為什麼必須要看《挑滑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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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挑滑車》大約是京劇里知名度最高的戲碼之一了,不看戲的人也都有點印象。一來是嶽家軍抗金故事太有影響力;二來,經典電視劇《大宅門》里白二爺酷愛這出戲,整個劇集中不斷念叨「看前方黑洞洞定是那賊巢穴……」,那正來自《挑滑車》。

對於京劇圈內而言,《挑滑車》之所以享譽如此之高,是因為這出戲精彩體現了京劇程式之美,能夠全面發揮演員功力,爆發京劇特有的魅力和感染力。京劇擅長體現厚重的廟堂氣概,金戈鐵馬的大將風範,而《挑滑車》的高寵,不僅是個大將,更是一個少有的剛勇外露、氣勢張揚的超級大將,整部《說嶽全傳》中武力值第一,宋金雙方三軍拜服,更有王公貴胄的不凡身份,連岳飛也要尊他一聲「高王爺」。

王大興《挑滑車》 攝影墨林

那麼在京劇中要怎樣表現這個氣勢呢?京劇不同於影視劇,它幾乎完全沒有輔助手段,沒有特技畫面烘托,沒有交響配樂渲染,它要表現一個人物,就是通過演員的個人功力,就這一個人,在空蕩蕩的戲台上,用自己的一招一式,舉手投足,演出氣貫山河的威勢來。

所以《挑滑車》如此好看。它給了演員最大的考驗和最大的發揮空間。這是一出極「大」的戲,演出一個極「大」的人,不僅需要基本功紮實,腰腿堅韌穩定,身手矯捷,槍花精彩,嗓音洪亮,唱腔優美,更需要你以最沉靜莊嚴的心,最博大的胸懷,最雄渾的自信,來最大限度地展示長靠武生的工架之美。幾乎所有武生名家都留下了《挑滑車》的戲照,所有武生流派都對這出戲反復打磨,精心揣摩,發展出自己的獨特演繹,百花齊放而百川匯海,集中京劇武生的藝術精華來體現這位大將的「大」字。演員能把這出戲唱好,戲迷能把這出戲看懂,用行內話說,你才真的「是這里事兒了」。

2018年6月17日,在天津濱湖劇院看王大興《挑滑車》。我對王大興一直有個成見,覺得他的長靠武生總是帶點少年將軍的稚氣感,所以開場之前真沒覺得他能把這位大將演繹到何等神奇地步,更多的是抱著一種看武功的期待。然而《挑滑車》開場,高寵邁出側幕第一個亮相,我腦子里霎時間湧起一個強烈的念頭就是我錯了,我向王大興道歉,我從前也根本沒看過他演大將啊,有什麼資格亂評價?長靠武生我只看過他的兩出戲,一出《對刀步戰》李洪基,一出《戰冀州》馬超,本來就都是熱血衝動的少年將軍!

王大興《挑滑車》攝影墨林

王大興的高寵,是真的大將。氣勢沉雄壯闊,全沒有其它武生戲中的輕盈感、稚氣感。如果讓我總結一下看這場《挑滑車》的觀感,是兩個詞:舒展大氣,凝重洗練。每一個畫面都將這兩個詞貫徹到了極致,一戳一站,一招一式,都淵渟嶽峙,讓空曠的戲台上仿若有風雲流轉。念白雄壯有力,一聲「且慢」聲威籠罩全場,感覺用嗓都與前幾出戲不一樣了,唱腔異常鏗鏘。還要特別提一下他的雲手,圓融,流暢,剛勁又從容。明明很簡單的動作,但是每次一出雲手感覺都像戲台上猛然被閃光燈打亮了一樣。到底是怎麼做到的?戲曲的內在精髓,永遠不是我們這些外行人真正看得懂,台上就那麼一比劃,一瞬間,正如生活中有些可遇而不可求的極致細節,美得讓人絕望。

說來我看這整出戲心里都充滿了絕望感:《雪擁藍關》正在選角,我原本堅持要用一個專業京劇演員來演男主角天青,但是經過行內人的教育,認識到拍電視劇要考慮市場需求,一個不被大眾熟知的演員是招不來投資也賣不出好價錢的,所以那麼多影視劇寧願不要演技也得選用流量小生。而如今我好不容易同意轉向流量小生了,但是坐在台底下一看戲台上的王大興,清晰認識到一個外行人與專業京劇演員的差距何止千里萬里,他再高再帥,體魄再健美,姿態再昂然,往那兒一站就不是那麼回事兒,別說高寵,他連黑風利也不像。

王大興《挑滑車》 攝影艾格格

日前吵得很厲害的關於京劇到底是演人物還是演程式的爭論,我個人覺得其實兩者是一回事,要說京劇光演程式不演人物,那肯定是不對的,高寵和楊再興的演法絕對不同;但京劇不是用話劇影視劇的方式去演人物,而是用程式來演人物,演員把程式做到了,人物就出來了。《挑滑車》的高寵,不需要演員去挖掘人物內心、體驗人物生活,而是做足程式:膀子,手腕,腰腿,腳尖,眼神……功夫到了,每個細節都到了,台上的他,就是那個氣貫山河的大將。

關於靠旗的含義也有不少爭論,有的說是令旗,有的說是護背旗,我個人覺得,看京劇元素都要從京劇特有的抽象化、寫意化的角度去看,不要把它看實了,正如京劇里的馬鞭不是馬鞭,船槳不是船槳,四龍套也不是四龍套,這四面旗,也肯定不是四面旗,而是代表著千軍萬馬。普通的長靠武生可能沒法讓你產生這個感覺,但是當你看《挑滑車》,當台上那個演員精彩展現出了一個大將的工架氣魄,你眼中的那四面靠旗,真的就化成了旌旗招展,萬馬奔騰,三軍將士前仆後繼,讓你清晰感覺到滿台都是兵馬,每一面旗都是一支精兵。

我對京劇是個外行,並不能完整地領會每個流派的特色與不同,但王大興演繹的張派《挑滑車》還是有非常突出的獨特之處。趟馬的時候高寵有一個「砍身兒」,單純的砍身好像也不算特別高難的身法,然而王大興的砍身是拖著槍走的:斜戳在地的大槍,與腰腿之間形成一個三角形的狹小空間,王大興帶著一身的「零件」,碩大的大額子紮巾盔,絳子,靠綢,靠肚下甲腿牌子,背後還有四面飄帶飛揚的靠旗,他就在這槍下連走了四個砍身,壓根兒都沒有碰到槍!台下觀眾喊出的不是好兒而是驚叫,他的戲,常有這樣驚人的細節。另外還有最後一個摔叉也是摔出了全場驚叫,極快極利落的一摔,利落到無法用語言描述出來。

「砍身兒」

張派武生,看得越多,越是驚嘆於它的深入揣摩與精細表現。北京電子音像出版社的「國韻承傳」系列之張幼麟專輯里,有張幼麟老師傳授王大興《挑滑車》的錄像。張老師講的挑車,有幾個細節我前所未聞:一是打馬,張老師說,古代武將愛馬,不會用槍桿去戳馬臀,而是要用手臂去打,準確的演法是用手肘;二是挑車,張老師說,不要用槍向前紮,挑車是先以槍桿頂住車,然後向旁邊挑,有些演法是伸著槍向前亂紮那就不對了。

錄像中的張老師,用一張桌子為例,詳細講述了一輛真實的滑車應當具有的模樣:這兒那兒有刀,這兒有輪子……雖然這輛車並不會在京劇舞台上出現,但是京劇對一個演員的要求就是心里要有這輛車,並且用程式讓觀眾感受到這輛車。張老師還親自示範了挑車的細節,一個動作要分幾個步驟:「挑」「挑不動」「用力挑動」,身上臉上,要明白地展示出這一系列步驟,腳下的顛步,用腳掌,不用全腳,用大腿,不用小腿,張老師甚至還親自用一柄槍壓住王大興的槍頭,讓他體會挑車的壓力……

還是那句話:看了才知道,京劇為什麼要親授,為什麼光看錄像看資料不行。人家的老師,人家的師父啊。這次的《挑滑車》,讓我感同身受地體會到挑車的高難,禁不住的緊張激動,一腦門子的汗——我也算是非典型性奇葩觀眾了:上次看康萬生演唱會,人家角兒嗓子怎麼地沒怎麼地,台下的我把嗓子喊啞了;這次看王大興的挑車,人家角兒不冒汗,我冒汗。

看著舞台上那樣精彩的表現,滿腦袋炸裂一般層出不窮的感想,不寫出來不足以平民憤。好角兒演好戲,這種享受,實在是不可替代,雖然外地奔戲勞民傷財,又耗精力又耗時間,但是每次坐在戲台下,腦子里只有一句話:下次什麼時候再演啊?我要去搶票!

文| 的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