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飄飄要聊的內容，沒有任何懸念。
但，昨天下午動筆時的恍惚與哀傷，卻讓這開頭，變得尤為艱難。
吳孟達先生於昨日與世長辭。
△ 周星馳悼念達叔
跳出一個新媒體從業者的身份，回到自身。
從幼時的影視啟蒙，到來到把「熟悉周星馳的所有電影」列入員工手冊的表哥手下碼字。
飄是真的在達叔的陪伴下，成長起來的人。
因而，突然之間，要讓飄以區區一篇文章的篇幅，來紀念自己心中的達叔。
竟思考許久下不了筆。
反倒是表哥提醒了我：
你閉上眼，想想「吳孟達」在你心裡，那個唯一的關鍵字。
於是，這樣一個詞浮現在飄的腦海裡——騙子。
絕無冒犯。
但在飄看來，達叔可以說是一個靠「騙」行走了一生的人。
這是僅存在於飄眼裡的，一個最與眾不同的達叔。
阿星沒有爸爸了
如果，要將周星馳電影中的樂與悲拆解。
苦澀中強撐搞笑的那部分，是屬於吳孟達的。
而有他在時，周星馳的阿星，就可以是那個胡作非為，想幹嘛就幹嘛的不孝子。
完事溫馨老爸還得花式表揚他。
1990年，他們一同合作，確定「無厘頭」的喜劇風格作品，《賭聖》時。
還是他們第一次沿用「父子」梗。
雖然不是親父子，但作為三叔的阿達，也早就把這個從內地來香港投奔自己的傻小子，當作自己親生兒子一樣看待。
在這裡，吳孟達扮演的三叔，聽見侄子阿星叫「三叔」就失控的梗，一直沿用到了《整蠱專家》。
從「三叔」到「爸爸」，稱呼變了，可動作依舊沒變。
作為父子檔的這兩人，其實年紀只差11歲。
如果讓飄去選，最能體現他們倆父親關係的電影，應該是這三部：
第一部，《破壞之王》。
還記不記得，拿出絕招，無敵風火輪。
快餐店的阿銀是個一無可取的外賣仔，喜歡上了在武術館學習空手道的美女阿麗。
作為一個廢物，想要變強的阿銀，來到了達叔面前。
如何變強？
阿銀決定要跟達叔學功夫。
可瘸子阿達能有什麼武術秘籍呢，不過是這麼大隻的水魚進鍋，怎能輕易放過。
達叔使出四十八般武藝，外加坑蒙拐騙，不過都是讓阿銀多掏錢的把戲罷了。
可欺負傻小子，終有吃幹抹淨的一天。
心急的阿銀想學終極必殺，被壓榨得身無分文，達叔心想，也該是時候把這傻小子一腳踹開了。
達叔的終極必殺就是，從這個樓梯上滾下去，就能練成無敵風火輪。
達叔明白，阿銀命賤，死了也無關緊要。
早點擺脫他，不是更好？
可當他手裡握著阿銀給他的最後一點財產，一支塑膠的swatch時。
他又變得於心不忍了起來。
無敵風火輪是假，舍不得阿銀這個倒霉孩子是真。
雖然嘴上兇兇巴巴，可心裡，他從成為阿銀的師父那天開始。
他就背上了，要教他點東西的責任。
這個時候的達叔，叼著最後一點燒到屁股的煙頭，出神地想著。
他能教阿銀什麼呢。
這也是他唯一一個，善良的時刻。
正因為有了這個時刻，才讓阿達這個形象立體了起來。
就算，阿銀髮現這一切都是騙局的時候，你也無法恨起這個瘸子。
畢竟在那時候，他真的想阻止阿銀滾樓梯。
但，也怪自己笨，先示范了一遍無敵風火輪。
周星馳和吳孟達的喜劇，時常都是如此，先是一記鼻酸，然後再給你個爆笑。
你酸，是酸小人物的可憐。
笑，也是笑他的可憐。
就算是騙，也騙得情有可原。
到了《武狀元蘇乞兒》，「騙」這個詞，還是他倆父子情裡最不可少的點。
蘇燦在武狀元考場上被人揭發代考一事。
被皇上下令抄家，並下令他們蘇燦父子倆，這輩子不能有正經營生，只能當乞丐。
曾經的富家老爺，如今只能討飯。
兒子蘇燦心有不舍，可蘇老爺卻沒皮沒臉笑得開心：難道要你堂堂武狀元……
話當年名頭，只會讓兒子更難過。
於是口風一轉，編出個安慰他的瞎話——原來當乞丐，有很多竅門的哎。
為了維護兒子的尊嚴，蘇老爺只能這麼騙他。
蘇燦出門討飯的時候，被官兵刁難，讓他一個曾經的少爺去吃狗飯。
狗飯真的好吃麼。
好吃，多年沒見肉的他們，在裡頭找到了肉絲。
吃得津津有味。
卻毫無尊嚴。
蘇燦學著他爹騙他時的樣子，打起精神跟爹演了出戲，騙過了刁難他們的官兵。
這一段，無厘頭之餘，卻也是讓飄最難過的一段。
周星馳的每一個細節，吳孟達都接得住，並且加倍地還了給他。
嘴裡那口還沒有咽下去的飯，快掉下去的的時候，吳孟達還不忘又用手塞了回去。
餓，就顧不得尊嚴了。
他們演得越認真，盯著肉絲的眼神越仔細，這被戲耍的樣子，就讓觀眾越難過。
最後一種，也應該是他們最常見的父子關係。
你爸今天被炒魷魚了。
明天我們就要睡公園了。
笑著告訴兒子一個壞消息。
內心慌得一批，嘴裡也沒吃進去多少飯，可這個消息得笑著裝作沒事兒一樣。
用表情「騙」過兒子。
臉上不慌，就可以了。
你不去揣摩這個父親的心，可能體會不到他這表情之下的意義。他並非是為了笑料，而是去想成為一個讓孩子滿意的，寬容的，父親。
如果說，周星馳電影裡，無厘頭是搞笑的包袱皮，那吳孟達的笑，多去參透，是這包袱裡的餡兒。
它有苦澀，有無可奈何，還有，對兒子的百般寵愛，和從不放棄。
在戲裡，如此。
在戲外，吳孟達也如父一般。
一次，吳孟達在劇組聽到周星馳同他媽媽講電話，大吼：「有沒有搞錯啊？叫你磨磨蹭蹭的……」就把電話掛斷。
吳孟達默不作聲地帶他到露臺，點了一支煙，慢慢說：「你不要這樣和媽媽講話。」
他是耐心待晚輩的。
也是，期待著阿星會終究成為乖仔。
可能，達叔習慣了。
局中人
但，若被「耍」得團團轉的我們跳出身來，繞到螢幕背後去瞧一眼達叔。
便會發現，他其實同樣生活在謊言裡——他的命運，自始至終在為他編織一個巨大的騙局、幻夢。
命運對他的第一重騙，是對於演員這份職業的誤判。
作為5、60年代來港的大陸移民中的一員，年少的達叔的經歷，與時代洪流中每一條生了逆鱗的魚兒類似——一貧如洗、野蠻生長、白日做夢。
但在俗世裡，不同的夢會造就不同的人。
自幼就靠逃票成日混跡於影院的達叔，有一個與眾不同的白日夢：
做演員。
不切實際的奔頭牽引著他橫沖直撞，卻意外為他打開了一片天。
一舉考入無線藝員培訓班，並憑著優異的成就簽下TVB的合同，僅花了一年時間，他便無限靠近了自己的理想。
但黎明將至，他這場夢很快便在現實中驚醒。
或許因為資歷，或許因為名氣，又或者純粹因為形象。
達叔的身影自進入鏡頭後整整數年間，扮演的均是無人問津的配角龍套。
為了生存要搶、為了鏡頭要擠，也隨時可能隨導演心情而白幹。
幻想中的安逸與現實的坎坷，裂開一道巨大的鴻溝，叫人在困惑之餘又不得不咬著牙苦撐。
這時，命運為他布下了第二個局——黃粱美夢，總要在大起大落的折騰下才醒得徹底。
達叔的發跡，源自1979年TVB的武俠劇《楚留香傳奇》。
或許是因為古龍筆下玩世不恭，卻又襟懷灑落的浪子胡鐵花，像極了年輕的自己。
為彼時大紅大紫的鄭少秋作配，達叔也沒有被光芒掩蓋。
反而一炮而紅，躋身一線明星。
這是「起」的部分。
沉浸於追捧簇擁中的達叔，幾乎篤定自己年少時在昏暗的影廳內憧憬的未來，已經成了現實。
但魚兒躍過龍門遊入廣闊的汪洋後，也便進入了龍蛇混雜的地帶。
一不小心，被欲望沖昏頭腦，便丟了志氣、失了逆鱗。
他很快在放縱與享樂中迎來了「落」：
酒色與賭局好似無底洞，迅速地耗幹了他積累下的名望、財富。
並為他背上了30萬的巨債。
無措的他甚至想過死。
但人性裡貪生怕死的本能，和尚存的一絲不服，讓他重新站了起來。
甚至因禍得福。
在低谷裡嘗盡人生百態，反倒讓他在詮釋底層人民時，更帶了一重本色。
《天若有情》飾演的鼠雀之輩太保，把低聲下氣和卑躬屈膝刻進了骨子裡。
在達叔的演繹下，便有血有肉。
但電影最後，當太保拼上性命刺殺了黑幫大佬喇叭，為大哥報仇後。
倒在血泊中的他，卻帶著一副痛苦與狂喜並存的表情。
苦的，是一生渺小無依，在塵世如螻蟻。
喜的，是他這個小人物終於鬥敗天命，迎來了逆襲。
達叔的逆襲，也由此開始。
90年代後，他的事業越走越順，在一個個小人物裡，演繹出了生活萬般的色彩。
他更遇上了一個貴人——周星馳。
二人相遇後的故事，從無數經典之作的誕生，到後來的漸行漸遠、不再同途。
我們都知道了。
但如今看來，達叔又何嘗不是星爺的貴人？
若沒有二人由現實帶入螢幕的情誼，沒有再無厘頭都能相互接住的默契。
這段傳奇未必能夠寫得這麼精彩漂亮。
但饒是在黃金搭檔的助力下，後半生已走得愈發平順。
達叔卻並未在人生中得到證悟。
一回在《康熙來了》，小S對他說，她在看周星馳電影時反而更記得達叔。
而達叔的回答是：
心酸的同時，飄也在想，達叔大概也是有困惑的吧。
在做了一生的綠葉、演遍了各色人性、又逐漸因為衰老而力不從心之際。
其實他依舊有未解的問題。
幾年他在《流浪地球》的片場幾乎缺氧休克之時，他便疑心過自己的一生都幹了什麼。
及，自己堅持了半輩子的演藝事業，是否自己還沒搞清楚時就要結束了？
這是命運給予他的最後一重騙局。
給了他幻想，給了他機遇，給了他打擊，又給了他重生。
但昏昏然間走過數十載，他卻在一直在這個局裡兜圈。
達叔究竟是在哪一刻，破了這個局，得到了他的答案，我們不得而知。
但在這一刻到來前，之前所有的正路歪路，都是必要的。
他明白了，作為一個演員。
他的職責也便是一個「騙」字。
大騙子演員
觀眾就是被騙的。
這是吳孟達在《十三邀》裡說的一句大實話。
他對著年輕的觀眾說，我們騙了兩三代的人。
太認真的演員，都是騙子。
這話是什麼意思。
好的演員，可以用一個眼神，就能把一份情感，一個角色帶入。
《少林足球》裡，落魄的足球教練明鋒，看著足球一臉出神又格外落寞。
你可以從這裡看出，雖已經落魄得跟個要飯老頭沒有什麼區別。
他對足球，還是有渴望，有向往。
不用長篇大論的去講他的內心戲。
一個眼神，就能明了。
當遇到舊日的對手，像哭又似笑的模樣。
說盡了自己這多年的委屈和心酸。
當年靠自己打假球才能趾高氣揚的強雄，如今氣焰囂張地要踩著自己的腦袋擦皮鞋。
這低頭時明峰，是一臉死灰，又格外絕望的樣子，可下一秒抬頭，卻又是滿臉堆笑。
小人物就是如此的喜怒半點不由自己。
可憐，可悲。
你很難不與達叔共情。
吳孟達深知，香港電影裡「粵語殘片」的這一套情感，小人物的悲要笑著演，小人物的笑，要掖著演。
所以，他演得真。
也演得投入。
說他是騙子，其實沒錯。
他用「真」，去換得觀眾在螢幕前、在這一個半小時裡，被欺騙，被渲染。
達叔拼上了全力。
在《流浪地球》裡，65歲的達叔，還在拼命上威亞。
他說，那時候真的有一點死了算了的感覺。
可就是如此。
他還是約定了郭帆，下集再見。
你只要這份真就好了，哪裡管是不是在騙你。
不客氣地說，其實在後期吳孟達的手裡，的確有幾部爛片。
賣舊IP，炒冷飯。
可就算是如此，他還是在用心地「騙」你。
為了讓你信。
他真的做了很多。
如今，能真的用演技騙我們的演員。
還有多少。
從摳圖，到不記臺詞念數字。
專業的、演技好的，真的能背上「演員」這兩個字的，能心甘情願讓觀眾享受騙局的，又有多少人。
讓飄心痛的是。
達叔是個好「騙子」。
可這次，他離開我們的消息，卻沒有人說他在騙人了。
達叔，你真的很過分。
當年，騙得了我們的笑聲，才多大，就明白了笑中帶淚。
如今，又騙出了眼淚。
但淚中，或許也帶笑。
達叔。
你慢點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