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瑋:「如果朝鮮152號墓地開放了,我一定要去看望爸爸」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左瑋】

  9月2日,韓方向中方移交新一批在韓中國人民志願軍烈士遺骸及遺物。2014年至2020年,兩國已延續七次成功交接716位在韓中國人民志願軍烈士遺骸。今年是第八次交接。

  得知「英烈回家」的消息,王援朝心緒難平。

  今年清明,王援朝委托瀋陽烈士陵園,將一封跨越時空的信放在烈士英名牆前。信中說:「爸爸,今年我己經滿70了……種種原因我們無法前往你們安息的地方祭奠,爸爸,我想您啊……」

  2019年清明,王援朝遠赴晉綏解放區烈士陵園,參加志願軍1軍7師部分烈士衣冠塚暨26名散葬烈士遺骸安葬儀式。

  儀式現場

  2018年清明,王援朝同其他烈屬一起,重回朝鮮祭奠自己的親人。也因這次特殊的行程,我們得知了王援朝身上感人至深的故事。

  父親王波:「在夢中見你」,竟一語成讖

  2018年4月3日上午,朝鮮新義州火車車廂裡,掃墓團一行正在接受朝方入境檢查。

  安檢人員在行李箱中發現一個紅布包裹著的物件,立即示意持有者杜糧存打開。杜糧存小心翼翼揭開紅布,裡麵包裹著的是他大伯杜月朝的遺像。安檢人員愣住了,他凝視著照片裡穿著志願軍軍裝的年輕人,用漢語說道:「好、好!謝謝!」

  同時,在另一節車廂裡,列車員對著烈屬胸前的和平紀念章,穩重地敬了個禮。

  進入朝鮮,王援朝倍感親切(楊濤攝)

  王援朝告訴我,他並非第一次去朝鮮。1958年7月,在第1軍幼稚園的他,作為軍屬被部隊接到朝鮮與父母團圓。

  他還記得在志願軍專列上,志願軍叔叔溫柔地抱著他,乘警還拿出珍貴的餅乾給他吃。一路暢通無阻,王援朝甚至沒覺得是來到了異國異鄉。

  1953年停戰後,1954年志願軍開始分批撤離,但部分部隊和工程、後勤人員仍然留在朝鮮。這是軍事上的考量,也是為了幫助朝鮮百姓重建滿目瘡痍的家園。

  「1958年王援朝與父母團圓,父親又怎麼會是犧牲在朝鮮的烈士呢?」帶著疑惑,我繼續聆聽王援朝的故事。

  1958年的大年三十,周恩來與陳毅、粟裕來到檜倉烈士陵園。那天天降大雪,周恩來在毛岸英墓前久久鵠立、沉默不語。總理此行是與朝方會晤,商談10月的撤軍事宜。

  在10月撤軍前,王援朝整個暑假都在朝鮮谷山,同父母及部隊生活在一起。他還清楚地記得,第1軍在這裡修築了百萬立方米水庫、可灌溉3800萬畝良田,因此,朝鮮中央政府特將水庫命名為「谷山朝中友誼水庫」。

  當年7歲的王援朝已經懂事,知道王福壽是他的繼父。他的父親王波,1939年參加八路軍,1953年2月,王波赴朝作戰。「和王波爸爸一起生活的日子十分短暫,他的立功證書、日記和信件等,我已捐贈給紀念館了。現在留給我的念想只剩幾張照片。」

  王波赴朝作戰前最後一張全家福

  王援朝接著說:「王波爸爸在我的記憶裡幾乎是空白的,我媽說他特別疼我掛念我。我已經這把年紀了,每每想起他從朝鮮寄回的家書,我還是忍不住哭。」

  「聽說援朝頭上碰壞了,不知現在好了嗎?同時聽說他調皮得厲害,還罵你,希望你好好教育他,誘導他學好,使他長進,但不要強制或嚇唬他。

  想我嗎?我可想你呀。自到朝鮮後幾次夢見你,你夢見我嗎?這是免不了的。不過為了朝鮮人民的幸福,中國的安全,咱們也只有在夢中暫時會見一下,等將來過更安定快樂的日子。」

  王波烈士的家書

  1953年6月26日,美空軍出動40餘架飛機密集轟炸三八線附近的老禿山,當時19團正在老禿山召開作戰會議,包括王波在內的共114名連以上幹部犧牲。

  王波再也沒能見到王援朝母子,「在夢中見」竟一語成讖。2018年時,王援朝來到檜倉烈士陵園。每個烈士墓旁,都有一株特意從中國移植來的東北黑松,靜靜地陪伴著他們。王援朝和其他烈屬們在烈士紀念亭駐足,將親人們的遺像擺在亭前。

  康明是此次掃墓團的組織者之一,他的父親是第1軍7師19團團長康致中,和王援朝父親王波犧牲在一起。30多年來,康明在國內苦苦尋找父親戰友的後代們,在朝韓兩國奔波、尋找父輩的骸骨,歷盡磨難終於確認父輩葬在152號墓地。王援朝此次親赴朝鮮,可惜墓地已是軍事禁區而無法靠近。

  他們在檜倉烈士陵園長跪不起、哭得撕心裂肺。不少烈屬對著三八線的方向,大聲呼喚著親人的名字。

  鐵絲網後面,是親人們的墓地(康明攝)

  繼父王福壽:要對得起死去的人,也要對得起活著的人!

  王波犧牲後,1955年,王援朝的軍人母親黃彥亭,帶著他改嫁同為志願軍的王福壽。

  繼父王福壽,1947年參軍,在國共內戰中立過特等功,和王援朝的父親王波同在革命軍7師21團。入朝作戰後,王福壽在第1軍第7師坦克團,王波在第7師衛生科。

  那年王福壽32歲,黃彥亭40歲。他們的婚禮在青海西寧留守處舉行,這場特殊的婚禮,讓4歲的王援朝刻骨銘心。「婚禮穩重又熱鬧,來的人特別特別多。部隊的叔叔阿姨們熱火朝天地張羅,好多人給繼父和母親灌酒。我以為他們在欺負母親,氣得在旁邊大哭大鬧,又把叔叔阿姨們惹得哈哈大笑。」

  回憶到此處,王援朝淚流滿面:「當時我繼父是個未婚軍官,很多人給他介紹對象。想到這些我就很難受,我這輩子欠繼父太多了。」

  1959年,繼父王福壽轉業到成都。回憶起和繼父生活的童年至青年時期,王援朝幾度哽咽。「他總是盡己所能給我最好的,總是樂呵呵的同我講話。就算我犯錯了他生氣,也只是冷著臉不說話,沒對我發過哪怕一次脾氣。」

  甚至在3年饑荒時期,父母也從牙縫裡摳出糧食給王援朝,沒讓他挨過餓。1962年,王援朝離開成都去河北讀書。繼父王福壽送他去火車站,怕他路上餓著,特地到飯店買來一小碗珍貴的白米飯。王援朝吃了兩口,便說吃飽了,把碗推給了繼父。「以前在家裡,他從來只吃一些糊糊和野菜湯。那次他接過那碗白米飯,吃得狼吞虎咽。父母在生活中對我無微不至的關心,但同時要求也很嚴格。繼父總是叮囑我要好好讀書、好好做人,不能對不起我的烈士爸爸。」

  參軍前的全家福,後排左一弟弟王援青、左二王援朝。

  1973年,王援朝從部隊復員回家,想要一輛腳踏車。計劃經濟時代,腳踏車很難入手。一天,王援朝無意間聽見父母在交談,繼父對母親說:「咱們做事,要對得起死去的人,也要對得起活著的人!這腳踏車再難也要買。」

  這句話,直到繼父走後,王援朝才明白了裡面的深意。

  1979年夏天,王援朝的妻子懷孕了,父母高興壞了,繼父神秘地告訴王援朝,他們要去西安。王援朝問父母去西安做什麼,繼父隻欣慰地盯著他笑。

  王援朝送父母上火車時,繼父給王援朝買了一根冰棍,一邊看著他吃一邊笑:「三天後,我就回來。」

  但世事難料,三天後父母沒有回家,王援朝卻接到繼父在西安病危的消息。他火速趕到西安,在醫院看見了躺在病床上的繼父。他身上插滿管子,已經說不出話來。原來,王福壽在西安突發闌尾炎,因急性感染引發了敗血症。

  「病床旁,常常陪伴著一位陌生的阿姨,她看我的眼神滿是憐愛。」但當時,王援朝的注意力都在搶救繼父身上,即使母親黃彥亭示意王援朝多和這位阿姨親近親近,王援朝也沒放在心上。

  「繼父彌留之際,用盡最後的力氣把我的手和那位阿姨的手拉著疊在一起。他笑了起來,帶著那個微笑走了。」悲痛不已的王援朝隱隱感覺,他和這位陌生的阿姨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

  生父杜耀亭:犧牲在停戰協議當天

  2018年4月5日,清明。烈屬團一早趕去中朝友誼塔,參加中國駐朝鮮大使館舉行的公祭。每年,中朝都會組織祭掃活動。

  朝鮮人民軍軍樂團早已整齊就位,朝鮮禮兵在友誼塔四周持槍護衛。穩重肅穆的公祭現場,王援朝在人群裡顯得尤為醒目。因為他雙手各執著一副志願軍烈士的遺像。遺像上的兩人,一位是他的父親王波,另一位,是他親生父親杜耀亭。杜耀亭這個名字,在友誼塔《志願軍團以上幹部烈士名錄》中。

  「有個西安烈士後代,仔仔細細找了幾次,也沒有在牆上和名冊中找到父親的名字。他是個比我還大幾歲的老者,忽然情緒崩潰,在地上哭得像個孩子。」王援朝說,「他父親是朝鮮找不到但國內登記在冊的,很多烈士甚至連名字都沒留下。還有一些15、16歲犧牲的戰士,連個後人都沒有,不知道他們家人百年以後,還有沒有人記得他們。」

  烈屬們撫摸著烈士名錄牆上親人的名字慟哭(圖源紅色晉綏網)

  直到1979年繼父病逝,王援朝才捋清了自己的身世。當時,王援朝在西安另一所醫院中,為繼父尋找稀缺的紅黴素,忽然發現人群中一男子聲音和自己非常像。他探頭探腦地尋找聲源,忽然和聲音的主人對上了視線。片刻,那個人先開了口:「你就是援朝吧?」原來,這人是他的親二哥杜建民。而繼父病床前的那位「阿姨」,是他的生母呂瑞清,他的生父叫杜耀亭。

  杜耀亭1937年參軍,和王波同是抗日時期的老八路。生父杜耀亭、養父王波和繼父王福壽是1軍7師21團的袍澤兄弟。後來從團部分到師部,杜耀亭和王波也一直在一起。

  杜家和王家同住甘肅高臺鎮,杜家已經有了2個孩子,王家卻多年無所出,杜耀亭和呂瑞清便把剛出生的老三王援朝過繼給王波。王援朝說:「援朝這個名字,我不知道是生父還是養父取的,但都表明了他們的心意——抗美援朝,保家衛國!」

  生父母雖然把王援朝過繼了,但一直對王援朝十分關心。養母沒有母乳,生父從津貼中擠出錢買了隻奶羊,養父母天天擠奶給王援朝喝。每到周末,生父也會把王援朝接回杜家,之後再送回去。王援朝在雙倍的愛裡迎來了2周歲生日。同月,杜耀亭、王波奉命奔赴朝鮮。

  第7師後勤處機關領導在朝合照,前排左3為處長杜耀亭

  (圖源紅色晉綏網)

  王波犧牲後,杜耀亭告訴黃彥亭:「不要難過,王波是為了保家衛國犧牲的,我們應該為他感到光榮和驕傲。以後你和援朝的生活我們家全管了,負責到底,援朝是我們兩家共同的孩子。」

  1953年7月27日上午10點,朝鮮停戰協定簽字,雙方約定於12小時後的晚上10點生效。而南北之間的炮擊,當天一直持續到晚上9點59分。晚上10點,雙方陣地都安靜了下來。又過10分鐘後,陣地都沸騰了起來,志願軍老戰士回憶,很多戰士歡呼雀躍、擁抱在一起。

  慶祝的人群中,沒有杜耀亭的身影。停戰協議生效前的薄暮,7師後勤指揮所遭美軍泄憤般傾瀉的炸彈襲擊,杜耀亭當場犧牲。

  王援朝的生父和養父,倒在了勝利前夕,埋骨在三八線上的軍事緩沖區。生母呂瑞清陷入巨大的悲痛中,通過與孩子養母的互幫互助,她振作了起來。後來,生母呂瑞清和繼父王福壽長談了一天,再後來,王福壽便向組織申請與獨自撫養王援朝的黃彥亭結婚。

  1953年秋,呂瑞清(蹲排左3)在杜耀亭墓前

  (圖源紅色晉綏網)

  也是繼父離開後,王援朝才知道他們偷偷去西安,是為了親自告訴他的血親,王援朝即將成為父親的好消息。說到此處,王援朝慟哭起來:「是我害了繼父!他這輩子為我付出太多,沒想到最後連死都因我而起!如果不是為了親口向生母告知我的消息,他又怎麼會在西安不治身亡啊!」

  繼父1958年回國後直到過世,一直在與生母聯繫,告訴他們王援朝上學、參軍、工作和生活的情況。王援朝終於明白了,繼父那句「要對得起死去的人,也要對得起活著的人」,是戰士對戰友一輩子的承諾。

  王援朝:我這輩子,沒有做一件讓人戳脊梁骨的事!

  2018年4月7日,烈屬團要回國了。

  朝鮮導遊小洪顯得依依不舍。這幾天來,小洪聊的最多的就是志願軍:「沒有志願軍,我們朝鮮就亡國了」、「我們朝鮮人記得,就連毛主席的孩子也留在了朝鮮」。

  她說此類歷史教育,朝鮮從小學一直貫穿到大學。她還說,她此前接待過不少中國旅行團,讓她非常難過的是有些中國年輕人對抗美援朝並不了解,這也讓烈屬團的老人們感到心酸。

  最後,王援朝感慨,他的人生或許是不幸的,孩童時代失去了生父和養父,「子欲養而親不待時」失去了繼父,成為他一生的心病。但他又覺得自己是極其幸福的,他獲得了三個軍人家庭的愛,他的父母們既是保家衛國的英雄,又有勝過血緣的濃濃深情。

  他說:「這一輩子,我敢保證從沒做過一件讓別人戳脊梁的事,沒有給我的英雄父母們丟臉。如我繼父所說,要對得起活著的人、也要對得起死去的人。」

  19團五兄弟手捧英烈名冊,父輩的戰友情在他們手中延續。

  從左到右: 康 明(團長康致中之子)

  李小兵(軍部組織科科長李中林之子)

  王安繼(參謀長王伯明之子)

  王援朝(本文主人公)

  孫群凱(政委孫澤東之子)

  我與援朝叔告別前,他動情地說:「回國的烈士遺骸裡,沒有我的父親們,但每次看到英烈回國,我都覺得是我的親人們回家了。如果朝鮮152號墓地開放了,只要我還能挪得動步子,爸爸啊,我一定到你墓前來看你,現在中國處處在把你們的故事傳唱,黨和人民不會忘記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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