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琢老師:生生的秩序——漢字中的植物與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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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琢老師:生生的秩序——漢字中的植物與時間 歷史 第1張

生生的秩序——漢字中的植物與時間

孟琢老師:生生的秩序——漢字中的植物與時間 歷史 第2張

文/孟琢 史瑞雪

時間觀念的形成,伴隨著人類精神自覺的晨曦。時間,是文明與歷史的內在框架,奠定了一個民族精神方式的基本特質。中國古代的時間觀念來自何處?它有著怎樣的文化特點?時間,與天地人物的規律與秩序具有怎樣的內在關聯?關於先民的時間奧秘,我們可以在同樣古老的漢字中探究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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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無形,漢字有象,古人為時間造字,往往取象於時間的標誌物。日月運行,循環不息,這是最為常見的時間標誌。「日、時、晝、旦、晨、早、朝、晚、晌、暮、昏」,一天中的光陰變化,體現在太陽的起落升降中;「夕、宵、夜、閒、朔、望」,清幽的夜色,月份中的光陰流轉,寄寓在明月的陰晴圓缺里。一日一月標誌的時間相對短暫,至於更為長久的時間節奏,則與漢字中的植物意象密不可分。在歷史悠久的農耕社會中,植物的歲歲枯榮、農作物的生長成熟、播種的辛苦、豐收的喜悅,都積淀為古人重要的時間坐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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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植物與時間,還是要從「時」字說起。《說文解字》說:「時,四時也。從日寺聲。旹,古文時從之、日。」在甲金文中,「時」寫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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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日從之,這是《說文》古文的形體來源。「時」造字取象於「日」,但若探其詞源,與植物的耕種亦密不可分。先秦漢語中,「時」與蒔、植、殖等同源,皆與植物的生長種植有關。許慎把「蒔」解釋為「更別種」,也就是重新播種、移栽秧苗的意思。段玉裁解釋說:「《方言》曰:‘蒔,立也。蒔,更也。’《堯典》:‘播時百谷。’鄭讀時為蒔,今江蘇人移秧插田中曰蒔秧。」在文獻中,「蒔」和「時」音近義通,往往假借;它既訓為「立」,也訓為「更」——栽下新的萌芽,寄托新的期望,正是年歲更迭、時光開啟的象徵。《考工記》中說:「天有時以生,有時以殺;草沒有時以生,有時以死,石有時以泐;水有時以凝,有時以澤:此天時也。」《說苑·建本》說:「魚乘於水,鳥乘於風,草木乘於時。」在草木的生長循環中,蘊含著中國人的時間秩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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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為四時,最初指春夏秋冬的整體運作,而不是泛化的時間單位。顧炎武在《日知錄》中說:「凡言時,若《堯典》之四時,《左氏傳》之三時,皆謂春夏秋冬也。」段玉裁說:「(時)本春秋冬夏之稱,引伸之,為凡歲、月、日、刻之用。」準確說解了「時」的範圍。一年四季,以「春秋」為要,它們既是關鍵的農時節點,也是《春秋》紀年的歷史標誌。在這兩個字中,也體現出鮮明的植物意象:

先看「春」字,它在甲文中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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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小篆中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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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文解字》說:「春,推也。從艸從日,艸春時生也,屯聲。」艸為植物,日為陽光——春日遲遲,陽光普照,青草叢生,覆蓋大地。至於「屯」字,也是小草破土而生之形。小篆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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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上為「一」,代表大地;下部是「屮」,為草芽之象形——在大地冰封之下,草芽努力生長,雖然被堅硬的凍土壓得蜷縮起來,但終究嶄露頭角、露出新芽。在《周易》中,「屯」為卦名,「屯,剛柔始交而難生」,亦寄寓了在壓力中奮力突破的內涵。在「春」字里,展現出萬物蘇生的蓬勃氣象——柔弱的小草積蓄力量,在溫暖的春光中破土而出,煥發出強旺的生命力。這一意象,也是《老子》「柔弱勝剛強」的鮮活寫照。再看「秋」字,在甲骨文中,秋寫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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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只活靈活現的蟋蟀,有人說它借為「秋」字,有人說秋蟲是秋天的象徵。到了戰國文字之後,「秋」多從「禾」,睡虎地秦簡寫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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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文》小篆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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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遂有了今天的「秋」字。《說文解字》說:「秋,禾谷孰也。」段玉裁解釋道:「其時萬物皆老,而莫貴於禾谷,故從禾。言禾復言谷者,晐百谷也。」秋天是收獲的時節,百谷成熟,禾穗低垂,以此作為秋季的象徵;谷物一年一熟,「秋」也用作「年」的代稱——所謂「千秋萬歲」,正是「千年」之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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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月忽其不淹兮,春與秋其代序」,春秋和日月一樣,都是時間的重要節點。所區別者,前者紀日、紀月,以天象為標誌,是時間的「小循環」;後者紀年,以草木為標誌,是時間的「大循環」。「春」是草木的生生不息,「秋」是谷物的豐碩成熟。由「春」到「秋」,植物的萌芽、繁盛、收獲、潛藏,為時間賦予了鮮明的節奏;由「生」到「成」,千百年來的農耕生活,更積淀為中國文化內在的積極態度——雖然生滅相依、成毀相隨,但中國人觀察世界的目光,向來注重生生之道,而不似佛法那樣偏重生滅無常。某種意義上,這與「春生秋成」的搭配模式不無關係——「生」的歸宿不是「滅」,不是悲觀的消逝與虛無,而是「成」,是令人歡欣鼓舞的、屬於現世的收獲。

「生」與「成」,這兩種時間的氣質與節奏,也體現在古代表示「年歲」的漢字中。關於「生」,古人用「茲」來表示年歲,就取自滋生之意。《孟子·滕文公下》:「今茲未能,請輕之,以待來年。」「今茲」和「來年」相對為文。《呂氏春秋·任地》:「今茲美禾,來茲美麥。」高誘註:「茲,年也。」「茲」字從艸,其本義為「草木多益」,與滋生的「滋」同源。章太炎先生曾在日本為魯迅、錢玄同、朱希祖等人講授《說文解字》,這份珍貴的課堂筆記至今存留,錢玄同記錄道:「草木多益也,引申為凡多益之稱。今茲者,今年也,自去年言之又多一年也,故曰今茲。」在太炎先生看來,古人用「茲」來表示年歲,源自草木生生不已的特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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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成」,我們熟悉的「年」字,取象於收獲之意。甲文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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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文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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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人背負禾谷的形狀,表示豐收之義。《說文》:「年,谷熟也。」無論是卜辭中的「受年」「有年」,還是《春秋》中的「大有年」,都表示豐收成熟之義。在中原地區,禾谷一年一熟,「年」因此也有了「年歲」的常用之義。《爾雅·釋天》說:「周曰年。」邢疏:「年者,禾熟之名,每歲一熟,故以為歲名。」準確解釋了「年」的引申理路。與「年」相仿,還有一個「稔」字。《說文》:「稔,谷孰也。」也因谷物一年一熟,而表年歲之義,《左傳》和《國語》中有「三稔」「五稔」的說法,都是紀年之辭。

時間的積淀,形成了更為悠久的歷史。有意思的是,「歷」這個字也源自植物意象。在甲骨文中,已經有了「秝」字,寫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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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文》說:「秝,稀疏適也。」為禾苗排列均勻分明之象,段玉裁、王念孫皆以此為「調和得當」之義。古文字中還有「厤」字,金文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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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篆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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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文》:「厤,治也。」《段註》說:「厤者,調也。按調和即治之義也。」闡明了「治」與「調和」的統一關係。無論是禾苗的春耕秋收,還是稀疏得當的插秧布局,都體現出內在的秩序特點——在從「禾」的漢字中,程、稱、秩、稀、稠,也都與秩序密不可分。時間的規律亦是如此,在「秝」「厤」的基礎上,古人造出了「歷」「曆」,添加「止」,表示歲月不斷前行;添加「日」,彰顯時間與天象的關聯,至於歷史內在的時間秩序,則始終凝聚在那搖曳低垂的禾麥之中。在中國古人看來,歷史不是單一的時間流淌,而是在「逝者如斯」的滾滾東流中,蘊含著內在的規律與循環——無論是「三世」「三統」「文質損益」的歷史哲學,抑或是「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歷史感受,在時光永不停息的進程中,總有冥冥之中的輪轉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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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得注意的是,在天人合一的傳統中,「生」與「性」同源,時間的生生秩序不僅屬於自然,更統攝著人文的世界。在時間的節律中,人類的生命規律、社會實踐與文化成長,都具有內在的生生之理。《黃帝內經》中說,「夫四時陰陽者,萬物之根本也。所以聖人春夏養陽,秋冬養陰。」四時的屬性,統攝著人類的自然成長。在《禮記·月令》等文獻中,更詳盡規定了人類社會活動的時間標準。在《論語》中,孔子感慨「四時行焉」的天道,提出了「學而時習之」的修身理念。對此,皇侃的《論語義疏》進行了精彩的闡發:

夫學隨時氣則受業易入。故《王制》雲「春夏學詩樂,秋冬學書禮」是也。春夏是陽,陽體輕清;詩樂是聲,聲亦輕清。輕清時學輕清之業,則為易入也。秋冬是陰,陰體重濁;書禮是事,事亦重濁。重濁時學重濁之業,亦易入也。

皇疏所引《王制》與今本不同,但似乎更得「時習」之義。春天萬物萌生,志氣亦為之昂揚,故以《詩》言志;夏日草木繁盛,性情亦為之恢宏,故以樂鼓舞;秋天肅殺,精神沉潛,故以《書》明史;冬日寒冷,心靈肅穆,故以禮立節。一個人的人文成長,在四時的統攝下,洋溢出詩意的生命韻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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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漢字世界中,草木禾谷的萌生與成熟,標誌著歲月更迭的生生不息,體現出春夏秋冬的自然節律,更意味著時間背後的憧憬與希望——在磅礴浩瀚的大化流行中不斷生成,同時遵循清晰的循環規律,這是中國人特有的時間秩序與歷史感受。由草木生生到時間秩序,由時間秩序到人文歷史——時間,貫通了天人古今的一切,成為了中國文化中最基本的精神結構。

(本文發表於《文史知識》2019年第9期)

作者簡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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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琢

孟琢,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副教授,文學博士,從事訓詁學、《說文》學研究,章黃國學主編。

史瑞雪

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漢語言文字學2019級博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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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別鳴謝

書院中國文化發展基金會

敦和基金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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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師范大學章太炎黃侃學術研究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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