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象讀《先知書》|一個疾苦人,他認得病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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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象讀《先知書》|一個疾苦人,他認得病痛(下) 歷史 第1張

《先知書》

馮象譯註

牛津大學出版社

2020年7月出版

672頁,180.00港元

━━━━

文︱馮 象

何西阿書

先知書,三大先知之外,還有篇幅較短的十二篇,象徵以色列十二支族,以《何西阿書》起頭,稱「十二小先知」。

何西阿(hoshea`,耶和華「拯救」),是小先知裡唯一的北國人氏,生平不可考了。他蒙召傳道(前750~721),恰逢亂世。亞述西侵,列國披靡,以色列卻陷入了血腥的王位爭奪,最後二十年換了六朝君主,四個被臣子謀殺。對外政策也遊移不定,一會兒稱臣納貢,做亞述的藩邦(王下15:19-20);一會兒又跟亞蘭(敘利亞)結盟,試圖反叛,或者就投靠亞述的宿敵埃及(何7:11, 11:5)。末了,亞述王大軍打來,圍困國都撒瑪利亞三年,北國覆滅,大批居民被擄去了兩河流域(前722/721,王下17:5-6)。

馮象讀《先知書》|一個疾苦人,他認得病痛(下) 歷史 第2張

Duccio di Buoninsegna繪何西阿(約1309-1311)

何西阿的預言,在他的家鄉,大概是不招人待見的。篡位的僭主跟祭司集團一樣腐敗,「假先知」蜂起,誤導百姓,追隨「邪神」,統治者卻寧可信強鄰信盟約,不信靠上帝。這些都是他訓斥的對象,得罪的人太多了。加之忠言逆耳,有誰肯聽呢?先知的苦悶,可想而知(9:7):

來了,降罰之日!到了,報應之日:願以色列認得!——愚蠢哪,先知靈附體的,瘋了!——因為你,咎責極多才有此怨恨極大!

這些啟示的原始文檔,通說是亡國之後先知本人或弟子帶到猶大的,經後人編輯成書。因為書頂用猶大王朝編年,時而在關鍵處,例如敘事結尾插一句,順帶說明南國的罪孽與命運,像是編者補入的(1:7, 3:5, 12:1b)。當然,也不排除一種可能:先知流亡猶大期間,開始關註當地的宗教和政治問題,自己做的修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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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西阿與妻子(中世紀法語《聖經》插圖)

一部《何西阿書》,傳揚最廣的是起首三章,寫先知奉耶和華旨意「娶一個賣淫的為妻,跟淫婦生孩子」(1:2),做一諷喻的象徵。通觀聖史,上帝同以色列會眾的關係比作父子或夫妻的說法,並不鮮見(11:1,出4:22,申1:31,耶31:9,太2:15)。因此那三章所述——妻子歌美不貞,跟了別人;做丈夫的如何耐心等待罪人悔改,一邊咒她、罰她、將她挽救,直至重歸於好,等等,很難說是作者真實生活的寫照。但這啟示的宗旨,不在討論某人婚姻家庭的禍福教訓,而是藉一諷喻指出:天父與子民立約,是建立在感情和認知基礎上的。如果沒有雙方感情的投入,不求彼此認識的覺悟,人神之間隻講法條教義跟祭禮,那信約是維持不久的。信約動搖,失了根基,救贖的應許便成了空話,如先知感嘆的:以法蓮(北國的別名)還在一個勁為贖罪築祭壇,可那一堆祭壇本身就是罪愆(8:11,《聖詩擷英》,129頁)。

約珥書

約珥(yo’el,「耶和華上帝」)是猶大先知,身世不詳。他的文字,十分強調聖殿禮儀和祭司之功,對耶路撒冷的復興、以色列的聖者擊敗並審判敵族(所謂「萬族」)充滿了信心(珥4:2)。先知文學的熟路,如亞述蹂躪福地、子民入囚巴比倫、大衛後裔為王之類,他反而絕口不提。加之作者對阿摩司、以賽亞、耶利米、俄巴底亞等先知語錄的嫻熟借用,學界通說,把《約珥書》歸於波斯統治後期,西元前400年以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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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開朗基羅於西斯廷教堂天頂所繪約珥

先知書的編者卻著眼不同,將此書放在早幾個世紀的《何西阿書》與《阿摩司書》之間,或因末章訓斥非利士諸城,正好對上《阿摩司書》開頭列族受「大審判」的預言,主題相似的緣故。

《約珥書》不長,四章,結構勻稱,可分為上下兩篇。上篇(至2:27)寫蝗災:猶大在哭號,聖所祭祀中斷,「田疇荒廢,泥土舉哀」(1:10)。當上帝降罰之日,羊角號響起,先知呼籲「眾長老召集全國的居民」禁食祈禱,求天父「反悔,取消災禍」(2:13)。下篇(3:1起)預言,耶和華即將「自錫安吼叫」,令諸天大地震顫,「太陽昏黑,月亮血紅」;直至萬族集結,滾滾洪流來攻打聖城,在脫粒橇之谷(`emeq heharuz)接受上帝的判決(haruz,4:14)。

因為作者關註祭禮的功效,主張悔罪以求得赦免,有學者認為他是第二聖殿(新聖殿)的祭司,另一位先知瑪拉基的同道。然而那只是猜測,不能排除別的可能,如摹仿或回應前輩祭司的作品。《約珥書》最著名的一闋,在第三章起首,聖者宣告「耶和華之日/降臨,那至大而可畏[之日]」(七十士本及欽定本2:28以下):

那以後——我要向一切肉身傾註我的靈:你們的兒女個個要預言老人要做異夢青年要見到異象。甚而對奴婢,臨到那一天也要傾註我的靈。

這是聖殿先知的衷心祈願,「人人承接耶和華的靈」,一如摩西所願(民11:29)。換言之,待到那一天,當猶大與耶路撒冷「扭斷囚鎖」(4:1),拯救將無分貴賤,削平階級壁壘,破除分配不均。這實質平等的正義理想,流播後世,才有了一位彌賽亞/基督使徒的信條:「一靈之內,同歸一身,猶太人希臘人無論,奴隸自由人不分,眾人共飲於一靈」(林前12:13)。

阿摩司書

阿摩司(`amos,耶和華「抱起/背負」),來自伯利恒東南挨近猶大荒野的一座小村,出身牧主(noqed,或種羊培育者,摩1:1)。經書上說,一天,他正趕著羊群,忽被耶和華「提起」,靈中受了聖言:去,給以色列我的子民預言吧!他就當了先知(7:15)。那大概是西元前760年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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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ustave Doré繪阿摩司

他便由耶路撒冷向北,來到北國的聖所「上帝之家」(beth’el,創35:7, 15),開始在那裡傳道。其時以色列國勢鼎盛,增民二世(yarob`am,前788~747在位)秣馬厲兵,拓疆取勝,財富聚積,商埠興隆。然而在「耶和華的牧人」眼裡,那一片欣欣向榮背後,處處是日益嚴格的社會不公,貧困、奴役跟司法腐敗,人遭了天譴仍不自知(2:6-8)。

[討債的]拿義人換銀子窮漢僅賣一雙鞋的價錢;弱者的頭他們一腳踏進塵土卑微者的路踢在一邊;兒子跟父親睡同一個女奴就這樣,褻瀆我的聖名!

於是阿摩司毫不留情,將以色列的罪行一樁樁聲討,連同她的被異教偶像玷污了的聖所祭壇、充斥著不義的國都撒瑪利亞。不過當耶和華動怒,決定降蝗災旱災時,先知又挺身而出,力諫寬恕為懷:雅各這麼瘦小,他如何站立得住?萬軍之主居然被「瘦小」二字感動了,並「有了悔意」,乃至出於大愛而懸置神的全知——兩度收回了成命(7:1-6,參《以賽亞之歌/後悔》)。

那上帝之家有一個祭司耶強(’amazyah)。他聽得先知責難聖所,就向國王告狀,指其毀謗君上、詛咒以色列家。然後喚來阿摩司,一頓訓斥,要他滾回猶大,去鄉下「掙你的面餅,講你的預言」,不許再來上帝之家扮先知:「這兒是吾王的聖所,是王國的殿。」不想阿摩司回答:我可不是吃先知飯的,也不是先知子弟(即不屬任何門派)。我只是個放羊的,也[幫人]割埃及榕果子。但既然你不許我給以色列預言,那好,聽著,此乃耶和華之言:將來,你的妻必當街賣淫/你兒女必倒在劍下/田地必被人拉繩丈量了分光;你自己,必死於污穢之地(貶稱外國,拜偶像故),而以色列必入囚異鄉(7:10-17,申28:30-33,何9:3)。

耶強同妻兒的命運如何,聖書未提,不得而知了。但阿摩司在上帝之家施教,時間恐怕不長。或許他回到家鄉,對猶大和耶京也有預言;終於,也有了弟子跟從,記錄異象的啟示,把後人對救恩的希冀與理想記在先知名下,譬如這一段尾聲:

那一天,我必重起大衛坍塌的茅棚:堵上破口,把摧毀了的修復,將她再造了一如往昔……看,日子快到了——耶和華宣諭——那扶犁的要攆著收割的踹葡萄的趕上播種的;大山要滴下新酒小山都溶於[醇釀]。(9:11-14)

耶和華之日,耶和華有言,「我必扭斷我的子民以色列的囚鎖」(詩126:1,《聖詩擷英》,136頁)。

俄巴底亞書

一部希伯來《聖經》,此書最短,不分章。作者失考。俄巴底亞這個名字,意為「耶和華的仆人」(`obadyah),所以也可能是作者的別號,並非本名。書中寫到耶路撒冷陷落,指斥紅嶺(’edom)趁火打劫,侵占福地(俄11)。故一般認為,這位「耶仆」是活躍於聖城罹難前後的先知,與耶利米同時或略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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俄巴底亞夢見上帝(法國,十三世紀)

紅嶺地處猶大東南,別名紅族,奉雅各/以色列的哥哥以掃為祖。歷史上同子民既有親善往來,也有齟齬沖突和血仇(民20:14-21,申2:4-8, 23:7,王上11:14-22)。尤其是尼布甲尼撒傾覆耶京,紅嶺出兵協助,手上沾了子民的血,故而巴比倫之囚期間(前587~538)編輯成書的先知文獻和詩篇,聖言對紅族多有控訴、訓斥或詛咒(賽34:5-15,耶49:13-17,結35:5,詩137:7,哀4:21)。這《俄巴底亞書》,便是其中獨具風格的一個代表(11-14):

那天,你站在一旁當外邦人搶走他的財富,當番族闖入他的城門,拿耶路撒冷抓鬮——那天你就像一個幫兇!不,你不該冷冷地旁觀在你弟弟的遭難之日;不該心中竊喜在猶大子孫的毀亡之日;不該口出狂言在那個困厄之日。不,你不該也擁入城門在我子民的災殃之日;不該跟別人一起看著猶大遇禍在他的災殃之日;不該對他的財富伸手在他的災殃之日。不,你不該擋在岔路口連逃生的也砍上一刀!不該交出他[們]的幸存者在那個困厄之日。

上帝不憐,不會為感情所觸動,無愛亦無恨,是斯賓諾莎的定義(《倫理學》V, prop. xvii)。據此,人若愛神,就不應指望他報以關愛。因為天父一旦被我們的歡愉或痛苦打動而做出回應,便減損了神的完滿(teleios,何歇爾[Abraham Heschel]:《論先知》[The Prophets],Harper Perrennial, 2001,325頁)。可是《俄巴底亞書》證明,聖書所描寫的以色列的上帝,就情感而論,是一典型的人格神,不僅「男人女人,都依照他的模樣」(創1:27);他心裡存著大愛大恨——愛子民之所愛,恨子民之所恨,絕無掩飾。

「雅各是我的所愛,而以掃,我恨」,他說(瑪1:3,羅9:13),完全不在乎經師哲人替他設想、構建的那一片虛空中的「完滿」。

約拿書

歷史上的約拿(yonah,「鴿子」),是增民二世朝(前788~747)一個加利利先知,曾傳達神諭,助國王擊敗亞蘭,收復約旦河東的失地(王下14:25)。但《約拿書》並不是這北國先知的語錄或行傳,而是借他的名虛構,一篇反諷先知、有點「離經叛道」的詼諧寓言。從語匯風格、作者的普世救贖思想及對以色列的仇敵亞述的平和態度看,學者推測,大約成書於波斯統治後期,西元前四世紀上半葉(《聖詩擷英》,140頁)。

「鴿子」約拿可說是先知中的另類。他既不訓斥耶路撒冷的「淫行」,也不詛咒歧路上的子民或周邊異族。相反,他一聽聖言召喚,抬腳就跑;下到碼頭,找了條外邦人的商船,往拓西(tarshish),就是希伯來人心目中的極西之地,揚帆去了(拿1:3)。

可耶和華哪是躲避得了的?一場大風暴追上「鴿子」,差點掀翻了船。水手們一邊往波濤裡扔貨物,一邊呼眾神救命。約拿卻藏在底艙睡覺,被船長髮現,便叫眾人抽簽,看是誰惹的禍——抽中的正是「鴿子」。約拿道:把我丟海裡吧,這風暴是沖著我來的。眾人見巨浪滔天,忙向以色列的上帝禱告許願,然後舉起先知送與怒海。風浪果然平息了。

罪「鴿」落海,就被一條大魚吞了——依照耶和華的安排。他在魚腹裡向救主懺悔,念了一首結構勻稱、化用《詩篇》句法意象的感恩頌(2:3-10)。三天三夜過去,大魚遊到岸邊,將先知吐了出來。

馮象讀《先知書》|一個疾苦人,他認得病痛(下) 歷史 第7張

Pieter Lastman繪《約拿和鯨》(1621)

耶和華又在召喚:起來,去尼尼微傳我的聖言!這一次,約拿不敢逃了;他來到亞述大城,走上廣場,大聲宣布:還有四十天,尼尼微就要傾覆(nehpaketh,雙關:翻轉、改過)!亞述雖是摧毀以色列的霸權,耶和華一度的「刑鞭」(賽10:26),那大城居民卻不乏敬畏之心。一聽「傾覆」,便家家戶戶禁食披麻;國君帶頭,脫下冕袍,繫上衰衣,坐在灰裡,傳旨:全國悔罪,人畜不論,一律停食。只求至高者憐愛息怒。上帝見尼尼微迷途知返,竟「傾覆」自己做出的決定,收回災禍(ra`ah),寬恕了罪民(3:9-10,耶18:8, 2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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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ustave Doré繪《約拿向尼尼微人傳聖言》(1866)

這下可把「鴿子」氣壞了(wayyera` ra`ah):好,好,耶和華!我在家鄉說什麼來著?上次我逃,是因為知道你上帝慈悲,不輕易發怒,施愛守信(出34:6-7),會反悔——悔禍呀(niham `al-hara`ah)!求求你,耶和華,這條命你拿去;死掉,也比留著它強!上帝卻說:你怒氣沖沖(harah),對不對呢?

原來聖者早有預備(創22:14)。待約拿出城,搭好棚子坐下,等著看那大城第四十天的命運,救主便以一株蓖麻替他遮蔭又生蟲枯萎、烈日暴曬等諸多征兆,為倔犟的先知演示了大愛。耶和華道(4:10-11):

這株蓖麻……不是你培育的,它一夜長成,又一夜凋謝——這你尚且憐惜不已,那我為何不能憐惜尼尼微這座大城呢?城裡還有十二萬多人,不懂分辨左手右手,更別說那許多牲畜了!

故事完。我們不知道棚子裡的先知作何感想,能否被聖言說服。但寓言的深意並不在此,因為上帝用蓖麻設喻,看似解說寬恕與愛,實則是回避約拿質疑。

首先,約拿發怒,與蓖麻枯死無關;他是不願意耶和華輕饒亞述,削減替忠信者伸冤的信約義務(申32:35),才講了氣話,「靈中只求一死」(4:8)。這是因為,第二,至高者若是「反悔了收回災禍」,意味著他可以隨時悔約,赦免以色列的仇敵。不僅聖法失效、信約不存,先知的預言也將落空,「鴿子」成了摩西臨終要子民警惕的假先知,擔了「譫語妄言」「冒用聖名」的死罪(申18:20-22)。

第三,悔罪免罰,「傾覆」報應,這上帝「施仁政」的消息如果流傳開去,極易刺激投機心理。須知人的皈依有發自內心的,也有走形式的。故聖者曾反覆申明:虔敬勝似犧牲,認定耶和華勝似全燔(何6:6)。或者說,禁食披麻一如設壇獻祭,不保證立信就能悠久;尼尼微人今日認罪,明天未必不會翻悔,折回舊道上去。而且,一旦人子懂得怎樣表現,即可求得天父「悔禍」而取消成命,上帝將如何考驗、甄別、培養他的忠仆?(《以賽亞之歌》,128頁以下)

彌迦書

彌迦(mikah,「誰能比耶和華」)領受神諭,「時值約坦、琊哈、希士迦為猶大王」。其預言講到撒瑪利亞城的傾覆(前722),及亞述王辛黑力討伐猶大,圍攻聖城(前701),故可推論,先知傳道大約在西元前八世紀的最後二十五年,接著阿摩司、何西阿、以賽亞(即《以賽亞書》上篇)的啟示。

馮象讀《先知書》|一個疾苦人,他認得病痛(下) 歷史 第9張

俄國東正教的彌迦像(十八世紀)

如同前輩先知,彌迦此書的主旨,也是訓斥撒城和耶京背離上帝,歷數子民的罪愆與禍亂,敦促其回歸正道。他來自靠近非利士邊境的一個小村占莊(moresheth),出身卑微。農村人說話直白,比喻生動,風格犀利而少些委婉。聽眾卻嫌他「嘮叨」,不會學主流門派的先知「頌平安」,反而經常毀謗聖民,拿雅各家詛咒(彌2:6-7, 11)。那些先知大半是維護耶京、崇仰聖殿的,主張祭祀統一,把各地的神龕比作異教「高丘」而加以貶斥。這鄉下先知的教誨則激進得多,頗具一種難得的平民精神。當日的聖城,在他看來,不啻一座罪惡的淵藪:什麼是猶大的高丘——若非耶路撒冷?他斬釘截鐵(1:5)。因而若說上帝在計劃一場災禍,不可避免,定是「那落上猶大,逼近子民城門/直搗耶路撒冷的一擊」(1:9, 2:3)。

所以,怪隻怪你們自己:錫安必犁耕為田耶路撒冷成一堆瓦礫聖殿山野樹滿岡。(3:12,耶26:18)

《彌迦書》四章有一首「錫安頌」,跟《以賽亞書》2:2-4大體相同,在西方家喻戶曉,歷代影響極大(4:1以下):待到終了之日,耶和華的聖殿之山/定將聳立於群峰之上,百嶺之巔……

而人要把劍打成犁頭變長矛為修枝的鉤。一族不必向另一族舉劍再不用學習爭戰。

兩者孰先孰後,尚無定論,或屬同源的引用。有趣的是,如果以賽亞在先,則彌迦並不完全認同耶京大先知那個普世皈依,「藉耶和華的光亮」前行,聖者一統天下的願景。因為,占莊小先知在頌詩末尾添了一個對句,另成一闋,仿佛表明自己的立場:「誠然,萬民是各指各的神名而行;但我們前行乃是/奉耶和華我們上帝的聖名——永遠而永恒」(4:5)。換言之,待到終了之日,盡管「雅各的餘數」要迎來救恩,克服強敵,「在萬民之中/有如降自耶和華的露珠」,或「如林莽百獸裡的雄獅」(5:6-7),那更新了的世界仍將葆有多元的宗教信仰,族與族之間和睦共處、彼此包容。這樣的「新天新地」,對於今天的讀者,應是更覺親切而願意追求、為之奮鬥的。

《彌迦書》於希伯來宗教思想的演進還有一個貢獻,就是確認了以賽亞預言的受膏的王,那名為「以馬內利」(`immanu’el,上帝與我們同在)的和平之君(賽7:14, 9:5)。並且指認,那新王必出自大衛的家鄉「伯利恒,猶大各宗裡最微不足道的一支」(5:1)。後世層出不窮的受膏者/彌賽亞教派,包括西元一世紀的耶穌運動,都記住並印證了這一預言:「這一位,別名太平」(shalom,5:2-4)——

他,淵源極古,起於永世之日。如此[耶和華]必交出他們直到那臨盆的分娩;然後,他殘存的兄弟便可回去以色列子孫身邊。而他將立定,以耶和華的偉力奉耶和華他的上帝聖名至尊放牧羊群。

那鴻書

西元前612年,亞述的王城尼尼微陷落。一個老大帝國,從兩河流域到地中海之濱,列族心頭的恐懼,大神的「刑鞭」(賽28:15),在巴比倫/瑪代聯軍的南北夾擊下,轟然崩塌了!不難想見,在飽受亞述蹂躪的近東各國,人們是多麼驚愕、喜悅,又怎樣互相慶賀。猶大先知那鴻(nahum,「安慰」)的預言,便是就此大事件而發,而傳世的一篇極為熱烈又發人深省的「異象之書」(鴻1:1)。

馮象讀《先知書》|一個疾苦人,他認得病痛(下) 歷史 第10張

那鴻與尼尼微的陷落(1220年代的《聖經》插圖)

耶和華是報應之神。聖法有言:凡恨他的,他必當面報復,立即除滅,就地懲罰決不延擱。依照信約的對等原則,他要為忠信者「討還血債/向一切仇敵復仇/拿恨他的人雪恨,還聖潔於他的土地、他的子民」(申7:10, 32:43)。所以在先知眼裡,亞述衰微,大城夷平,恰好彰顯了全能者的報應:終了之日,一切刑鞭皆是他的刑鞭,「沒有對手能反抗兩次」(1:6, 9)。

他一動怒,誰敢站立?誰能承受他點燃鼻息?是呀,聖怒如大火傾瀉磐石因他而崩裂!

古代拉比串解經文,喜歡拿《約拿書》同《那鴻書》對舉。因為兩者分享了同一個主題:尼尼微的命運。那鴻是聖怒與報仇的先知,約拿則見證悔罪和寬赦,上帝至仁。如此,義怒蘊含著寬仁,正可見出神學家所謂「神的憐憫」(divine pathos)。然而,先知書的編者卻掉轉順序,將《約拿書》放在《那鴻書》之前,讓讀者先欣賞一出亞述王率臣民悔罪皈依的喜劇,一則救恩的寓言;待離開了那虛構的崇高道德世界後,再誦習思考先知給我們的啟示,這上帝屠城、居民死難的真實歷史(2:9-11):

啊,尼尼微像一方水塘塘水在逃逸。站住,站住!可是無人回頭。搶銀子吧,搶金子!府庫搬不完,珍寶無奇不有!出空了,清空了,廢墟空空!心已溶化,膝蓋發軟人人腰胯扭曲,臉色慘白。

希伯來《聖經》的一大特色,故事情節、人物角色及語詞之間,多有呼應與對比。如亞當夏娃被逐出樂園,對以色列被擄,失去福地;挪亞子孫造巴別塔,登天未遂,對巴別之民(巴比倫)焚耶京聖殿,等等(哈佐尼[Yoram Hazony]:《希伯來聖經哲學》[The Philosophy of Hebrew Scripture],劍橋大學出版社,2012,44頁)。甚至,一事剛講完一個道理,立刻就被另一事、另一個道理顛覆了(參閱柯麗茨娜[Judy Klitsner]:《聖經中的顛覆性接續》[Subversive Sequels in the Bible: How Biblical Stories Mine and Undermine Each Other],Maggid Books, 2011)。

馮象讀《先知書》|一個疾苦人,他認得病痛(下) 歷史 第11張

Yoram Hazony, The Philosophy of Hebrew Scriptur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2.

馮象讀《先知書》|一個疾苦人,他認得病痛(下) 歷史 第12張

Judy Klitsner, Subversive Sequels in the Bible: How Biblical Stories Mine and Undermine Each Other, Maggid, 2019.

例如伊甸園故事,上帝因人祖違命偷吃禁果而降罰,對夏娃說:我要倍增你懷孕的苦,分娩時更加痛不可忍!然而你卻要迷戀丈夫,要丈夫做你的主人(創3:16)。不料,下一章開頭,亞當與妻子「相認」(婉言同房),夏娃懷孕,產下該隱,多大的歡喜!她把天父給女人的一輩子的苦,臨盆時「劇痛而扭動、尖叫」(賽26:17),通通拋回了雲霄(參《以賽亞之歌/說罪》),說:「同耶和華一起,我造了個男人。」(qanithi ‘ish,創4:1)不是嗎,若非造主紆尊,護理助產,媽媽能順利懷孕生育,能造人——造男人?

《那鴻書》所載,聖者應允先知同子民的復仇之「安慰」,若是接著《約拿書》或旁的普世皈依的願景文字,對照著讀,也有一種強烈的顛覆感。或許先知書編者所希望的效果,就是要虔誠的讀者驚訝而警覺吧。

哈巴谷書

哈巴谷(habaqquq,「擁抱」),生平不詳;可能類似彌迦,出身卑微,經書不載其父名與出生地。其先知活動,據書中涉及的史實推算,大致在約西亞王阻擊埃及軍失敗,身亡以後,至迦勒底人第一次陷聖城,猶大王耶立同臣民入囚之前(前609~597;王下23:28-24:17)。

馮象讀《先知書》|一個疾苦人,他認得病痛(下) 歷史 第13張

佛羅倫薩的哈巴谷塑像

《哈巴谷書》結構清晰,由三個單元組成。一單元,是哈巴谷同上帝的兩段對話,替子民鳴冤。先知傾訴義者遭受的不公,可是上帝的答復讓他大吃一驚:看哪,我要興起迦勒底人/那狠毒狂暴的一族(哈1:6)。救主竟動用鄙視他的異族,來懲罰信奉他的子民!於是先知繼續叫屈,開始質疑天父:聖潔是你的眼睛,「為何看到背信卻一言不發,任憑惡人吞吃比他稍近公義的」(1:13)?上帝卻也不回避難題,他要先知把異象記下,鐫上石版,說那可怕的異象其實是定了期限的,「正迫近終點,它不會撒謊。雖然有所推遲,仍應祈盼——它必到來,決不延宕」(2:2-3)。意謂作惡必有惡報,回報就在今世(箴11:8, 31)。

二單元(2:5以下)預言報應之日。巴比倫覆滅之際,被壓迫民族起來嘲笑諷喻,歷數強權不義,終於遭災,一共「五禍」。三單元即第三章,是一篇先知的祈禱加告白,頌揚耶和華當年克服強敵、安頓世界的偉業(3:3-5):

上帝來自特曼聖者起於巴蘭之巔。(停)他尊榮覆蓋諸天大地充盈他的禮讚。他明輝猶如白日手掌燁燁放光其中有大力蘊藏。他前頭,瘟病開路腳後,火疫迸發。他站下,震動大地一眼掃去,萬族驚厥。

這首頌詩,或許曾用於祭禮歌詠,因有題記註明調式,末尾附了「交與樂官,絲弦伴奏」的字樣。故有評家疑其為後人增補。但脫了第三章,《哈巴谷書》就重心失落,斷了根基。概因前兩個單元所述忠信者的希望,苦難中他的「耐心」,「縱然無花果樹不會發芽,葡萄藤子不再結果……我也要以耶和華為喜悅,為上帝我的救恩而歡歌」(3:17):這些思想須由頌詩來闡發,即指明那造天地的主權者的大力,而使人確信,公義之延宕不會太久——耶和華定將出手拯救子民,向他的受膏者降恩,「打碎邪惡之獄的頭顱」(3:13)。

西番雅書

西番雅(zephanyah,「耶和華寶藏」)大約跟那鴻同輩,比哈巴谷年長。開篇題記錄其四代祖先,稱他為希士迦的玄孫(番1:1)。檢索聖書,希士迦不是一個常名;介紹先知,上溯四代亦屬罕見。所以論者推斷,很有可能,西番雅是猶大王希士迦(前727/715~698/687在位)的後裔。父名「古實人」(kushi),則像是綽號,指其相貌或血統;當然這純是猜想,並無實據。至於他的家鄉,一說是耶路撒冷,因為書中提及聖城的幾個區名,仿佛熟門熟路(1:10-11)。

馮象讀《先知書》|一個疾苦人,他認得病痛(下) 歷史 第14張

十七世紀的西番雅像

此書為神諭匯編。先知領受聖言,據題記,是在「約西亞為猶大王之日」(前640~609)。他訓斥的對象,首先是猶大同胞和耶京居民,包括「大臣王子」並耶和華的祭司,統稱「巴力的殘餘」。因為這些人追隨異神,穿戴外邦服飾,乃至「上屋頂跪拜諸天萬象」,「指著[亞捫大神]米爾公」起誓,「竟然對耶和華背轉身子」(1:4-6)。一國上下如此寬容異教,似乎約西亞王革除偶像、統一祭祀於聖城聖殿的宗教改革(前621)尚未啟動。由此推算,西番雅傳布神諭,大概在改革初年到之前的十數年間。

《西番雅書》語言精煉,僅三章。神諭的核心教義,是前輩先知阿摩司首先描述的「耶和華之日」,亦即何西阿企盼的上帝「降罰之日」(1:14-16):

近了,耶和華的大日已近而且飛快!苦啊,耶和華之日的喧聲連勇士也禁不住喊痛!那一天,是聖怒之日困厄至絕境之日;是毀棄之日,昏黑之日烏雲與陰霾之日;是吹響羊角號發出吶喊進攻堅城和巍巍角樓之日。

而耶路撒冷已是一座「抗命、污穢又欺壓人的城,不聽呼喚,不受教訓」(3:1):猶大註定了災禍難逃。誠然,這一大膽的預言逆著主流,大大超前了,無怪乎被眾人嗤之以鼻。但也並非沒有知音。後來,當約西亞王就聖殿新發現的《申命記》「約書」,派人去向女先知「鼴鼠」胡爾妲(huldah)求問神意,豈料女先知的回答正是:這城及其居民將大禍臨頭,耶和華的鼻息已經點燃,不會熄了!(王下22:14以下)

哈該書

西元前539年秋,波斯居魯士大帝征服巴比倫,次年敕命釋囚。不久,入囚子民開始返歸猶大,重建家園。可是造新聖殿(第二聖殿)的計劃,直到520年,仍進展不大(拉3:6, 5:16)。到處頹垣斷壁,民居園圃都需要恢復,偏又遭逢旱災,生活太艱辛了,人們為一股悲觀情緒所籠罩著。這時,有兩位先知站了出來,傳達神諭,號召給耶和華的聖所奠基。會眾大受鼓舞,在省長澤魯巴別和大祭司約書亞領導下,開工修築,歷時數年,終於在516/515年,「奉以色列上帝的旨意,並居魯士與[波斯王]大流士的命令」,新聖殿告成(拉6:14-16)。

這兩位先知便是哈該(haggay,「節慶」所生)和撒迦利亞(見下文)。哈該身世不詳,但顯然頗有聲望,省長、大祭司和普通民眾都願意從他得教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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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ames Tissot繪哈該(約1896-1902)

《哈該書》講論的是所謂復興之道;文字生動,要言不煩,隻兩章,極有感染力。宣道的策略也好,抓住了會眾和省長、大祭司的心理。不是一上來就批駁不同意見,也不擺征兆弄玄虛;而是將子民現時所關切的,比如「住進壁板裝飾的屋」,跟救主聖居的廢墟尷尬刁難比。然後提醒大家,耶和華不悅,所以諸天收起雨露,大地停了出產,上帝「召來大旱/炙烤福地」(該1:4-11)。

你們盼著豐收,可是看哪歉收!運回家,被我一口氣吹沒!為什麼?萬軍之耶和華宣諭:因為我的殿一地瓦礫你們卻在忙各自的房屋!

這樣下去,先知警告說,以色列的復興就別指望了。於是「子民的餘數」趕緊圍攏來聆聽;聽了,「不禁人人敬畏,在耶和華面前」(1:12)。

至於耶路撒冷的精英,祭司集團同省長,哈該就分別「曉諭」聖言的指示,做他們的工作。對眾祭司,是以向其「請教律法」的方式,委婉指出聖殿關乎會眾全體的聖潔與福祉(2:10以下);而依據聖法,祭司歸聖,須回到「耶和華面前」即祝聖了的祭壇前執禮,侍奉上帝。

對省長,則是傳達天父的允諾。救主將「震動天地」,「打翻列國的寶座,摧毀萬族的王權」。這一幅天啟主義的末日圖景不會太遠了,先知預言;屆時耶和華必擢拔澤魯巴別,記住他主穩重修聖居的大功:「我必戴上你如一顆印章,因我揀選的是你。」(2:22-23)

澤魯巴別(zerubbabel,「巴比倫子實」),史書稱他是大衛王后裔(代上3:16-19)。如此,《哈該書》把新聖殿的榮耀同大衛子實的新國或新王權聯繫起來,為後世的受膏者/彌賽亞運動標明了理想和理據。

撒迦利亞書

十二小先知,此書以篇幅居首。據《以斯拉書》追記,撒迦利亞(zekaryahu,「耶和華記得」)的先知活動與哈該同時,可能較後者年輕(拉5:1, 6:14)。全書明顯由兩個文檔拼接而成,內容、體裁跟教義傾向均前後不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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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斯廷教堂天頂的撒迦利亞

上篇一至八章,接續《哈該書》的敘事,也列出一個個日期(前520~518),並寫到大祭司約書亞戴禮冕就職,省長澤魯巴別為新聖殿奠基(亞3:5, 4:9)。一如哈該,撒迦利亞對重建耶京聖所亦抱有厚望。但他的語言靈動,充滿了天啟精神:回頭吧,回頭找我,我就會回到你們身邊!隨著耶和華這一聲宣諭,八個異象接踵而來。

入夜,忽見一人,騎一匹火紅的馬,立於幽谷的香桃木中間。俄而,便有天使向先知說:耶和華回來施憐愛了!他「要在耶路撒冷拉開準繩」,「必再一次安慰錫安」(1:8, 16-17)。而奠基聖殿,不僅是猶大復興的象徵(該1:8);「錫安女兒」一俟入居她的救主,必將迎來萬族「歸附耶和華」,做以色列上帝的子民。並且這一烏托邦大同世界,要由一雙「膏油之子」大祭司與登寶座的新王引領,一同「籌劃太平」(2:15, 4:14, 6:13)。因為,大審判在即,時間十分緊迫(2:17)——

噓!全體肉身肅靜在耶和華面前:他已奮起邁出了聖居!

下篇九至十四章,風格一變,由兩大段神諭組成。內容與之後的《瑪拉基書》呼應,未註明日期,約書亞、澤魯巴別和撒迦利亞的名字也不見了。遵循先知傳統,也詛咒敵族。但下篇的無名氏作者憧憬的不復是亞述、埃及的崩潰,或反擊亞蘭跟非利士,以色列子孫收復失地。畢竟已是波斯治下,是居魯士大帝開恩,猶大的「殘餘」才得以再見福地。而聖城傾圮,家園荒涼,子民傷痕累累,更不存在醞釀起義復國的條件。然而至高者一刻也不曾忘記,他「親自站哨」,諭示「錫安女兒」(9:9以下):狂喜呀,歡呼吧,向著一位騎驢的王:

看哪,你的王,他過來了——他得了公義,勝利了!恭順的,他騎在驢背騎一頭母驢的駒兒……至於你,既有與你立約的血我必打開那口枯井,釋放你的俘虜:回返你的堡壘吧希望的囚徒!

這位神秘的王是誰呢?歷來詮解紛紜,莫衷一是。有說是上帝自謂,但萬軍之主的坐騎似乎不應是「一頭母驢的駒兒」;也有說是歷史上占領聖城的某位帝王,如亞歷山大,但同樣,那天之驕子何時變得「恭順」了?經文串解,則指其為一個未來而必到的受膏者/彌賽亞,大衛子實,上帝的忠仆。騎驢,是象徵息兵:「他必從以法蓮革除兵車,令耶路撒冷告別戰馬;打仗的弓張張折斷/他一聲令下,列族和平」(9:10)。

鑒於下篇對耶和華的「上陣之日」(14:3)的執念,詩文彌漫著末日大決戰的氣氛——「待到那一天,世上萬族將[錫安]團團圍住」(12:3)——有一處還提及雅完/希臘(9:13),顯然成文較晚。學界遂稱作者為「第二撒迦利亞」,循「第二以賽亞」之例。

這「第二撒迦利亞」預言的新王或子民的救贖者,卻不是祭壇前的大祭司或寶座上的大衛子實。相反,他是一個犧牲者,極像「第二以賽亞」筆下那位耶和華的忠仆,遭人侮蔑、遺棄而「認得病痛」(賽53:3)。當救主向大衛家和耶京居民「傾潑恩典與祈求之靈」,恰是那眾人「卻要瞻仰著我,一經被他們刺穿」之時。「而人就要哀悼,如悼一個獨兒,要痛哭,如哭一個頭生子。」(12:10)

不用說,這被瞻仰者刺穿了的救贖的犧牲,激發了多少宗教熱望、先知學說和革命史詩,包括一位來自加利利的先知,被天父交出而懸上十字架的勝利(約19:37,羅8:32,林前11:23註)。

馮象讀《先知書》|一個疾苦人,他認得病痛(下) 歷史 第17張

James L. Kugel(庫格爾), The Great Shift: Encountering God in Biblical Times(大轉換:遭遇上帝於聖經時代), Houghton Mifflin Harcourt, 2017.

瑪拉基書

先知書至此收尾。此書同《哈該書》《撒迦利亞書》共組一單元,記載巴比倫之囚結束,子民回到福地以後,先知聆受的神諭、所見之異象及相幹教導。瑪拉基(mal’aki),意為「我的使者」,未必是先知真名,而像是取自第三章起頭一句:看,我這就派我的使者,在我面前預備一條大道(瑪3:1)。

雖有這使者之名,瑪拉基的身世卻留了空白,書裡未提及任何歷史事件。但他注重祭禮,希望祭司做到「唇上絕無不義」,似乎新聖殿業已竣工並祝聖(前516)。據此推想作者是第二聖殿的一位祭司,也許不無道理。加之作者對一些問題的態度近於《以斯拉記》《尼希米記》的立場,如什一捐入公庫、反對異族通婚等,一般認為,他活躍於西元前五世紀上半葉。

馮象讀《先知書》|一個疾苦人,他認得病痛(下) 歷史 第18張

Duccio di Buoninsegna繪瑪拉基(約1310-1311)

瑪拉基以散文宣道,用了六段問答,一題題回應子民的疑慮、不解和怨言,風格與前輩先知迥異。「我一直愛著你們,耶和華說。可你們老問:愛我們麼?如何愛的?」(1:2)在先知看來,問題首先出在祭司腐敗,蔑視聖名;「背離了正道,讓眾人在律法上跌跤」,「拿聖法徇私」,「敗壞了利未之約」(2:8-9)。然後才是會眾普遍的墮落,與「異神的女兒」(即外族女子)通婚,背棄自己年輕時娶的正室或「約妻」(2:11, 14)。竟至於質疑起天父來了:即便作惡,也都是善,在耶和華眼裡;而且他喜歡他們!(2:17)

總之,先知對於救主的新聖殿並沒有給聖城帶來一番新氣象,是深深失望了。人們變得愈發冷漠而追逐私利,居然稱「狂傲者有福;造孽的個個興旺,而且試探上帝,總能脫身」(3:15)。然而他還是預言了「承約使者」的到來,因為「公義之朝陽」終將升起,「展翼將救治四射」(3:1-2, 20)。

但誰能承受他的降臨之日?他顯現之時,誰可站牢?

原來,作者的信心是建立在聖法之上的。所以他一再敦促子民牢記摩西的教導,謹守誡命律例。最後,又鄭重宣告:看,我要遣先知以利亞(’eliyahu,「耶和華我的上帝」)來你們中間,迎接那大而可畏的耶和華之日。他必使父母對兒女回心,兒女向父母轉意(3:23-24)——史載以利亞是上帝遣火馬車和旋風接去天上,而享永生的(王下2:11-13)。

從此,《瑪拉基書》的這一預言,就成了以色列的末日救贖的擔保,聖者膏立之確證,直至一個「疾苦人」拿撒勒人降世承約,將為他施洗的老師比作那位先行的使者,說:

「以利亞確實是先來,他要讓萬事復興。」(可9:11,太17:11)

二零二零年元月於鐵盆齋


馮象

清華大學梅汝璈法學講席教授


·END·

馮象讀《先知書》

一個疾苦人,他認得病痛(上)

馮象讀《先知書》|一個疾苦人,他認得病痛(下) 歷史 第19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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