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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愛玲，中國現代文學史上最耀眼的女作家，她的文字，華麗而冷酷，寫透了女性的生存困境。許鞍華，當代香港最有才華的女導演之一，去年剛獲得威尼斯國際電影節終身成績獎。繼1984年的《傾城之戀》和1997年的《半生緣》之後，《第一爐香》是許鞍華第三次改編張愛玲的作品，兩個不同時代的女性作者，兩種不同的藝術形式，這次會擦出怎樣的火花？
《第一爐香》，今年陣容最豪華的華語院線片之一，目前豆瓣評分穩定在5.5。從選角曝光開始，這部電影就備受爭議。事到如今，一句「爛片」吐槽未免粗暴，關於它，想說的，該說的，值得說的，還有很多。
《第一爐香》改編自張愛玲原著，集結國內外最頂尖的幕後拍攝團隊，許鞍華導演，王安憶編劇，杜可風攝影，坂本龍一配樂，很難想像他們會拍出一部及格線以下的作品。
這部片子最大的爭議是兩位主演，馬思純和彭于晏。馬思純飾演「粉撲子臉」的女學生葛薇龍，彭于晏飾演「石膏像一般」的混血少爺喬琪喬。因為外形與原著不符，兩位主演被調侃演的是《駱駝祥子》的祥子和虎妞。
但要說全怪他們，不公平。因為電影只是套了個《第一爐香》的皮，上上下下的人，對它的理解都很不「張愛玲」。
回到故事的起點。23歲的張愛玲憑借處女作《沉香屑：第一爐香》在文壇名聲大噪。她的文字對女性心理洞察入微，對女性困境給予高度理解與同情，是一位真正的女性主義作家。
《第一爐香》講的是，年輕貌美的女學生葛薇龍，為了學費投靠了富裕的姑媽梁太太，其間愛上了依附女人生活的「小白臉」喬琪喬，為與喬琪喬結婚，她甘心出賣美色，墮落成替姑媽勾引男人的交際花。
這是一出徹頭徹尾的悲劇，關於一個女性如安在欲望中一步步迷失了自己。但許鞍華對編劇王安憶說「我就想拍一部愛情片，我已經到了這個年齡了，從來沒好好地愛過，你要讓我愛一次」。
馬思純曾在微博分享《第一爐香》的讀後感，也是將其看作一個愛情故事。《第一爐香》當然也講愛情，但它講的是愛情的幻滅，聚焦更多的是女性的生存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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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著中，葛薇龍對自身處境非常清醒，她深知喬琪喬不愛她，和他結婚的部分原因是獲得一個合理的身份留在香港，她的墮落是在物欲和情欲的雙重誘惑下，經歷了「自省」與「自欺」階段後的自覺選擇，偶然中隱藏著必然。
葛薇龍身上有舊時代女性的悲劇，從一個獨立的人變成交際花，被男權社會商品化，但電影將這一沉重的命運悲劇改寫成一個廉價的愛情故事。
但哪怕把《第一爐香》僅僅看作一部愛情片，它也是不合格的。男女主角同框，幾乎沒有什麼化學反應。葛薇龍不夠「柔」，喬琪喬不夠「撩」。他們就像一段包辦婚姻，荷爾蒙和性張力，甚至不如梁太太和盧兆麟。
這兩張沒有故事的臉，始終遊離在影片的悲涼基調之外。選角的失敗。顯然是演技也無法彌合的。彭于晏比馬思純稍微好一些，他至少演出了一些喬琪喬瀟灑風流。只是，那句認真而無奈的「我養不活我自己」，在他健碩的肌肉面前，像一個滑稽的玩笑。
葛喬的感情，改編後也喪失了文學性表達的留白，顯得過於平鋪直敘。原著中模糊曖昧的調情，具象為一首愛情詩。婚後生活的擴寫，包含出軌、扇耳光等情節，儼然一地狗血的肥皂劇。
葛薇龍對喬琪喬始終清醒而悲涼的愛情「我愛你，關你什麼事？」在電影中演變成一種近乎天真的偏執。結尾處，葛薇龍像傻白甜一樣問喬琪喬「你可以編個謊話送我嗎？」見對方沉默，她對著車窗外大喊一句「我愛你」，完全不見《半生緣》中的含蓄克制。
《第一爐香》的故事發生在香港，葛薇龍是「粉蒸肉」一般的上海女子，因為戰亂舉家搬遷到香港，在香港這片土地上，她始終是個異鄉人。
而喬琪喬，一個中葡混血兒，西方思維的浪子，在東方社會裡格格不入，他的原生家庭，父親有十幾個兒子，天性浪蕩的他絲毫不受重視。
他們所處的城市，被英國殖民時期的香港，如同無根的浮萍，在敘事中占據了重要位置。城市是記憶的整體，欲望的整體，言語的符號的整體，而人是城市的縮影，二者互為鏡像。無論是主角，還是城市，都處在文化和身份認同的焦慮中，是悲哀不自知的被奴役者。
在他們所處的世界中，葛薇龍和喬琪喬盡管厭惡自身，卻早已深陷名利場，喪失了反抗能力，享樂主義背後的精神空虛，側面反映了香港被殖民文化入侵的痕跡。
在城市的書寫上，《第一爐香》浮於表面，缺少「港味」，場景和色彩很美，卻無法將這個故事和香港關聯，片中幾乎所有人都說著一口流暢國語，甚至還帶有北方口音，故事的背景變得模糊。
無論人、景、情，電影和小說已經是兩個故事。為了通俗與工整，靠攏下沉市場，導演有意將電影主題「溫情化」，抹去了張愛玲華麗文字背後的冷酷，對現代人生的悲劇性理解，這就註定電影《第一爐香》已失去最重要的時代母題。
許鞍華和張愛玲，兩位不同時代女性作者的第三次磨合，終究是失敗了。
撰文：蹇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