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四眼
純愛電影向來是日影強項,年輕人純粹如詩、炙熱如歌的愛情總能被描繪得浪漫無比。但大多數日系純愛電影都以悲劇收場,大概創作者們心裡也明白,愛情只有悲劇收場,才能將其定格在最完美的姿態。要是純愛在生活中延續,早晚走到經不起斟酌的尷尬一步。
但有沒有不用絕症、車禍、自殺為句號,依然能維護好那份愛情原初之純粹的作品呢?雖然當年席卷東亞的純愛電影《在世界中心呼喚愛》也是出自坂元裕二的手筆,但能超越「半圓」的只能是「半圓」自己,他編劇的電影《花束般的戀愛》,做出了不錯的示范。
《花束般的戀愛》海報
《花束般的戀愛》直譯於日文原名《花束みたいな戀をした》,香港中文譯名則更貼切於故事內核:《她與他的戀愛花期》,「花期」二字,突出了片中二位主人公愛情的燦爛與結束,都如同花一般應時而盛放,應時而凋零。
麥與絹同為千禧年世代盛產的「廢物」文青,在最百無聊賴的大學時代相逢,有著相似的文藝品味、知識結構、浪漫情懷,加上命運般邂逅的加持,兩人幾乎是一見鐘情。
編劇坂元很擅長寫這種「文青」式的一見鐘情,沒有偶像劇式浮誇浪漫,而是一種浮動在兩人身周的微妙氣氛,一句別人不懂而你懂的冷笑話,兩雙同款匡威帆布鞋的默契,讀過一樣的詩,看過同樣的漫畫,對同一個作家報以相似的看法。
淡淡的交流間,好感瘋狂滋長,同類遇到了同類,於是瞬間構築起一個只有你我二人存在的小小世界,兩個平凡人的小小輝光照亮彼此,將外部世界不遂文青意的一切隔絕在外。
情到濃時,麥放下豪言壯語:「我的人生目標,就是和你維持現狀。」確實是幼稚100分的發言,但對於這段愛情的滿意、快樂也溢於言表。
《花束般的戀愛》劇照
坂元書寫出了都市「文青」想像中,百分百完美愛情的模樣:在深夜的城市中穿梭,一邊行走一邊有著聊不完的天,累的時候找家24小時的店坐下,一人一個耳機分享一首歌,直至東方破曉;在暖黃的路燈下看著書等待愛人下班,然後一同牽著手喝著咖啡走回家,河風溫柔;住在一個小小的出租房裡,陽臺能看見山川河流,按自己的心意將房子裝扮成自己喜歡的樣子,與愛人一起睡去,一同醒來。
物質在「文青」的愛情中,排名相當靠後,偶像劇中大起大伏的戲劇化場景也並非文青愛情的必需,體驗和感受的同步,思考和情緒的無「壁」溝通,才是最重要的。在這個基礎上,感受力強、內心戲多的文青們,天生擅長將平凡生活細節賦予私密的浪漫化色彩,將隨處可見的普通愛情故事,上升為「一生一世一雙人」的奇跡和宿命。
《花束般的戀愛》劇照
但擅長將愛情和生活浪漫化的文青情侶,一旦面對真實人生時,幾乎也必將表現出愚笨的一面。絹和麥都在畢業之後面對了工作和生活的多重考驗:愛好不能負擔生活,工作難找,老板的PUA,同事的譏諷,讓人喘不過氣的加班……
文藝情調和浪漫幻想在「揾食」二字面前不堪一擊,在公司、社會這些大機器面前,要麼接受,做一顆日漸「標準化」的螺絲釘;要麼反抗,尋找一條適合自己的自我價值實現之路。麥選擇了前者,而絹選擇了後者。這兩種選擇無關對錯,但對於兩個人的愛情而言,則是分叉路口。
並非所有選擇不同道路的情侶註定分手,而是面對這種考驗,能有兩全智慧的伴侶畢竟是少數。何況,絹和麥兩人彼此排斥、不認同對方的選擇,這就讓這段關係勢必走向絕路。
在發現麥於各種加班出差中漸漸丟失過往愛好之時,絹尚能理解和接受,但在去書店時,自己拿起一本詩集,而對方拿起一本成功學時,絹眼中流露出非常明確的失望和不解。
在從校園走向社會的過程中,那些熱愛的音樂和電影,書籍和遊戲,彼此一起建立起的精神與心靈的「棲居之地」,並不能支撐兩個年輕人共同面對這個從理想到現實的撕裂,差異無可挽回的出現,也無法彌合。
《花束般的戀愛》劇照
不過看多了「早熟的女孩因為男孩的幼稚而失望離開」的愛情故事,《花束般的戀愛》則貢獻了一個相反案例。麥是先低頭接受社會時鐘規則擺布的那個人,而絹則是固執堅守自我的那個。
深入去解析,兩人的選擇早已見端倪。麥離開校園之後,不讚同他留在東京的父親便斷了他的經濟支持,從物質到心靈都毫無依仗,除了努力工作打拼,基本沒有任何別的選擇。而絹出身中產,從故事前期來看,她對於家裡的生活方式、父母觀念深感厭倦,但不可否認,這樣的家庭也給予了她做不一樣選擇的底氣。一個一無所有,一個有恃無恐,到底是不一樣的出發點,也就很難走向同一個終點。
但原生家庭和階層差異並非坂元著力之處,他所關切的還是這段愛情中無數細節的編織。很少有編劇敢像坂元這樣,整部電影都沒有任何戲劇張力強的大情節,全用細節密密編織,這樣的敘事方式,很容易因過於平淡無奇而導致觀眾注意力的失焦。
厲害之處就在於,這些細節的選取和敘述如此精確有效,每場戲,每句臺詞都能擊中觀眾共識點,你總能在那些細節、情緒、臺詞之中,看到自己過往情感經歷的影子,並感嘆坂元將那些模糊的情緒和影子如此清晰地具體成了劇本中的動作和臺詞。
同時,坂元也夾帶了不少私貨,幾乎把流行文化按自己口味大肆化用片中。《阿基拉》、《魔女宅急便》、《寶石之國》,遊戲《薩爾達傳說》,作家舞城王太郎、柴崎友香、今村夏子、奧田英朗等等,無不是能引發大眾和文青共識的文化印記,將這段愛情故事,某種程度上化為一段文青「戀物」之旅,這些文化印記也承載了二人愛情的記憶。
《花束般的戀愛》劇照
「愛情就像一場派對,總有一天要結束。」每個人都對此心知肚明,每個人卻也都信心百倍覺得自己是例外的那一個。對於無可挽回的分手,大多數人無法抱持什麼正面的印象,分手意味著你要把一段曾經掏挖出來,扔在一角,同時否認的還有曾經的對方和自己,而那個身體和記憶中留下的狼狽空洞,還亟待填補,於是我們一邊烏七八糟地丟東西進去,一邊慫眉慫眼地在沒人的時候哭成狗。於是大多數的我們,在分手面前總是難避免痛苦、憤怒和不體面。
而《花束般的戀愛》,在盛放之後,愛情的凋零,也足夠灑脫美麗。達成分開共識後,男女主角還因為租約問題,和和睦睦地同居了一陣,在陽光下玩過去玩過的遊戲,看過去想看的電影,猜拳分割交接物品歸屬,再相遇時,默契在新人身邊裝作互不相識,遠遠背身揮手致意。
從頭到尾,影片沒有什麼主題升華,只是白描了一段尋常的,脆弱的愛情。愛情來了,愛情走了,順理成章水到渠成。我們在兩個人身上看到自己的某一段愛情,而且勢必是年輕的某一段。一開始彼此吸引如同命運,然後愛慕癡纏狂喜歡悅,再然後日漸平淡,開始忙碌於自己的未來,也開始東張西望了。最後在分岔路前,悵然若失而無可奈何的揮手再見,在最熟悉的生活裡失去了你,然後最熟悉的你,變成與我無關的人,過著另一種我不再知曉的生活。
片中,麥與絹見證了巴西在世界杯上7:1輸給德國,巴西隊長意難平:「我們與勝利是那麼接近……」對於二人的愛情來說,也是如此,因為過程的無憾,最後的遺憾才那麼深重,但也因為過程的無憾,這段愛情最後只有遺憾,而非怨懟。
責任編輯:張喆
校對:施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