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新聞記者 王昀
音樂人柳爽創作的歌曲《漠河舞廳》近來很火。它以1987年漠河火災為背景,講述了一個淒愴的愛情故事,打動了許多人。但這場火災給人們留下的遠不止於此。2019年,澎湃新聞記者曾探訪大興安嶺森林中的著火點,拜訪了森林消防支隊、護林員及防火辦等,還去參觀了大興安嶺五·六火災紀念館。以下即為當時刊發的「以何救火」中的漠河部分。
2017年,東北大興安嶺,一處常見的遊樂場。澎湃新聞記者 周平浪 圖
森林消防隊伍的沿革,可追溯到1987年5月6日的大興安嶺森林大火。大興安嶺五·六火災紀念館裡,陳列著一些資訊。大火剛起時,5月7日的電報文字說:「部隊上300人,一定要強調安全,要有地方人作嚮導,因為部隊勇敢,但缺少撲火知識。」
不過,在長達28天的延續撲救中,沖在一線的還是大量軍人。僅森林警察,就有3000餘名官兵奮戰28個晝夜,轉戰54個火場,撲滅火線1200餘公里,點燒隔離帶322公里。
大興安嶺地區森林消防支隊漠河大隊十四中隊榮譽室中的一張照片。
時任國務院副總理田紀雲批示:「森林警察在撲火中,起到了尖兵和突擊隊作用,森林警察確實非常必要。」此役成為森林部隊發展史上重要轉折點。
在這場舉世震動的森林大火中,宮鳳岐是前去聲援的內蒙古森林警察部隊的一員。漠河火災後,被燒成麻花狀的鐵軌、結成冰溜子的玻璃窗,這些場景令他難以釋懷。現在,他在深圳從事森林消防工作,帶隊撲火時刻要求隊員「注意安全」。
我們觀摩了大興安嶺地區森林消防支隊漠河大隊十四中隊指戰員們撲打火線的演習。熱浪卷著煙襲來,要靠近打火,就得用面罩遮擋;黑灰紛紛揚揚,掉在我們的羽絨服上,燒出幾個小洞。我這才真切意識到,火線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打火為何需要聽指揮進行戰術排布,實戰時如何以火滅火,風力滅火器等要帶的裝備究竟多重,蓄水池、帳篷等要如何搭建,炊事員又是如安在山上做飯。
十多年來,宮鳳岐沒再去過東北,隻記得那些碩大的樹。大興安嶺地勢平坦,常見樹種格外易燃。參與過大興安嶺打火的打火隊員說,這裡燒起來便是火燒連營。
順著他們的話,可以想像:林子裡本來無風,一粒火星掉在乾燥的蒲公英上,點燃熊熊的煙與風,風助火勢,火壯風威,伴隨著火車汽笛般的響聲,小火球成片地從山上滾下來,熱浪和林子一起翻滾。
最先發現著火的,可能是附近巡邏的護林員。在我去到的東北大興安嶺林區,護林員要看護山林裡的野生動植物,防止有人盜獵,並每天撰寫日志。防火更是重要工作。
秋季的大興安嶺滿眼是斑斕而深沉的大樹和灌木,風刮過松枝,窸窣作響。除了松鼠、飛鳥和蟲蟻,少見其他活物。直到山貨成熟時,才有人進山采集。這時已是防火季。大興安嶺一年都要防火,隻在冬季稍許放松。
前哨林場的一處管護站。
我們看到,護林員把家安在山路邊,方便騎上助動車,按幾條固定路線巡邏。他們的家就是管護站。一個站長加上七個成員,管一萬零兩百零三公頃的林地。管護站對「入山不帶火」負責。入山人員和車輛要登記,嚴禁帶火種入山。紅色儲水桶擺在崗哨邊,寫著「防火專用」。旁邊架著五條二號工具。按規定,站長負責唯一的「一盒火」。護林員若發現有人吸煙,要充公火種,發現火情更要及時報告。
大興安嶺林區,最高的設施大概是防火了望塔。這意味著一份全職工作。漠河市有39座24米高的防火了望塔,分布在70餘萬公頃的大山中,所處海拔800-1200米不等。每座了望塔有兩名了望員,3月防火期上山,直到11月初大雪封山時才下山。按規定,他們需輪流上塔值班,每一兩個小時向林業局防火辦匯報是否有火情。如發現煙點,要觀察和測量,然後馬上報告。
漠河地區的了望塔。
帶我去尋訪了望塔的,是漠河市防火辦的工作人員。了望塔在深山之中,車子從山路岔道處開到林裡,我們下車走了十五分鐘,才見到了望員的小屋。想來,路口並無特殊標記,周邊樹木看起來都差不多,我詫異於司機竟能找到準確路線。
這裡少有人來。了望員見到我們,十分親切。這間磚砌的小屋隻夠一兩個人住,偶爾有家屬探親。廚房與臥室連通,旱廁在屋外。二號工具、釘耙(防火耙)、鏟子(防火鍬)、防火鎬、三齒子,都在院裡的工具架上。這是生活所需,也是規定配置。
了望員的住處。
可能是考慮溫差,窗戶用塑膠布代替玻璃。房裡堆著幹糧和油。牆上掛了外套、水壺和做菜吃的蘑菇。雖然地裡種了一些菜,但食物還是需要被送上山。蔬菜主要是豆角番茄,更容易儲存。北地往往飲酒取暖,但這份工作日常禁酒,免得誤事。同行的工作人員帶了些豆皮和鴨腿等熟食,算是難得的美味。
房裡貼了各級森林防火規定,條款密密麻麻。幾個大字格外醒目:寧可十防九空,不可失防萬一。
我跟著了望員上塔。鋼架微微發顫,越往上,離地越遠,振幅越大,便更加想念堅實的地面。上到頂端,呆上幾個小時,期間匯報林裡的狀況,再與另一人輪換,這是每日值班的任務。他們說,冬天金屬會結冰打滑,要格外小心。上面的棚廈並不保暖。
了望塔上。
了望塔中。
秋日光影映出塔臺通體斑駁。金屬骨架遍布紅色的銹。無論了望塔的塔名、塔呼號,還是所在施業區,經緯度坐標,全部講求數字和源頭追溯,否則無法精確防范該區域的突發風險。
雖然資訊技術發達,漠河已用上了可監測煙點的設備,但人力仍不可或缺。防火辦工作人員說,機器可能誤報漏報,而此事萬不能疏漏。要防范森林火災,還需兩廂結合。
在大興安嶺五·六火災紀念館講解員馬景春與打火隊員的帶領下,我們找到五·六大火的兩個起火點。其中一處樹了石碑,另一處並無標記。對此熟悉的人,才知道這些地點的所在。
五·六火災起火點紀念碑。
馬景春指給我們看發黑的樹樁。隻見燒黑的木頭橫在地上,上面附著泥巴、枯枝與青苔。當年,一個肇事者在此吸煙,不慎點燃樹枝。原本大家以為已經撲滅,但又不幸復燃,延燒為滿城的慘劇。
在滿是針葉松的林地裡,這一處與那一處似乎並無不同。經歷過大火的城市早已煥然一新,而這裡只有無人打擾的、日積月累的時間。
林地上燒過的樹木,已長出苔蘚。
由於工作原因,馬景春常帶著參觀者來到起火點,講述自己經歷過的火海。1987年5月,馬景春只有14歲。她說,漠河不大,左右都是親戚鄰居。前一天還與自己打羽毛球的女孩,最終沒能逃出火海,在家中蜷縮成一團,差點被餓肚子的人當做狗吃掉。真是令聞者落淚的人間慘劇。
過火後的漠河縣城。
2019年的漠河縣城。
作為講解員,在館內燒紅的天、泛灰的地之間,馬景春一再向人講述,那些親朋好友是如何身故,每次講起便會動情。她說,講述這些灰暗和慘痛,對自己是種排解;而更多人聽到這些,多少懂得求生方法,可避免慘劇再現。她還自學了心理學,在反覆沉浸於悲劇之時,也可保全內心的健康。或許,這就是事件對人的淬練。
整個大興安嶺五·六火災紀念館,從大興安嶺的地理狀況講起,講到當初的火魔降臨,後來的軍民抗災,再到日後的災後重建,還有如今以森林資源發展旅遊、推廣特產的願景。其中可見的資料,包括當年的新聞聯播視訊、電報文件、歷史照片,都一一作了整理和陳列。館內甚至制作了模擬火災場景的環幕影像。
不過,作為一名新聞學院的畢業生,我無法不留意到,以大興安嶺森林火災為寫尷尬刁難象、被視為大陸災難報導里程碑的那組被稱作「三色報導」的稿子——《紅色的警告》、《黑色的詠嘆》、《綠色的悲哀》,在紀念館內全無蹤跡。
這組報導因沒有把災難變成頌歌,並為公眾貢獻了火災完整過程的敘述,從而獲得當年全國好新聞特等獎,在大陸新聞史上占據一席之地。我所在的新聞學院的老師對我說,是因當年讀過「三色報導」,才對記者這一行燃起理想主義的嚮往,繼而報考新聞學院。而我採訪的參與大興安嶺森林火災聲援的軍人,在總結當年教訓時,也對我說到:當時官僚主義、形式主義嚴重,上級主管懶政,工作落實不到位,同時也有裝備落後的問題。他的這些話,也佐證著「三色報導」的意義。
大興安嶺五·六火災紀念館中的警句。
那些直指弊病的文字,與撲火救災的精神一道,留在了一代人的心裡。這是火所燒不盡的。
我又想到那兩個起火點。防火人人有責。因自身疏忽留下火星,最終化為燎原之火,個體責任無可推卸。但一場大火蔓延成災,內中必定有諸多不得力之處,僅記下肇事者的責任,可能有失公允。倘若對此缺乏公正書寫,也對不住那些理應被稱頌的火場軍民英雄。
防火第一是林區人的共識。漠河一處洗車店門口,掛著標語。
人們之所以組織起來,成為社會、國家,某種程度上,正是為了抵抗風險。在哪怕是小機率的潛在災難面前,人們的安全感,需要建立在組織完善、資訊通達的基礎上。這正是「三色報導」的出發點,也是它能夠影響一代人、至今仍在新聞學院課堂上被提起的重要原因。
漠河以前有很多松樹,1987年森林大火之後,成片白樺取而代之。因為後者長得更快,生命力強。從漠河機場到市區的路上,一排排耀眼的白樺,正是火後長起。而漠河則變成一座新城,幾乎看不出原先的樣子。大量的房子是火後援建的。紀念館附近的松苑公園,是幸免於火的一片叢林。不遠處便是縣政府、圖書館等公共設施。人們或許會感嘆,老百姓的活力生生不息,各方人道主義援助起了重要作用,國家一方有難八方聲援的動員能力更是極其強大。
過火後的漠河縣城,剩下一小片樹林。
2019年的漠河縣城,小樹林被辟為松苑公園。
但關於社會、自然與人的記錄,仍然較為稀缺。走訪東北、東南和西南這三個區域的五個省份後,我們講述了以上這些故事,希望讓人不光意識到防火要從我做起,也能更明白森林火災是怎麼回事,相關管理者和從業者是怎樣的面貌,又存在哪些現實的需求和困難。
正如那三句話所說,隱患險於明火,防范勝於救災,責任重於泰山。
責任編輯:吳英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