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人相親,有一條赤裸裸的鄙視鏈:沒房的不行、收入低的不行、女博士不行、屬羊的不行……
基於這些成見,大陸式相親奉行一套所謂心照不宣的標準。
不過,這些「勢利」的婚姻觀並非當代人的發明。
有史以來,大陸人的擇偶觀一直都很現實。越現實就越殘酷,越殘酷就越真實。
司馬相如和卓文君的結合,只能靠私奔實現,圖源/電視劇照。
門戶與血統
大家都知道魏晉南北朝時期,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士族。但寒門與士族之間的區隔,嚴重到了什麼程度,估計很多人沒有什麼概念。
用婚姻來解釋最直觀。
出身於太原王氏的王元規,幼年喪父,家道中落,朋友三人隨同母親寄居在舅舅家裡。
當地有個叫劉瑱的土豪為攀上名門親戚,想以巨資作為陪嫁,把女兒嫁給王元規。
母親準備答應,王元規卻哭著說:「我們正是因為一直保持婚姻門第,才受人敬重,怎麼能因為家貧就非貴而婚呢?」
於是婚事未成,土豪就這樣被無情鄙視了。
據說當時王元規才12歲,覺悟比身體早熟啊。
出身東海王氏的王源,家世顯赫,但在聯姻方面,王源卻唯利是圖。他經常將媒人喚到府上探問,媒人說吳郡的滿璋之是高平舊族、寵臣後代,家財雄厚,正在托人為自己的兒子找對象。
王源遂決定將女兒嫁給滿家。
禦史中丞沈約知道這事後,覺得有蹊蹺,便考察了一下滿璋之的家譜,結果發現滿璋之並非真正計程車族。於是上表彈劾王源,指出王滿聯姻無視婚姻鄙視鏈,實在駭人聽聞,玷污了名門,要求革去王源官職,踢出士族,禁錮終身。
可見南朝士族對其內部的「背叛者」,有多麼大的仇恨啊。
沈約畫像。
北魏時人崔巨倫出身博陵崔氏,是北方士族中首屈一指的家族,但他有一個姐姐因為一隻眼睛失明,大家子弟沒有肯娶的,家裡沒有辦法,準備將她下嫁庶族。
崔巨倫的姑母(夫家李氏也是當時的名門望族)聽說了這事,悲痛地說,怎麼能讓侄女「屈事卑族」?於是讓自己的兒子娶了她。這堪稱古代版的「有戶口殘疾也行」。
這不是赤裸裸的婚姻鄙視鏈,是什麼?有錢沒用,殘疾不怕,我們看中的是家族門戶,家族門戶以及家族門戶。
牛掰的「禁婚家」
到了隋唐時期,由於士族力量的存在不利於皇權的鞏固,兩個朝代的皇帝都曾對世家大族的勢力進行抑制。
此時,山東(指崤山以東)地區的崔、盧、王、鄭等大族雖然逐漸衰落,跟南北朝時期的高光時刻沒法比了,但這些家族仍然憑借著祖宗的門第,站在婚姻鄙視鏈的頂端,不與庶族通婚。
唐太宗無法容忍山東士族的風頭蓋過他出身的關隴士族,因而命令高士廉修撰《氏族志》,重新評定門第的高低。
唐太宗畫像。
然而,高士廉似乎無法理解唐太宗的深意,在修成的《氏族志》中,仍把南北朝的大族列為第一等。
唐太宗看後,大發雷霆,只能對高士廉把話挑明了。
唐太宗指點高士廉說,山東士族已經衰微了,北齊和南朝的梁、陳亦不過是偏安一隅的下國,沒必要把崔、盧、王、謝這些家族捧得很高。
最終,重新出爐的《氏族志》將大唐皇族列為第一等,唐太宗這才滿意。
不僅如此,為了打擊士族門閥,唐太宗還專門下詔,不準崔、盧、李、鄭等世家大族互相通婚。
吊詭的是,這些打壓士族門閥的舉措,反而成績了被打壓家族的高貴之名。他們被稱為「禁婚家」——皇帝欽定的不允許通婚之家。你越是禁止,我就越顯高貴。
唐文宗時期的宰相鄭覃有一個孫女,當時的權貴都來為子孫求婚,但一概被拒絕。最後,鄭覃選中了一個九品芝麻官崔皋。
原因很簡單,崔皋雖然官職低,但門第高,也屬於「禁婚家」。兩家門當戶對。
而身為皇帝的唐文宗曾想把公主嫁給世家大族,遭到對方拒絕後,唐文宗悲嘆說:「民間修婚姻,不計官品而上閥閱。我家二百年天子,反不若崔、盧耶?」
科舉取代門閥
建立在門閥大族基礎之上的婚姻鄙視鏈,是隨著唐朝的覆滅而終結的,正所謂「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
五代以後,士族飄零,寒門崛起。尤其是宋代,朝廷推行文治,注重科舉考試的公平與正義。雖為寒門子弟,一旦登科,便身價百倍,人們的價值觀也發生變化:「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
這時,舊的婚姻鄙視鏈瓦解,但新的婚姻鄙視鏈也建立起來了。
科舉功名成為新的相親門檻,主宰了宋代及以後近一千年的大陸婚姻社會。
在宋代,父母最嚮往的婚事,就是為女兒找一個有才華的青年男子,進士、狀元成為佳婿首選。許多達官貴人便從科舉及第者中物色快婿,或選婿於白身之中,或論婚於中第之後。這種現象風靡一時,被稱為「榜下捉婿」。
南宋紹興八年(1138),福州人陳修考中了探花(殿試第三名)。這一年,陳修已經73歲,尚未娶妻。
宋高宗得知此事,當場就從宮中選了個30歲的宮人賜給他。事後,有人開陳修的玩笑,編了兩句打油詩:「新人若問郎年幾?五十年前二十三。」
宋高宗畫像。
沒有功名就沒人問津,而一旦擁有功名,哪怕是一個七老八十的糟老頭,則連皇帝賜婚的情節都隨時可能上演。這真正詮釋了什麼是「書中自有顏如玉」。
那些擁有科舉功名的人,不管出身、年齡、相貌、貧富,此時都站在了婚姻鄙視鏈的頂端。
這並不難理解:當科舉成為衡量世俗成功的標準時,中舉者就相當於那個時代的潛力股,等待他的是權力、地位與財富。
看錢的時代
與此同時,財富也逐漸獲得了與科舉功名同等的地位。甚至在明清時期,財富跟功名是可以互相兌換的。所謂「捐官」「捐監」都是由此而來。有錢人家自然就取得了婚姻主動權。
古代倡導「士農工商」四大等級,商人雖衣食無憂,但政治地位極為低下,婚姻也受到限制。唐代有個富商叫楊萬貞,家裡真有礦那種,但他只能娶一個妓女為妻,要想娶官員之女,門都沒有。
進入宋代,隨著市民經濟的發展,以及婚姻觀念的變化,百姓、士人與商人聯姻日益普遍。
宋人筆記有載:「近歲富商俗氣與厚藏者嫁女,亦於榜下捉婿,厚捉錢,以餌士人,使之俯就,一婿至千餘緡。」可見,有實力參與「榜下捉婿」的家族,除了朝廷中的權貴,就是當時的富商了。
北宋大書法家蔡襄曾說:「觀今之俗,娶其妻不顧門戶,直求資財。」在當時人的婚姻觀念中,有沒有錢非常重要。宋代的富人嫁女兒,陪嫁通常多達60—70畝地。
明清也是如此,明朝人說:「婚姻之家,惟論財勢耳。有起自奴隸,驟得富貴,無不結姻高門,締眷華胄者。」
[明]仇英《清明上河圖》局部,正是市民經濟的發展推進了婚姻的世俗化。
財富已經成為重要的擇婚標準,「古人重嘉偶,今人重財婚」。
嫁娶雙方重錢財的風尚,也造成了許多社會弊端,以至於出現溺嬰、棄嬰及貧女難嫁、富人多招贅婿等現象。很多地方都出現高陪嫁、高彩禮的習俗,「有一女方嫁而家產蕩然,致使貧窮之家,或溺女不舉,或女老不嫁」。這是古代版的「天價彩禮」悲劇了。
隱藏的高門檻
值得研究的問題是,近代以來,歐風東漸,大陸式的相親鄙視鏈被瓦解了嗎?
1899年,蔡元培的夫人王昭去世,為其做媒續弦的人很多。蔡元培乾脆公開提出了他的征婚條件。這些條件包括女子須不纏足者、須識字者、夫婦不相合可離婚等等。
章太炎在其原配去世後的第二年,在《順天時報》上刊登了續弦廣告,條件包括:
一、須文理通順,能作短篇文字者;
二、系出名家閨秀,舉止大方者;
三、有服從性質,不染習氣者。
章太炎。
這是社會名人開出的相親條件。而一般讀書人的征婚條件也大抵類似。
1902年,有個署名「南清志士」的人在報紙上征婚,內容如下:
「訪求天下有志女子,其主義如下:一要天足;二要通曉中西學術門徑;三聘娶儀節悉照文明通例,盡除大陸舊有之陋俗。如能合以上諸格及自願出嫁,又有完全自主權者,勿論滿漢新舊,貧富貴賤,長幼妍媸,均可。」
你要是覺得這些條件很稀疏平常,不要求房產戶口,不要求年齡相貌,哪還存在鄙視不鄙視?那你就too young too simple了。
對女性兩隻腳的要求,這門檻就很高了。清朝晚期,裹足之風在城市裡的流行程度比起現在的隆胸隆鼻還要盛,凡是有地位或有錢人家的小姐,很少不纏足。
隨著新知識分子倡導天足運動,曾經流行的小腳一下子就過時了。纏足女子變成了一個受歧視的群體。天足成為評判一位女性是不是「近代女性」的基本標準,後來社會上流行說,20世紀第一個十年,女生的美麗標準就是會說洋文的大腳女生。
不管是蔡元培還是南清志士,把「天足」作為征婚的第一個條件,這就把多少纏足女子及其家庭鄙視下去了。
對女性學識的要求,這門檻就更高了。要知道,在民國以前,大城市女性的文盲率超過70%。輕輕一句「識字」「文理通順」,就跟現在來一句「京籍京戶」一樣,殺人不見血。
這是清末民初有知識男性擇偶的鄙視鏈,年齡容貌不限,戶籍房產不限,但我們看中的是天足、識字以及思想開明程度。
簡短的結語
每一個時代都有屬於那個時代的婚姻鄙視鏈,只是有的標榜門第,有的標榜學識,有的標榜出身,有的標榜身體某個部位。
我們因為現在標榜戶籍和房產刺痛了良心,就掄起大棒對婚姻鄙視鏈進行批判。
但,我們不能無視它的真實存在。
一個社會學家說過,婚姻具有經濟、子女、愛情三大動機。
愛情誰都嚮往,但它真的只是婚姻的一條腿而已。這是歷史告訴年輕人的真理!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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