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宮立(山東大學文學院教授,本文是「山東大學齊魯青年學者項目資助」階段性成果)
同是閱讀《紅樓夢》,不同的作家會有不一樣的感受。有人將其奉若瑰寶。端木蕻良自言:「在古今中外的一切小說中,我最愛《紅樓夢》」。蘇童說:「我喜歡並崇拜《紅樓夢》」。錢玄同也認為《紅樓夢》有「恒久的文學價值」。而有人則持一定的批評態度。胡適認為,《紅樓夢》比不上《儒林外史》;在文學技術上,《紅樓夢》比不上《海上花傳記》,也比不上《老殘遊記》。蘇雪林對《紅樓夢》的態度最為過激,她說:「原本《紅樓夢》也只是一件未成熟的文藝作品」,「紅樓夢只是一缽猴尿,並不是什麼仙丹聖水,你們愛喝,只管盡量吧,恕我不奉陪了」。
寶玉和黛玉孫溫/繪
大觀園孫溫/繪
《紅樓夢》人物眾多,每個人物卻都有獨特的個性。感受敏銳的大陸現當代作家對其中人物也是各有所愛,評價不一。
趙景深1955年在復旦開設「大陸小說研究」課時,採用投票的方式對學生進行過《紅樓夢》閱讀測驗。其中一個題目是「你覺得《紅樓夢》中哪幾個人的性格寫得最成功」,黛玉、寶釵、鳳姐、寶玉、劉奶奶、襲人得票較多,趙景深自己覺得「晴雯和尤三姐的票數太少了,邢夫人和賴大給人的印象不深」;另一個題目是「你覺得此書哪幾段情節至今猶有深刻印象?」黛玉焚稿、黛玉歸天、黛玉葬花、劉奶奶遊大觀園得票較多,趙景深自己覺得「探晴雯和害尤二姐應該多得些票」。
王蒙對賈寶玉評價很低,認為他是個「混世魔王」,是個寄生蟲、廢物,「他不會勞力也不會剝削。他不會賺錢也不會用錢。不會創業、不會守業、甚至也不會弄權仗勢逞威風。他不能真正行善也不能作惡。他不懂事業不管家業不需要也不思慮職業又決不治學」,「不論從歷史的、社會的、家族的角度看,從認真執行的、行動的、實用的觀點看」,賈寶玉一無用處。但王蒙同時認為,賈寶玉又是一個「文學畫廊中的沒有先例也極難仿制的至純、至情、至憂、至悲的典型」,他是一個「有自己的真正精神生活的人」,「最自然最自由最本色」。賈寶玉「幾乎說不上他品行上特別是私德上有什麼惡的方面」,他「甚至可以算得上‘除了兩個獅子都不乾淨’的賈府中的天使」,「雖然與眾女生特別是眾丫鬟的廝混中不乏狎昵乃至‘越軌’之處,但他對女性的整個態度仍然比較純,比較重視精神、情感上的接近」。
林黛玉有傾國傾城的貌,但她又是多愁多病的身。在賈府不愁吃喝,但她過得並不舒心。母親早逝,疼愛自己的父親又不在身邊,偌大的賈府並沒有給她帶來真正的溫暖。賈寶玉的出現,給林黛玉帶來了愛情,帶來了希望,但希望最終變成了失望、絕望。「兒女間的情愛,往往是無理可講,你看是雞毛蒜皮,她說是天要塌了」(韓羽),「和賈寶玉的一次歡悅交談,會帶來艷陽高照;和賈寶玉的一次誤會,馬上就會陰雲滿空」(馬瑞芳),賈寶玉的一言一行都會「吹皺一池春水」,引發林黛玉內心的波瀾起伏。林黛玉「把全部自我沉浸在感情的深海中,呼吸著咀嚼著這裡邊的一切,從這裡面釀造出她自己的思想,性格,情緒,嗜好,以及她精巧的語言與幽美的詩歌;以後,就在這裡面消滅了她自己」「用她的整個生涯唱出了一首纏綿哀艷的戀歌」(王昆侖)。
何其芳說:「對薛寶釵這個人物,讀過《紅樓夢》的人都是不會忘記的。但在生活裡面,她的名字卻不像賈寶玉和林黛玉那樣流行,成為共名。這或許是這個性格的特點不像賈寶玉和林黛玉那樣突出。因此,對她的看法是曾經有爭論,而且現在也仍然可能有爭論的。」薛寶釵的確是個有爭議的人物,有人說,薛寶釵是個壞人。但在聶紺弩看來,薛寶釵不但不是個壞人,反而是一個「十全十美的佳人」,她「美;有文才,博學多識;不茍言笑;不愛搽脂抹粉,穿紅著綠;豁達大度,別人說她點什麼也不計較;善於體會尊長意旨,賈母叫點戲,就點賈母愛看的戲,在王夫人面前,說金釧兒不一定是自殺而是失足落井,以寬解王夫人的心;把自己的衣服給金釧兒作殮衣,也不忌諱;善於避禍,如對紅玉之事;也善於避嫌,常遠著寶玉,看見寶玉進瀟湘館去了,自己就不進去;慷慨而能有助於人,送燕窩給黛玉,替湘雲作針線,替岫煙贖衣物;隨和,看見人家針線好,就幫著繡幾針,看見蚊子叮寶玉也趕趕;有時也玩玩,如撲蝶;幽嫻貞靜,對婚姻聽天命,反正會有一個有玉的人來,用不著性急」。薛寶釵是賈寶玉、林黛玉之間愛情的「波瀾」,「沒有她,愛就愛好了,朝也愛,暮也愛,沒有矛盾,沒有曲折,沒有因由顯出他們的烈火真金,海枯石爛來,我們就沒有這麼多的奇文至文可讀了」「正因為寶釵又十全十美,又有金鎖什麼的,足以引起誤會之類,這才有波瀾,波瀾才壯闊奇麗」。
讀過《紅樓夢》的人,都會對王熙鳳的出場印象極深,正如王朝聞所言:「未見其人,先聞其聲,而且人皆屏息,她獨放誕。特別是神色活躍,裝飾輝煌,氣勢更高人一等。」不過汪曾祺對王熙鳳出場時的「亮相」頗有意見,「‘一雙丹鳳三角眼,兩彎柳葉吊梢眉’,形象實在不大美,也不準確,就是因為受了評書的‘讚’的影響,用了成語」。王熙鳳的語言是最有個性的,「她是一個寫得非常生動的人物。她在哪裡出現,哪裡的空氣就活躍起來……有時說得很甜,有時說得很潑辣,有時又很詼諧。不用說她的名字,只要把她的那些話念出來,我們就知道準是她。」
王熙鳳是人中之鳳,「模樣又極標致,言談又爽利,心機又極深細」,「男人萬不及一」,單是協理寧國府,就顯示出她出眾的管理才能。但她又是一個潑辣、狠毒的角色,何其芳說王熙鳳是一個「笑得很甜蜜的奸詐的女性」,是一個「極端的利己主義者」,俞平伯說王熙鳳「在‘十二釵’中應是反面人物」,「她生平的劣跡在書中很多」。「機關算盡太聰明,反算了卿卿性命」,沒有人會真心喜歡她。不過王熙鳳又是《紅樓夢》裡描寫極為生動的一個人物,《紅樓夢》前八十回,寫到她的就有五十二回,正如李希凡所說:「在《紅樓夢》生氣灌註的藝術境界裡,如果少了王熙鳳的出場,則明顯地會少了一個連接榮國府和大觀園的生活的‘聚光點’」。
鄭逸梅說包天笑「喜讀《紅樓夢》,對於書中人物,最敬愛者為紫鵑」。吳宓說「欲知宓者,請視紫鵑」。而蕭紅稱自己是「癡丫頭」香菱。聶紺弩回憶過他與蕭紅的一次談話,當時他對蕭紅說:「蕭紅,你是才女,如果去應武則天皇上的考試,究竟能考好高,很難說,總之,當在唐閨臣(本為首名,武則天不喜歡她的名字,把她移後十名)前後」。蕭紅笑著對他說:「你完全錯了。我是《紅樓夢》裡的人,不是《鏡花緣》裡的人。」讓聶紺弩意想不到的是,蕭紅說自己是《紅樓夢》裡的「癡丫頭」香菱:「我是像《紅樓夢》裡的香菱學詩,在夢裡也做詩一樣,也是在夢裡寫文章來的,不過沒有向人說過,人家也不知道罷了。」
而林語堂最喜歡練達有為的探春,探春「具有黛玉和寶釵二人品性糅合的美質,後來她幸福地結了婚,做一個典型的好妻子」。林語堂對劉奶奶也頗有好感,「劉奶奶的言語舉止雖然粗俗,但卻保持著純樸天真的村婦本色。曹雪芹寫劉奶奶也最成功。‘劉奶奶進大觀園’成為一句流傳最廣的諺語,證明了劉奶奶所給予人們的深刻印象。」更有趣的是,在林語堂看來,《紅樓夢》還有分辨人脾氣的功能,「欲探測一個大陸人的脾氣,其最容易的方法,莫如問他歡喜黛玉還是歡喜寶釵,假如他歡喜黛玉,那他是一個理想主義者,假使他讚成寶釵,那他是一個現實主義者。有的歡喜晴雯,那他也許是未來的大作家,有的歡喜史湘雲,他應該同樣愛好李白的詩」。
《紅樓夢》中的人物是說不完的,《紅樓夢》也是說不盡的,它是一部「架構恢宏,內容豐富」「經得起反覆閱讀,再讀仍有魅力」的大書。周瘦鵑讀《紅樓夢》如癡如醉,能背其回目。茅盾能背誦整部《紅樓夢》。朱湘續寫《紅樓夢》,端木蕻良寫有歷史小說《曹雪芹》。歐陽予倩、白薇、顧仲彝、石華父、端木蕻良、孔令境、趙清閣等作家還對《紅樓夢》進行了再創造,「把《紅樓夢》小說改編為其他文藝形式的戲劇或說唱」。筆者期待有心人能將現當代作家關於《紅樓夢》的長長短短的文字匯集在一起,並對「現當代作家與《紅樓夢》」這一課題進行深入研究。
《光亮日報》( 2022年03月11日16版)
來源: 光亮網-《光亮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