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天比明星新聞還能引發網友好奇的都市傳說是「上海名媛拼單群」，幾張聊天截圖就構成了完整的偽名媛故事，而且全部能對應上知名消費軟體裡那些鋪天蓋地整齊劃一的照片模式。
一個需要交五百元入會費和十萬元資產證明的群，號稱大家一起分享奢侈品消費經驗，還能介紹優質男生。
群裡有人組織40個人一起拼寶格麗酒店，還專門說了毛毯可以拍，但希望大家有素質，不要把毛毯弄髒。
現在流行的寶格麗酒店照就是這種格式，披著「毯子」展示出寶格麗的英文。
但是吧，這類造型，被我一個見多識廣的闊氣朋友視作迷惑行為，因為這個毯子，實際上是「床旗」（也叫床尾巾、床尾墊）是壓在床上的，最早是因為有些外國人習慣穿著鞋子躺床，床旗可以用來放腳，就不會把被子弄髒。現在也可以用來躺在床上的時候放雜物、餐食等，寒冷的時候這種毯子壓在床角對腳底更保暖，另外酒店用床旗起個裝飾功能、協調視覺……往身上裹，功能上，反正是不太對。
那些紛紛把床旗往身上披的照片，也會被評論提醒注意衛生。
下午茶也是要拼的，聲明了甜品不會動。
以前常常懷疑，齁甜齁甜幾百塊下午茶，吃一個就頂到了，除了拍照好看還能幹什麼。現在知道了，可能不光用於拍照還是共享拍照。同時也解決了另一個問題：為什麼網上漂亮姑娘的下午茶照片都一口不動的？
還有拼愛馬仕包的，有網友疑心這拼的也是高仿贗品，因為真的二手包直接賣了就好，很少人會考慮出租盈利。那些租衣服租包包的平臺，廣告吹得響亮，實操起來，出租的還是便宜耐臟的衣服，否則成本和管理都是問題。
現在打開消費分享平臺，感覺處處都是愛馬仕，可能已經超過品牌全年產能，每次都想問這麼多都哪裡來的。
最有爭議的是連名牌襪子都要拼。不過現在「網路白富美」就是細枝末節都要帶奢侈品標記，潛臺詞可能是「我連襪子手套餐巾紙都這麼有錢」。
哦對了有沒有人注意到，就在最初發個拼單群的文章評論下面，還有一則高貴的評論，凡爾賽文學從不缺席。
之後大家紛紛懷疑這是編故事，高級消費場所如果允許這樣拼來拼去，非但自降身價，也不安全。
寶格麗酒店的回應是沒有發現拼單團購多人入住，但是網友們又覺得這回應了也不說明什麼，一個人拿房卡帶朋友進去，這不算「多人入住」。不過經此一役可能高級酒店要管得更嚴格了。
最新進展是原作者說自己不是編的，稿子紅了之後他已經被踢出群了。
消費分享軟體上也變了趨勢，搜索「寶格麗酒店」，每條分享下面的評論都是「拼的？」
很多女孩開始較真地曬帳單解釋說自己不是拼來的，還有人特別認真說只有自己和閨蜜兩個人，商量好了去美一晚上的。
評論又說：「好家夥，拼單發起人。」
消費符號如此瞬息萬變，被「好拍照」「好出片」而拱成顯學的寶格麗酒店，現在直接跟「拼單」掛上了鉤，帶LOGO的床旗裹在身上就等於「拼單名媛」，這個行為似乎也失去了炫耀意義。當然，再換一個消費符號，依然是成群結隊地模仿和重復。
《新民周刊》採訪到了一個花了500元進了名媛群的女孩，她說自己是上海人，從來沒有去過本地的高級酒店和餐廳，看似遙不可及的那些環境，終於可以感受一下了，還能拍美美的照片發朋友圈。女孩說：「不偷不搶，花的都是自己辛苦工作賺的錢，都是正常消費活動，有什麼不可以呢？」
《新民周刊》的報導裡還把在名媛拼單群裡的女孩比作《三十而已》的王漫妮，收入不高，卻也想過一過光鮮亮麗的生活。
受訪女孩告訴記者：「名媛就是有錢的上層女性啊，群裡都不是真名媛，哪個名媛會搞笑起這個群名？」
看到這裡是有所觸動的。大城市裡有很多繁華的所在，但也有一群人始終跟這些世界隔絕。對這樣的小姑娘來講，拼一個下午茶、背一下傳說中的包，就像去樂園穿一天公主裙做個好夢一樣，她說她最大的滿足是被朋友圈點讚。
至於說做「釣金龜婿」的美夢，男人不也在做贅婿夢？「拜金女」這個詞流傳甚廣，就沒什麼人用「拜金男」這個詞。男人愛錢就是有長進心。
再想到現在每個曬酒店照下午茶照的女孩都要被嘲笑一下，又覺得世道還真不公平。女孩拍拍美照，若說有野心也就是找個有錢男友了。學習PUA技巧假裝公子哥那些男性，相互傳授的都是控制玩弄女孩的方法論。
男生版本的裝有錢叫「展示面」，專門的「展示面拍攝」已經成了一弟子意，兜售者寫明了是約會軟體上用的，大褲衩背景現在已經約等於「朋友圈展示面標準照」。
有些商家提供「展示面拍攝服務」，還有些是網盤打包出售照片和文案，囊括生活方方面面，連電影遊戲心得都有。
前幾個月短視訊平臺上還有一位「拍到滿意為止哥」，在微博廣為流傳，他喝一杯星巴克點一瓶法礦拍了一件新衣服都要專門拍照，「洗了臉」都是一個拍照的有利條件，薅住一個路人就給他一頓猛拍，「拍到滿意為止」。
最讓人嘆為觀止的是他坐一次頭等艙要讓空姐給他「拍到滿意為止」，驕傲宣稱自己完全不在乎周圍人的感受。不由讓人懷疑他是不是趕上一次升艙的機緣拍了500張照片以後慢慢發。（看看，「拼單名媛」最起碼沒有干擾別人生活。）
更巧的是，我正好幾個月前見過這位哥分享了一個男生版的「闊少拼單」教學，套路就是幾十個男生一起去五星級酒店、高級消費場所等地方拍照片，化名牌衣服也是共享的，一次就能拍一年朋友圈的量。
這類社交網路塑造的「假自己」，有時候是騙子和微商需要的。
男生的「展示面」如果真的用於找女孩子，有些是可以糊弄住還沒有打開眼界的小姑娘，不少PUA套路也因此而來。
「化名媛」「假闊少」想要「騙比自己有錢的人」，幾乎是不可能的。真有錢的人當然很容易辨識對方不是自己環境裡的人。（不排除有騙子高手，小概率吧。）
比如男人的朋友圈展示面總是喜歡拍大褲衩，而真正在CBD附近經常出入的女性朋友看到有曬大褲衩照片的男人，只會在心裡一律封鎖，理由是這種照片「給人一種好不容易才來一趟的遊客照淒涼感」。
還有那個「拍到滿意為止哥」最喜歡說的就是「光亮磊落」「落落大方」「顯得我是一個城市裡生活的人」。
這個話的荒謬之處也許他自己永遠體會不到。因為自己曾經進入消費場所本能地感到窄小不安，才要特地強調「光亮磊落」「落落大方」，因為自己不是在城市裡長大，才非要說「顯得我是一個城市裡生活的人」。可是來自農村並沒什麼不好。真正的光亮磊落在於人格。
至於大家因為「名媛拼單」想到的「天王嫂共享圖片」，關鍵不在於那些女孩如何偽裝自己的背景，而在於，順從年輕的女孩子，和玩了半生終於收心的精明男藝人，各種意義上都是匹配的。潘瑋柏有過如假包換的真富家千金女友，但他需要的不是富家女。
「拼單名媛」新聞讓我仔細想了想為什麼我現在出去玩總覺得搜不到合適的心得參考。
一打開餐館評論就能看到這種描述：「好紅啊來打卡了」「終於解鎖了」「好漂亮拍照好看」「靠窗戶的位置出片」。旅遊心得則全是「好拍照」「出片」。一個內部漂亮的房間比外面究竟有什麼景點重要，拍照的選擇比眼睛看到什麼更重要。
當然，這都是蘿蔔青菜各有所愛的事情，喜歡拍照也沒錯，我們不是明星能天天有機會拍美照，出去玩狠狠美一把，無可指摘。
看多了網路上對「拼單名媛」的嘲笑，有些厭倦，現在誰不是被看與被看綁架了？朋友圈精修圖才能發，出去旅遊多不發幾個定位就覺得好像浪費了。
我不是很喜歡網路上聲討「消費主義」，去否定別人花勞力所得的錢給自己買快樂，好像花錢就是當韭菜。
可是就消費本身而言，我們出去玩真的不用看景色嗎？吃飯不要考慮味覺嗎？
一個一個LOGO劃分出人的等級，大家急不可待想展示自己屬於一個「高尚階級」「高尚社區」。由地產商發明出來的「高尚」新用法本來就很奇怪，好像買得起一套房就「高尚」。天，「高尚」指的是個人品德，什麼時候有錢就可以替代個人品德變成高尚呢？
中文裡好像很難有一個詞能完美匹配「enjoy」，「enjoy」給人一種完全從自己感受出發而感受到快樂的感覺，但「享受」、「享樂」，這些詞匯在中文裡總是帶有些負面意義，我們的民族太吃苦耐勞了。這件事的另一面是，一旦開始消費，消費總是跟炫耀和給別人看掛鉤，自己的感受是什麼呢？
好像現在終極的享受，是讓別人看到我的享受。
之前在彈幕網站看到一個熱門視訊，內容就是一個自稱富家女的女孩拍自己去奢侈品店鋪消費的過程，進門後會有人跟她打招呼，有人端茶，帶她去試衣間，給她看改好的衣服，店員一起幫她穿，正好在她生日那天品牌會送她一個小禮物。
大多數螢幕前的網友們都沒有這樣的消費經歷，因而覺得新奇和開眼界。彈幕裡大部分的評論都是：酸了，慕了，真的小公主，希望我下輩子也能投胎到這樣的家庭。
看到這種彈幕的時候我蠻難過的，五味雜陳。首先是很擔心被高級消費場面沖擊的小姑娘們。生活有很多個維度的價值，不只有花錢。如果把時尚作為審美來學習，我完全沒意見，但滿眼看到的都是錢錢錢，則讓人憂慮，想到那些女學生借網貸只為買貴婦化妝品的新聞。
同時我又想這個互聯網上可以曬一切的時代，是不是對另一部分人很殘忍，一下就窺探到一個遙不可及的生活，是勵志還是打擊呢？
微博上看到一個新聞說女學生從沒坐過飛機，緊急回家奔喪才捨得買機票，卻因為沒有經驗而直接打開了緊急出口，又要賠錢又要行政拘留。評論裡不止一個人說：原來不是只有我一個人沒坐過飛機，這次懂了。
還有很多人都沒有坐過飛機，這樣的現實裡，一個家境一般的小姑娘，用手機一上網看到的就是：五星級酒店、名牌包、人生必須要有的……在北京/上海必須要打卡的……如此種種。
我最深的難過可能還是，現在網路上看到的發言，很多都散發著一種本能的嫌貧愛富。羨慕財富，羨慕「有錢可以為所欲為」，有錢就像一個玫瑰色光環，讓平庸的人帶著傳奇色彩，讓不當得利和仗勢欺人都順理成章。
嫌貧愛富的另一端是對自己生活沒有信心。好像知道差距過於巨大因此放棄努力，很少看到有人說「我要努力學習工作將來也怎樣怎樣」，人們都會覺得，這不是努力的事情。
在當下，「有錢」在某些時刻的確能更強化「成功」的機會。小愛豆們最圈粉的人設是「有錢」。富二代可以通過曬自己的購物心得來走紅，富二代走紅之後甚至會自己穿正品賣打版的仿制品給粉絲，粉絲們羨慕著別人的人生，穿著仿制品，竟然還是給更有錢的人在創造收益，這個模式簡直是個當代預言故事。
當「拼單名媛」的梗廣為流傳之後，女孩所受到的質疑比男孩重得多，大家都可以輕而易舉地嘲笑「拜金女」。盡管男性PUA培訓班的那些報導，已經不是「裝」，而是血淋淋的殘酷了。
小女孩們情不自禁所向往的「名媛」這個定位也令人玩味，正如粉絲們都在為女明星爭搶「富貴花」這個稱號。這套價值裡，女性的華彩不是自立自強，是「生而優渥」。
「名媛」、「富貴花」，要麼是父母有錢，要麼是伴侶有錢，她們最令人羨慕之處是不用操勞什麼都有、只需享受。
與之相對應的是女企業家董明珠這樣的人，在互聯網上總是被輕易貼上「老去、不美麗、愛作」這樣的負面標簽。雖然放狠話、講段子、把自己作為品牌標記，這些在男老板身上是最常見的行為，趣味企業新聞而已。
幸福被具象化為豪宅、衣帽間、奢侈品、貴婦化妝品……女孩們羨慕和向往擁有這些的人。
（△《小時代》顧裡的衣帽間）
偶像劇裡的女主角們，大多數都是渾身名牌，住在超級好的房間裡，遭遇著有錢的愛情，好像活在廣告裡。「懸浮」是個老問題，但徹底落到地上的故事，究竟為什麼都消失了呢？
這幾年經常有人提出，怎麼不多拍拍女企業家。清代陜西女企業家周瑩，從勵志一路被拍到了超級瑪麗蘇。我們都知道，一旦女企業家故事立項，最終可能又是另一個《那年花開月正圓》。
序言上的敘事常常被局限住，看起來可以說是這些表達影響了這一代年輕人；但反過來想想，又是社會的集體意識塑造了創作。
女孩子向往美麗的東西無可厚非，但美麗不只有奢侈品和五星級酒店以及渾身上下的LOGO。她們是被什麼困在了那麼狹小的價值觀裡呢？
隻說她們虛榮淺薄，有點太簡單粗暴了。更何況有些人也許僅僅是想去自己從來沒去過的地方，拍一張令人羨慕的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