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水
布蘭妮·斯皮爾斯不是一個人。「要性感，不能放蕩；能挑逗情欲，但最好永遠是處女」的達摩克利斯之劍永遠懸在西方樂壇天後們的頭上。「小甜甜」布蘭妮被這條自相矛盾的無形律令籠罩至今。《紐約時報》新近出品的紀錄片《構陷布蘭妮·斯皮爾斯》（Framing Britney Spears）同情曾被輿論暴力重創的布蘭妮，和她正在進行的擺脫「完全監護」官司互相發酵，激起巨大回饋。
無論紀錄片或任何場合，布蘭妮仍處於失語狀態。截至播出，劇組仍不知道採訪邀請是否送達過她本人。十三年前扼住布蘭妮的完全監護權控制了她從身心、社會/親密關係到財產管理、職業行為的所有自由。十三年來，布蘭妮從未接受過不置於嚴密監控下的採訪（受訪機會本身百裏挑一）。這段時期她總共發布四張專輯，完成250場拉斯維加斯賭場的駐場演出，躋身那個舞臺上最賣座藝人之列。但她不說自己的故事，與外界的唯一溝通只有Instagram上稀松平常的影像和語義不明的雞湯配文。
運氣和壽命足夠的話，若干年後的布蘭妮或許能像前輩瑪利亞·凱莉一樣出一本真正的回憶錄——《瑪麗亞·凱莉的意義》，親口講述多年的沉浮，「掙紮於種族、身份、階級、童年和家庭創傷等龐雜問題」。凱莉走到這一步，足足用了三十年的時間。
不然就會像艾米·懷恩豪斯和惠特尼·休斯頓，生前的發聲經常被當作酒精/藥物成癮者的胡言亂語。盡管她們死後的身影出現在紀錄片中，仍被活人們的惋惜和所謂聰明的事後諸葛亮遮掩。飛得離太陽太近，蠟羽融化，跌落而死只是浪漫的想像。事實是，流行天後們的事業和人生築在沙地上，先天就脆弱。
艾米·懷恩豪斯2011年的寫真。 視覺中國 資料圖
現代流行音樂和電影工業是男性為主的行當。羽翼漸豐的女星若想在公眾面前突破既有形象，稍微露出真實的自己，不用等到行業裡的話事人出手，「大眾」自會以殘酷的方式，借媒體輿論之手懲罰她們。「她瘋了」是常見的理由，「她的出身低微，難怪爛泥扶不上牆」是另一條。「蕩婦羞辱」是校園霸凌的成人版本；做一套說一套，擇偶不慎或處理兩性關係欠妥，都會成為遭大眾唾棄的理由。
對號入座，布蘭妮是路易斯安那家貧的小鎮姑娘，懷恩豪斯來自倫敦工薪家庭；布蘭妮因少女時代太過性感而招致憎惡，媒體異常關註她的胸、衣著和處女膜，成年後屢因選擇「白人垃圾」伴侶而被嘲笑；「蕩婦羞恥」也算TaylorSwift一份，幸而她懂得從中汲取創作能量；碧昂斯、蕾哈娜曾因原諒伴侶的出軌、家暴而飽受指責，長期噤聲。還有很多。
能挺過這一切，有朝一日講出自己故事的天後鳳毛麟角。她們必須極有手腕，極富忍耐力，還需要運氣。時運也非常重要。布蘭妮毀譽參半地走紅時，另一件桃色醜聞在全球爆炸，美國進入對「性」異常敏感的時代。時任美國總統克林頓和白宮實習生莫妮卡·萊溫斯基有染曝光，總統遭彈劾，女實習生的人生被永遠地打上「第三者」的烙印。這件事如果發生在今天，很可能以「美國總統性侵實習生」為標題傳播。克林頓、希拉裡和萊溫斯基的人生軌跡可能將改寫。
有絕對堅強意志的碧昂斯，有黑人平權風潮的支持，撐過了漫長的失語。2014年，碧昂斯的妹妹Solange在電梯裡對姐夫Jay-Z拳腳相加，被酒店電梯裡的照相頭泄密。至今沒人知道Jay-Z為何挨打。之後的六年中，碧昂斯從未給任何媒體就此事發問的機會，隻以行動證明她和Jay-Z之間親密無隔膜。
Jay-Z出軌被曝後，碧昂斯依然不予置評。她像在危機四伏的叢林裡生存的捕獵者，等待再等待，直到時機成熟才一躍而出，把婚姻事變成那一年的年度佳作《Lemonade》，將種族、身為女性、與Jay-Z婚姻的重任唱進歌裡。她勢均力敵的對手和夥伴Jay-Z以《4:44》回敬，承認出軌。夫妻的共同巡演On the Run II隨後起跑，共同專輯《Everything Is Love》把態度表達得非常清楚。碧昂斯放棄自白的機會，以夫妻二人的共同版本面對流言，成功了。
2018年On the Run II巡演，碧昂斯與Jay-Z。 視覺中國 資料圖
不是人人都有Jay-Z，也不是每個人都像這對夫妻那麼強勢有力，懂得人心。2009年2月8日晚，蕾哈娜的職業生涯意想不到地出現轉折。她被歌手男友克裡斯·布朗家暴的消息流出，面部受傷的慘照竟從洛杉磯警局泄露。「家暴受害者」在很長一段時間內成為蕾哈娜的黥印，無法抹去。她酗酒家暴的父親和加勒比島國巴巴多斯的不幸童年被重新翻出。
八個月後，蕾哈娜以反省這段關係為主題的專輯《Rated R》發表，受到歡迎。2012年，蕾哈娜和克裡斯·布朗復合，新專輯《Unapologetic》被口水淹沒。蕾哈娜成了家暴受害者的壞榜樣。她在被迫「超過200次」地描述家暴經歷後，「錯誤」地治愈了傷口。她是愚蠢的斯德哥爾摩綜合征患者嗎？她難道不知道，在邪惡和弱者之間，公眾寧願選擇邪惡，而堅決摒棄弱者。弱者，尤其回到家暴者身邊的二進宮「弱者」，像瘟疫一樣唯恐避之不及。
2013年格萊美頒獎禮現場，蕾哈娜與克裡斯·布朗（左）。 視覺中國 資料圖
TaylorSwift和上述幾位不同。她是白人，家境富裕，身為股票經紀人的父親為女兒一舉買下她首個東家Big Machine3%的股份。斯威夫特本人除了音樂上的天賦，亦天生懂得如何把自己的故事編織進音樂。她的戀情和其餘種種都由自己講述，不容他人置喙，已比絕大多數流行天後們強得多。
但在她的職業生涯中，話語權和版權的爭奪戰依然時不時地爆發，經常互相交織。2019年用3億美元買下Big Machine的斯庫特·布勞恩，和斯威夫特進行了激烈的版權戰。同年MTV頒獎禮上從她手中搶話筒表達不滿的坎耶·韋斯特，時任經紀人便是布勞恩。斯威夫特尷尬地站在臺上啞口無言。她和坎爺之間的恩怨很長，但像那次出賣版權之爭一樣，大眾的焦點總是集中在「她是否知情」上，而不是她到底說了些什麼。
2009年MTV音樂大獎頒獎禮，坎耶·韋斯特從TaylorSwift（右）手中搶話筒表達不滿。 視覺中國 資料圖
善於表達自我者如此威夫特，在黏稠的輿論中也很難讓人聽見。經過時間的沉淀，她才在2017年的《Reputation》回溯過去，用復仇和自我表白的態度揚眉吐氣。
有很多原因讓困於法律條款的布蘭妮無法發聲。她曾經穿「錯」衣服，選「錯」男人，發「錯」了瘋，用「不恰當」的方法照顧和爭奪孩子。後來的布蘭妮，既毀棄了「美國甜心」的形象，又因發胖而不夠性感。當她因年齡漸長而跳出「處女-蕩婦」的二元論緊箍咒，被小報狗仔抓拍的憔悴照片砸出另一個深坑。狗仔對布蘭妮興趣最濃的時候，滿眼都是她下巴上一片新舊痘痘的素顏照，暗示她脆弱的精神和不自律的生活。邋遢的打扮和發胖的身材則是她的「紅脖子」血統證明。打扮得像朝不保夕的窮人一樣落魄是原罪，對女星來說更難以原諒。一旦在這裡跌倒，就很難再爬起來。甩不掉的狗仔大軍沒日沒夜地盯著她，布蘭妮因此掉眼淚時，連她對面的採訪者都沒有同情。
人的陰暗心理總是投射在名流身上比較安全。精神崩潰，被剝奪撫養權的母親，能給大眾舒心的優越感。看，你年少成名，聰明有才華，積累了巨額財富（6000萬美元以上），但有什麼用？還不是被打回原型。
布蘭妮是否會有碧昂斯、TaylorSwift們的好運氣，經過明智的忍耐終於親口說出自己的故事？鑒於她在社交媒體上一向語焉不詳的表達，她是否還有健全的神智和從前的智慧，沒人知道。運氣再差一點，她會步懷恩豪斯和惠特尼·休斯頓的後塵，在開口之前永遠閉嘴，隻留下愉悅過眾人的歌聲和舞姿。
責任編輯：陳詩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