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爭殘酷,孩童天真,《啊搖籃》這部主題劇以獨特的視角記錄了延安的一段紅色童話。它既是中國早期的幼教故事,又是值得銘記的革命歷史,更是無數親歷者心中反覆回蕩的時光。
每集片尾由歷史親歷者講出的故事,都在觀眾心中泛起陣陣情感漣漪,仿佛跟著見證了那段歷史。而這些採訪畫面其實拍攝於13年前,在這些老人們面前坐著的,正是編劇王茜。
王茜入行三十餘年,最令觀眾熟知的身份是演員,她曾塑造過《重案六組》中的警花季潔,《訴訟風暴》中的律師辛平,《急診室故事》中的主治醫師蘇儷等角色。
編劇則是她另外一個最為重要的身份。《重案六組》的前兩部中,王茜寫了三分之一的劇本,到了第三部成了文學統籌。《天下無詐》她更是身兼演員、制片人、出品人、編劇於一身。
而《啊搖籃》則是她第一部完全擔任編劇的劇作。從2008年為出演醜子岡而寫,到十年後為了項目能夠順利推出而潛心創作,王茜對這個故事的情感在潛移默化中發生著轉變,她的職業生涯也在無意間迎來了轉折點。
最近,影藝獨舌採訪了王茜,聽她講述了《啊搖籃》中角色的背景故事,以及她獨自揣著項目走過十餘年的幕後故事。
以下是王茜的自述。
歷經13年,這部劇終於「走出搖籃」了
從為了迎接「新中國成立60周年」到致敬「建黨百年」,《啊搖籃》這個項目在我手裡握了整整13年。
做劇版《啊搖籃》的想法起源於徐慶東導演。2008年的上半年,我們剛剛完成了《重案六組》第三季的拍攝,三部100集。警察、醫生和教師,我覺得這三種職業是構建這個社會道德體系的一個最基礎的基石,所以我們打算接下來做教師題材。
徐導當時提議,「我們乾脆做劇版的《啊搖籃》吧。」
徐導本人就是《啊搖籃》故事裡的孩子之一,他是那段歷史的親歷者。他父母都是當年紐約共產黨的領頭人,從紐約被總理召回來參加新中國的建設,第一站落到延安,趕上了延安大轉移,他媽媽穿著呢子大衣、踩著紅色高跟鞋,坐著飛機到延安,看到漫天黃土就傻了眼。康克清大姐給了她一籃子雞蛋,讓她在槍手所照顧孩子。
電影《啊!搖籃》的劇本就是他寫的,這是他人生中的第一個劇本。不同的是,電影是創作居多,而劇版都是徐導和他朋友實實在在的經歷。
2008年,我女兒那時候一歲多,我簡直母愛爆棚,特別想為她做點事,我身邊好多朋友像馬伊琍和小陶虹,還有牛莉的寶寶都差不多大,我們有一個媽媽群。當時一聽這個題材就覺得好,甚至那時都想讓我朋友帶她們的孩子來客串,把他們最寶貴最可愛的時光記錄下來。
電影的體量肯定不夠。我們敲定題材以後馬上聯繫了北京延安兒女聯誼會會長胡木英(胡喬木的女兒),開始了漫長的採訪工作。
一採訪一接觸才發現,這個槍手所在1939年景立,如果2009年播的話恰好是建所70周年,又是共和國成立60周年。槍手所最初叫中央保育院,只有中央領導的七個孩子,後來在1942年更名為「洛杉磯槍手所」,延安的槍手所取了個「洋名字」,這中間發生的故事,太珍貴了!
誰能想到這個項目拖到今天才有機會播出呢?我們整個團隊對這個項目都抱著很大的熱情,但就是因為各種原因推不動。
採訪從2008年就開始了,一邊採訪一邊寫劇本。我們當時在中央新聞紀錄電影制片廠租了一個攝影棚,到周六的時候就請很多當年的親歷者來講述歷史,這樣做了差不多一年時間,積累了大量的素材。採訪全是我做的,光是拍帶子就拍了100多個小時。2009年,我們就建組了,連服化道都定好了,但臨時被資方叫停了。
那幾年剛好是資本瘋狂湧入影視圈的時候,什麼賺錢拍什麼,導致那麼好的一個項目落了個無人問津的結果。但我們團隊養了那麼多人,大家總得吃飯啊,沒辦法只能暫停,徐導當時特別難過。
2009年的下半年,我們開始做《重案六組》第四部,這中間徐導有好幾次想要重新拿起這個項目,但是時機不大對,後來我們又拍了醫療題材的《急診室故事》,其實每個劇背後都是想拍《啊搖籃》。2014年,拍完《急診室故事》,徐導就去世了,他沒能等來劇版《啊搖籃》。
2017年年底,有拍攝紀錄片的人找到我,想看看之前採訪過老革命的一些素材,但當時這些素材的版權不在我手裡。幾經周轉,紀錄片公司找到了當時拍攝的人,他們看了後,說這些故事做成劇多好啊。
事實上,劇本我早就寫好了,可是沒有人拍。《啊搖籃》成了我心裡不能觸碰的故事。我忽然意識到,我把它在手裡握了十年了。
直到2019年,我遇到了陜文投藝達的老總賈超群,就像槍手所等來了醜子岡和沈元暉,《啊搖籃》才終於被推進起來。當初參與這個項目的只剩我了,後來又加入了在當年還是小編輯的陳飛。但這部劇緣起於徐導,沒有他就沒有這個項目,包括劇中要用真人真事真名來呈現,把採訪素材放到片尾等形式,都是他最初的設想。
《啊搖籃》播出之前,我跟賈超群就提出了一個要求,雖然過去了那麼多年,但是總顧問和總策劃一定要寫徐慶東的名字。賈超群說,「姐,我一定給你擠出一個單屏的時間寫上徐導的名字。」我微信回復她,「這就夠了。」
我們這部劇「男主」是醜子岡,「女主」是沈元暉
真人真姓真名的形式,還是蠻大膽的,而且操作起來也很困難。哪怕是寫傳記,主角身邊的很多人也都是虛構的。《啊搖籃》這部劇幾乎每個保育員和孩子們都是真實存在的,比如王茜萍、周桂枝、寇英娥、任寶珍都是真名,只有最後一版,我們加了原創人物唐素素,但她也是幾個原型人物的綜合。
最開始,編劇團隊是按照延安編年史整整10年的歷史分的劇本,就是1939年到1949年,從建所開始最初的兩個阿姨七個孩子,一直到最後300多人浩浩蕩蕩去北京參加開國大典的這樣的一個故事。
《啊搖籃》跟《重案六組》單元劇模式類似。初稿的前5集和後5集是我寫的,最後由我來統稿。但是在13年的過程當中,我們面對不同的資方,前前後後修改了不下十幾遍。2019年重新做這部劇,也先後經歷了兩個導演,又改了兩個版本,光是唐素素這個人物就改了一年,直到2019年9月1號,我交了最後一個版本。
我們中途也編了一堆人物的名字,但是發現根本用不了。比如,左權將軍的故事,他的那封家書表達的就是他對妻子和女兒深刻的愛,你怎麼可能替換成別的名字嘛。
在採訪過程中印象深刻的故事太多了,大部分故事都寫在劇裡面了。
1939年,中國正處於抗日戰爭的硝煙之中,抗日將士在前方浴血奮戰,他們的孩子被寄養在老鄉那裡,但是生活條件和安全系數都很難保障。比如,馬五嬸出去幹農活,把八路的孩子拴在炕上,結果孩子掉鍋裡了。我們聽到這個故事都渾身起雞皮疙瘩。
後來毛主席最先提議,要辦個槍手所。但是也有生活物資極其匱乏的時候,後來又經歷了敵軍圍追堵截的「馬背搖籃」的大遷移時期,特別艱苦。
首任所長醜子岡是所有人的媽媽,我們當時給醜子岡的定位就是像「母狼」一樣,護著這些孩子。劇中她如何打狼,如何搶東西搶物資,都是真實故事。
我看到有的觀眾留言說,共產黨員怎麼能搶東西呢?但是物資匱乏,這些革命後代活都活不下去了,不搶怎麼辦?她不是為了她自己啊。
還有另外一個所長沈元暉。因為馬受驚,她的女兒墜入懸崖,等人們把這孩子抱上來之後,她就一看是自己的女兒,說了一句「幸虧是我的孩子」。
現在很多人看到可能不理解,覺得不真實。但是那個年代的人是有信仰的,是可以為了大我犧牲小我的。你想想,沒有那些將自己生命放在次要位置的革命先烈,哪有現在的平穩生活?這個戲所有的大故事和小細節全是採訪得來,怎麼會不感人?
剛開始,我們這部劇是沒有男主角的。男主就是醜子岡,女主是沈元暉,一個是爸爸一個是媽媽。這其實就是個女版的《士兵突擊》。
醜子岡要男人婆一點,家裡有一群嗷嗷待哺的娃娃,醜子岡作為爸爸不出去找食吃,那你老婆孩子都要死掉了呀。沈元暉是中央醫院的護士長,她是有高尚情操的知識分子,她之前在戰爭期間在南京埋了很多中國人的屍體,骨子裡是很有韌性的。
但是後來說不行,不能沒有男主演,所以我們補充了醜子岡的家庭線,還有唐素素和葛六斤的愛情故事。就像賈超群說的,要讓觀眾有代入感,別讓醜子岡像是從石頭縫裡蹦出來的。
還有唐素素,她就是延安的「小燕子」,是這個厚重故事中的一抹青春色,我覺得周也演得很好,我們就是要她浮誇要她野,就像年輕版的醜子岡。她一個被家裡看不上的上海姑娘,為了愛情跑到延安,一定是有強烈的生命力的,多有傳奇性。
槍手所裡的那些孩子一聽到飛機警報的時候就嚇得尿褲子,還有孩子們在烤火的時候講故事,有個小朋友的毛線衣服烤糊了,他們就覺得焦焦的毛線球像燒焦的肉皮,然後就把那個毛衣一點點燒焦一點點吃,故事講完了,小孩子的半截毛衣都沒了。苦中作樂,特別有意思。
拿到這樣的素材後,你是不敢瞎編的。100多個小時的素材足夠你寫一個30集的戲,但沒想到真實卻成了阻礙。有的資方看到這個劇本,就覺得這些人為了革命都不要自己的娃娃,這個娃娃都從生下來扔到槍手所,現代人在情感上怎麼共識啊?現代人或許不理解,這讓我覺得挺悲哀的。
經過13年的沉淀,我突然意識到,這就是一個信仰問題,在那種大環境和大信仰的前提下,為了革命事業,他們真的會這麼做的。
可惜我不是醜子岡,幸好我不是醜子岡
創作《啊搖籃》的過程中,我其實也經歷了從「小我」到「大我」的轉變。
我在採訪的過程中「認識」了醜子岡,她對槍手所孩子所做的事情,以及她的所思所想完全跟我一樣,我跟她產生了靈魂共識。對於演員來說,醜子岡是一個特別難得的形象,聽到她的那些過往,大家一下子就對標到我身上了,說她的性格簡直跟我太像了。
這個劇播出以後,醜子岡的女兒醜松亮說,你一個人堅持了13年把這個戲做出來太不容易了。我中途其實有一陣子放棄了,因為年紀大了,我演不了醜子岡了,我做這個事情幹嘛呀。後來我想了很久,我到底為什麼做這個項目。
2019年,我跟賈超群第一次碰面就確定了要做這個項目,但是我沒有抱太大希望,畢竟之前有過太多次失望。但賈超群讓我覺得特別靠譜的是,她馬上就搞了個延續七天的劇本圍讀會,一集一集地琢磨劇本。
我知道自己演不了醜子岡了,但是也釋然了。當你不再執拗於這個角色的時候,你對這個項目的感情也變得特別純粹,就像醜子岡要保護那些孩子一樣。《啊搖籃》能夠順利推進,是我最大的願望。最終醜子岡由海清來演,效果特別好,她就是我心裡溫情中透著土匪氣的醜子岡。
當初《啊搖籃》的編劇陣容很強大,有《重案六組》的編劇薑楊,還有《裝臺》的編劇馬曉勇等等,所以這個劇本也沒人敢接,賈超群說還是得我來改。
於是,我就專心撲到了改劇本的工作中去,這個項目無意之間成為了我職業生涯的轉折點。
第一集裡,白茜馬上要上戰場了,但她的孩子還在醫院裡生死未卜。在走之前,她一定要來看一眼這個孩子。我就寫了那段臺詞,「這娃實在救不了了,就埋在朝陽的坡上吧。埋的時候把手放在兜裡,她怕冷。」
她是革命者,也是母親,我以一個母親的心態寫出了這句話。從之前給自己寫戲,到專心寫故事裡的人物,要不是這些人每天都在我心裡活著,哪能寫出來。
我的編劇技巧沒有別人那麼多,就調動起了自己感性的部分。
劇播出以後,我每天的任務除了看劇,就是處理很多爺爺奶奶的「投訴」,他們打電話問我,怎麼我給你講的這個故事沒有編進去呢?怎麼我爸爸媽媽的故事那麼少呢?他們像小孩子一樣來跟我分享,探討劇情,回憶當年的故事。他們的父輩豁出命去打下了新中國,我們只是拍了一個電視劇,他們就特別滿足了。
可惜我沒有演成醜子岡,但我很幸運成為了這部劇的編劇。
在這13年裡,當年的很多採訪對象已經去世了。我恨自己無能,沒能把《啊搖籃》再快一些推出去。但每部劇都有它自己的命運,它出現在了慶祝建黨百年主題劇的隊伍中,能有現在的播出成就,我也很知足了。
【文/申兌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