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歲月可回頭》是怎麼把一手好牌打爛的?

  因為有靳東、李宗翰、李乃文、蔣欣、左小青等眾多大牌演員的加盟,和「中年危機」這個當下國產電視劇中較少涉及的話題,《如果歲月可回頭》開播之前就已經吸引了不少關註。然而,眼下該劇播出到了三分之二,網路評分跌至3.9分。

  在研究者看來,該劇所表現出的問題在當下國產劇中頗具代表性,那就是以「貼標簽」來代替情節推進和人物塑造。

  抱怨電視延續劇《如果歲月可回頭》(以下簡稱《可回頭》)的種種不成立,顯然是多餘而且過於多情了。情節和人物處處站不住腳,可惜了一群演員們,認真演繹著大概他們自己也不相信的各等情形,還要拿捏表情、處理對白。中年危機,或者範圍縮小一點,中年婚姻情感危機,或者範圍再縮小一點,男性視角下的男性中年婚姻情感危機——多好的題材和角度。遺憾的是,《可回頭》一劇僅僅是瞄準了一個好題材和好角度,沒有一顆子彈命中靶標。

  在習慣美其名曰大數據論和目標市場的名義下,該劇可以貼上「都市生活」「中年危機」「婚姻情感」的標簽,加上靳東等明星加持,賣相水到渠成。可明明碼了一手好牌,怎麼就湊不出起碼的體面呢?麻煩也許正是出在「標簽」上。

  只有作為噱頭和賣點的 「標簽」,卻缺少相應的種種支撐

  婚姻危機是個標簽,於是妻子們或主動決絕地提出離婚,或嘗試婚外的姐弟精神戀愛,或忍受丈夫的無端敲詐,或婚前意外懷了前男友的孩子且不知情。中年危機是個標簽,於是高呼「顛覆」的口號,染頭髮、玩快閃、著急談戀愛,活活把已然不惑的中年退回幼稚愚蠢的中二。生育危機是個標簽,於是,知性理智的離異女人在無意中愛撫了一下陌生小女孩的臉頰後,執意要和前夫生孩子……

  「標簽」本身都具備話題性,也都能鋪陳延展出有趣的人物關係、龐雜的情感滋味和尷尬的人生地步,但《可回頭》中,只有作為噱頭和賣點的「標簽」,只有話題和概念,卻缺少相應的種種支撐。好似一幢售樓處的樣板房,裝修和家具一應俱全,摩登時尚,可樣板房本身並非真實的磚瓦蓋就,更沒有打下地基。除了在一起聊天,劇中人無所事事遊手好閒,時不時冒出來的「金句」,也好似樣板房茶幾上的蛋糕和水果,模擬了生活場景,但全都是假的,不過用來裝裝樣子。

  難怪第一集開始,歌就唱起來了,MV化的剪輯不需要敘事,隻填充似是而非的情緒。

  從「標簽」到具體的情節敷演,從話題到具體的情境設置和人物關係變化,該劇不是沒有空間,但編導陷入了一種自戀的「老男孩」情結:三個中年失意男人暗示自己是「老男孩」甚或永遠是不老的男孩,希望改頭換面從頭再來,融入一片嶄新的生活。他們肆無顧忌地玩「真心話大冒險」,無憂無慮地做廣播體操,痛苦了就在水邊大聲喊出來,失去婚姻了就馬不停蹄地趕緊物色新的女朋友,意外發現活潑明媚的女兒不是親生的了,就決定再生一個,而人到中年遇到的真正的情感困境,並不去觸及。從皮相上,南國都市的風情,澳洲海灘的美景,從公寓到餐吧的一次次聚會,男女主人公們不減當年的風姿,都像是在給中年的中產們一次青春的補償。「中年」不過是個標簽,是臺詞中的些許自嘲,但中年一定還要翩翩少年著,還要假裝毫無人生經驗地應對情感關係,拉低智商情商地過日子。

  好容易,70後的演員們有戲演了——靳東、李宗翰和李乃文都是科班出身的資深演員,但他們演的不是當下的70後,而是70後的18歲和70後想像的90後、零零後,像是唱著「不想長大」的男版S.H.E。電視劇市場中常見的討好年輕人,在該劇呈現為中年人的強行年輕。

  男性角色的塑造已經坍塌,該劇中的女性形象也是各種「標簽」,人物的行為邏輯難以自洽。比如,難以忍受婚姻的日漸平淡,敏感二人關係中有冷暴力的傾向,不由自主和年輕的體育教練曖曖昧昧,這是個標簽。標簽貼上了,沒有下文,隻見面容姣好的少婦想再實驗一下自身的女性魅力,僅僅因為道德的約束立馬退了回來,把婚外的戀人當作了小白鼠,一場兒戲而已;而前夫對她頗多依賴,並不像兩人的婚姻已經進了冷藏室的狀態。這一場婚外戀,有開端,有結束,唯獨沒有過程。劇中的女一號江小美也是個敗筆,她遭遇的困境是一而再地受到丈夫的勒索,300萬現金才能讓她擺脫這段失敗的婚姻,同時她有不良少女的過去,一直對死去男友的父母百般照顧,這種形象的原型由來已久,在老戲裡是從良的風塵女子。她必定善良,以善良修飾她過往的逾越社會規范的行為,為此受盡千般委屈,意志堅定永不退縮;她必須受難,在逆來順受中贏得同情,人性閃光,並為她的幸福降臨制造障礙。在比她年長的男人們面前,她是義氣的江湖女俠,懂事的知心大姐,嚴肅的人生指南,是男性們幻想的「小母親」。一尊曾受污垢又深陷泥潭的女神,這是一個沒有任何時代感的角色,是想像中的合成。

  中年如此不堪?以「中年」為標簽的劇集不過是「偽中年」?刻板印象中的中年——油膩的挺著小肚腩的男人和黃臉婆碎碎念的女人——當然不可取,把中年全然演繹成在種種壓力下嘆苦經未免也還是概念化的。誰說中年等同俗氣於房子、車子、票子、孩子的夾擊中無力反抗,受困於婚姻內外的圍城下左右為難?

  能夠呈現出中年的「尷尬」是一種高級,但難度相當大。該劇的情節進展不快,事件不密集,人物關係也並沒有太多戲劇性的糾葛,加之不少來有影、去無蹤的「外掛」人物,延續劇有了系列單元劇的影子。越是要「單元」的精彩,就越需要精彩的情境,需要準確的「尷尬」引起共識,需要的是優越的智力和中年的練達。

  「懸浮」成了一種態度,一條門路,構成了另一重維度的真相

  和「標題黨」的自媒體推文一樣,「標簽」不足以信。而貼標簽、找話題、攢段子,小品式的無限連接竟成了近年來一些國產電視劇的創作方式。去年熱播的《小歡喜》同樣如此,高三學子從做藝考生到得憂鬱症、從借讀到家教補習班,全都不能落下,女家長經歷職場性騷擾,男家長開起了滴滴,最後連二胎都得照顧到,仿佛這樣的社會新聞串燒等同於觀照現實和「接地氣」。

  高三和高考是親子標簽,房產中介、公關傳媒是職場標簽,和對《可回頭》的失望一樣,受眾對《安家》《完美關係》等職場劇也不滿意。而標簽導致的結果,是「懸浮」的偽職場和偽中年。

  某種意義上,作為大眾傳媒的電視延續劇的序言價值高過藝術性。當「懸浮」近來成了批評電視劇的高頻詞,不是沒有原因。然而,問題由來已久,解決卻好像遙遙無期,連找到問題的根源都不那麼容易。是創作能力有限,造成創造者難以直面值得面對的矛盾沖突,只能虛頭八腦地貼標簽攢段子?是資本介入蠻橫,資本的力量強大,數據、流量、IP等綁架了正常的創作程序和規律?還是,娛樂至上的喧囂中,劣幣驅逐良幣,受眾良莠不分?而前後夾擊、上下圍困之中,創作者自身的創作心態又是如何?是否還能保持基本的操守和能力?我們看到的,是其中不少人回避深度而選擇膚淺,回避嚴肅而選擇娛樂,回避內容而選擇IP,回避演技而選擇流量,回避精神導向而選擇秀下限比俗氣,回避真切的社會關註而選擇無關痛癢。「懸浮」成了一種態度,一條門路,「懸浮」本身構成了另一重維度的真相。

  標簽和段子撐不起電視劇的創作,這是常識,奈何忽視常識卻成為常態。新冠疫情讓影視行業幾乎進入休眠期,但願如此代價,能換來一輪最起碼回到常識的調整,驅散「懸浮」,讓「偽中年」去偽。

  作者:郭晨子(上海戲劇學院戲文系副教授)編輯:郭超豪責任編輯:邵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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