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隻天賦異稟的笨鳥,建築屬於自己的具體生活。
文 | 劉洋
編輯 | 姚璐
攝影 | 黎曉亮
妝發 | 田洪禹
造型 | Jojo Qian @ThinkPinkStudio
場地鳴謝 | 設計共和
著名的自律
孫儷比約定時間早到了半小時。像每個普通的日子,她清晨5點起床,寫字,練太極,練呼吸,張羅孩子。9點多到達拍攝場地時,清清爽爽,是隨時可以上鏡的好狀態。
和孫儷一起工作,會覺得一天特別長。與她合作了16年的化妝師田洪禹知道自己又將度過輕松而豐富的一天。她工作習慣就是早起早收工,合作起來特別輕松,大約薄暮前就收工了,還可以回自己的工作室,談點事情,也可以約朋友吃飯。一天你會覺得特別豐滿。大多數明星中午起床,等消了水腫,薄暮開工,一直到深夜凌晨,你會覺得特別耗著。
16年來,每年一起工作100多天,田洪禹從未見過孫儷發脾氣,工作上也極少糾結。他唯一的困擾是每次見面都會被問,我胖了瘦了?氣色怎麼樣?他認識孫儷時,她90斤,如今還是90斤——哦,前些天掉到90斤下一點,精神頭兒倒是越來越好,這個問題有什麼可回答呢。
田洪禹也從未見過孫儷放縱自己,哪怕只是大吃一頓,比如,沒人能抵抗在成都工作後的一盆紅油火鍋,否則白到成都一趟。而孫儷的晚上,不管在哪個城市結束工作:我要回去睡覺了。
她的自律是可怕的。罕見!我們為什麼做不到,就是你的執行力沒有那麼強。她的執行力太強,執行起來是想到她就去做。就是自我決定或者自我控制能力強的結果。我甚至覺得那樣生活也沒有什麼太大的樂趣了,但可能這就是她的樂趣所在。對於自我的約束可能是她最大的樂趣。
孫儷的自律在演藝圈是著名的,她常在微博介紹自己的生活方式,練普拉提,泡腳,健康飲食。多年老友俞白眉覺得她的自律有點反人性,我們在他們家吃飯喝酒,甭管誰來,甭管多熱鬧,聊到9點:對不起,你們接著聊,我要跟孩子睡覺了。雷打不動。她有特別強大的內化的理性。
這種自我控制甚至經受住了一場熱鬧的婚姻生活的驗證。她和鄧超這麼多年相愛相殺,他倆身上有無比矛盾的地方。鄧超是到了9點就不想睡了,夜貓子;孫儷是到了9點就要睡覺。鄧超更性情,更喜歡呼朋喚友;孫儷更喜歡獨處。就像火與冰一樣。孫儷是從小『超我』特別發達的一個人,鄧超是『本我』特別放肆的一個人。但一個人只有本我沒有超我,或者只有超我沒有本我,自己感受都不會特別好。孫儷某天跟我打電話發自內心地吐槽完她和鄧超的不兼容、抱怨鄧超回家家裡就非常吵之後,過幾天又發朋友圈,說鄧超對她來說像藥一樣。其實他們倆都使得對方在本我和超我的平衡上做得更好。孫儷比以前開朗多了,經常嘎嘎嘎嘎地傻笑,畢竟家裡有一個永動機每天在那兒蹦蹦蹦。
鄧超覺得改變的只有他自己。開始早睡早起了,夜裡的紅酒換成早上的茶和咖啡了。他把孫儷的記事本叫做神奇的本子,10多年來記錄著她每天要做的事——孩子們的安排、家長們的聚會、與朋友的約會,以及鄧超的行程。如今他自己手機上也開始了神奇的備忘錄,有了不拖累孫儷的自覺。
幾年前,鄧超找孫儷出演自己電影的女主角,要先跟她的文學統籌聊劇本,團隊覺得劇本OK,她才接,之後跟經紀人走流程,一整套。因為她接戲的秩序就是這樣。
關於這著名的自律,孫儷有真正的答案:我知道我是一個很容易焦慮的人。我為了讓自己不焦慮,所以做很多準備工作,就是為了讓自己心態能平靜。我早、中、晚寫好記事本,我就知道每天時間可以豁開多少份,我可以做多少事情。其實你好好規劃,你每天可以做很多事情。我不喜歡事情趕著我做,我願意走在事情前頭,我能多做一點、先做一點,就不會讓自己太焦慮。我很要求有秩序感。
天賦異稟的笨鳥
2001年,麗江的一座吊橋上,孫儷背著孩子,行動匆匆,儼然一個身懷秘密、艱難求生的單身母親。那時孫儷19歲,《玉觀音》的第一場戲。導演丁黑在監視器前一下子放心了,好像看到了冰山一角下,孫儷提前做的隱秘而巨大的功課。
那是孫儷作為演員的開始。她每天睡三四個小時,劇組單機拍攝,不同機位連拍十幾條,她就撕心裂肺哭上十幾遍,為對手演員搭戲再哭上十幾遍,打戲顧不上受傷,狠狠往門上撞、往地上跌,出手也從不手軟,武術指導知道她苦練過跆拳道,害怕和她過招,梆一下就被她踢出幾米外。收工後,她把自己關在房間裡背臺詞,起了一臉包。沉默寡言,一股子蠻勁。
飾演緝毒隊長的杜源隱隱地被孫儷刺到了有些松懈的表演神經。他那時45歲,拍了20多年戲,沒見過這麼拼的對手演員,在河口拍打針的戲就實打實地抽血。他看到孫儷的劇本,標註得密密麻麻,註釋比臺詞還多。孫儷給他搭戲,背對鏡頭十足十地一遍遍掏心掏肺,在戲裡反覆生離死別,杜源感到觸動。那麼個小孩,人家把戲都當命一樣,人心換人心的事,對不對?人家孩子那麼給你搭戲,你怎麼搭你心裡沒數嗎?春節前後,拍完一場孫儷涉過冰河逃生的戲,大家一起坐車轉場,杜源囑咐孫儷:拍這戲辛苦,你一定咬牙挺住,這戲好,你能成。
電視劇《玉觀音》劇照
《玉觀音》播出時,鄧超想著這個演員怎麼演得那麼自然。到了拍《幸福像花兒一樣》時,鄧超和孫儷認識了,這部戲的導演高希希後來把孫儷、鄧超級少數幾位演員視為自己最省心的合作夥伴,你只要跟她溝通好,這孩子是拼命的。
20年過去,孫儷已經像杜源所說的,成了。但每次接新的作品,每次去見劇組和主創,孫儷都在家念叨不會演不會演,鄧超心裡知道那是她又一次重新啟動、進入新角色的過程,嘴上卻調侃,你別逗了,你不要凡爾賽。
孫儷真是戰戰兢兢。《甄嬛傳》《羋月傳》的編劇王小平說,進組報到的第一天,孫儷箱子一放,立刻就去找她:王老師,你有時間嗎?咱們聊一下角色吧。劇本打開,上面有許多她標註的問號。
開機半年前,她就把角色不同的階段分類,從明亮到沉鬱,不同顏色的夾子對應人物不同的歷程心境,把人生起伏捋了又捋,做什麼事都在念臺詞。
合作了《甄嬛傳》《羋月傳》兩部長篇劇作,導演鄭曉龍從沒在劇組見孫儷完整吃過一頓飯,吃兩口就走了,導演,我回去背詞兒。
孫儷相信一切的勤勉與不安,緣於少年時的一件小事。那時她在部隊做文藝兵,被南京軍區選中,作為領舞參與全軍匯演,她特別驕傲,驕傲到沒有好好練習,審查時,她跳得極差,領導告訴她如果下次審查還跳成這樣就換人。她知道自己得到領舞只是因為自己個子小,適合那個角色,那一下,勝讀十年書,你本來很驕傲,很快就沒有你了。那個禮拜我真的很拼,最後保住了。但從那以後,我真的知道沒有什麼必然是你的。那件事給我的觸動非常非常大。可能也是我比較聰明啊,從一件小事就能得到很深的人生感悟。我經常會因為一些小事而思想崛起,大事反而覺得平常可控,大事情會有很多包裝在裡頭,小事情反而很貼近你的生活,很細微,很細膩。
她就是一個天賦異稟的笨鳥,一直覺得自己不夠好。多年來,鄧超在家裡被反覆盤問念中央戲劇學院時到底都學過什麼、感受到什麼。最近,他給孫儷分享了東尼·巴爾的《如安在鏡頭前表演》,在舞臺上你可以獻出一場演出,在鏡頭前你最好視為一次經歷。這句經典表述的後半句,他覺得孫儷在《玉觀音》時就懂了。
年過四十,鄧超才感覺到自己可以真正理解人物、塑造人物了,覺得之前很多時候在用自己的小聰明;同時,也更深地理解了孫儷20年來面對角色的如履薄冰。她確實改變我很多,有的時候我會偷懶,而且我會耍小聰明,還會調侃她,因為我自己沒有那麼努力,覺得這方面也跟不上她。
但孫儷的答案是,我不是一個有天賦的創作型演員,一定要給我完整劇本,我才不會把它演亂了,千萬別只給我一半,或者後期要大改,如果臨時有很大的調整,我就全都斷了,我得花很多時間去梳理,包括我和別的人物的關係……一起工作的14年裡,文學統籌何瑞睿聽孫儷跟每一位合作的導演說過同樣的話。
可以跑馬拉松的運動員
多年來,何瑞睿和孫儷一起把劇本分析梳理工作做得越來越系統、細致。
到《安家》的劇本分析時,甚至引入了心理學專家一起分析人物。面對現實題材的當代都市故事,孫儷尤其會提出許多細節問題:一個無法解決原生家庭問題的幹練的房產中介,頭髮應該多短、背包應該多大、她是什麼星座、喜歡什麼顏色、平日如何穿搭、喜歡喝美式還是拿鐵、有哪些職業習慣……心理學家幫孫儷做的人物畫像,與她後來見到的原型人物極像。
那是一個不會善待自己的女孩,舍不得買電暖氣,唯有的電器是熨鬥,養的貓比自己吃得好,是家裡最不受重視的孩子,韌勁十足,衣服只有黑灰藍三色,口紅、絲巾、化妝包卻是玫紅色。孫儷與心理學家聊起女孩兒的語態和過低的情感溫度,還有那不經意的玫紅色,心理學家說那是對親密情感,尤其是母愛的需求,孫儷覺得難過。
她請女孩送了一些舊物,又買了一批新的送給對方。穿著女孩的舊皮鞋, 她把女孩用舊的筆袋、錢包、計算器、名片夾、充電寶、鞋套、測距儀、指南針放進挎包裡,又買了玫紅色的筆、水杯、化妝包、襯衣扣。她要在細枝末節上也成為那個人物。
何瑞睿說,這是孫儷必須要做的功課,但她一直很期待,什麼時候往那兒一站,什麼都不用,就渾身都是戲,不需要經過那麼大量的細致嚴謹的準備,完全靠自己的心,就跟著心走,往那兒一站,什麼人都能演,什麼題材都能演。就像姜文、葛優,站那兒你覺得就是戲。她知道自己的局限性在哪兒,除了下苦功沒有別的辦法。她很清楚,很坦率。
電視劇《安家》劇照
但那些合作過的導演們,又會講起他們看到天賦的瞬間。
《小姨多鶴》的拍攝現場,常常孫儷一場戲下來,全場鴉雀無聲,攝影師、化妝師、場務在鏡頭外眼淚嘩嘩掉。那是導演安建拍得最痛苦的一部劇,苦難的故事,苦難的主人公,但他必須是心腸最硬的那一個,他告訴孫儷:咱們換個角度想,如果一個人的人生始終是這種狀態,每天哭得天昏地暗,她死了80回都不止,所以孫儷——多鶴她不應該這麼哭。孫儷緩了緩:導演,我們再來一遍。
鏡頭再啟動,孫儷和閆學晶,一個名義上的小姨(事實上的母親)和一個名義上的母親,隱忍又日常地講著最掏心掏肺的心事,閆學晶起身離開的一瞬,孫儷的一滴熱淚滾落下來。當時我懵了,安建說,她的眼淚是水龍頭嗎,她可以控制嗎?多鶴是千難萬難不願在對方面前哭的,孫儷的眼淚就在對方離開那一刻掉下來了,最正確的時間。
而鄭曉龍相信,表演是悟性、天賦加勤奮。孫儷當然勤奮,我就沒見過(更勤奮的),勤奮給了她經驗,就激發了她身體裡的某一部分創造力,天賦就出來了。
甄嬛在寢殿外大喊三聲皇帝駕崩,鄭曉龍一直記得最後一聲皇帝駕崩的近景鏡頭裡孫儷眼裡滾落的兩行淚,是有真感情、是愛過,他覺得很準確。到了《羋月傳》,不再只是後宮女人的情愛,有更大的家國情感、殺伐決斷,三段愛情,一段青梅竹馬、一段如父如兄、一場幹柴烈火,鄭曉龍看著孫儷處理得清晰、從容,是超越準確的好。
到《那年花開月正圓》時,丁黑看著孫儷在動作習慣、行為方式、表情管理、語音語氣方方面面苛責自己,明白她在追求什麼,電視劇確實是毀演員,因為集數太多,演員的形象透支會大。拍10部電影也才一部戲的鏡頭量,但是演員完成10個人物了;而一部電視劇,一個人物,她已經把所有的表情變化、情感變化全用了。孫儷用了這麼多年,而她表演的工具只能是她自己。
她的天資是毫無疑問的,丁黑篤定地說,她只是從來不靠小聰明、抖機靈,所以能夠堅持這麼多年,傾其全力,小心謹慎,從來沒有放松過,一直很有力量,《玉觀音》時可能還有點蠻勁,《那年花開月正圓》時力量感就更沉穩了。她屬於那種可以跑馬拉松的運動員,對於道路的勘察,對於氣侯的變化、溫度的變化,包括自己體溫的變化等等,她全考慮到了。了解環境,也了解自己。
刺蝟的選擇
孫儷有時候覺得,團隊裡的同事們對她過於嚴格了。《甄嬛傳》之後,大家對選擇更慎重,因為觀眾對孫儷的期待顯然更多了。但最嚴格、有主見的那個人是她自己,尤其是接戲,類型、格局、人物塑造、劇本整體完成度,哪兒哪兒都要想到了。
何瑞睿講起孫儷和團隊的共識,她演戲到這個份兒上,覺得對公眾是要有回饋的,演的每一個作品不能太過自我,對劇作深度是要有要求的。她不想演一些也很好看,有潛質成為爆款,但播一播就過了的戲,希望觀眾看到她的戲會覺得有共識,會覺得給自己的生活帶來了出口,希望劇作有更強的公共價值。孫儷演戲,不能被市場左右、被別人的選擇左右,在價值取向上該有堅定的選擇,哪怕沒有得到那麼多的讚美、誇獎,但是有些東西是要積淀的。
工作室每年接到300多個劇本和項目邀約,而近幾年,劇作風格越來越網路化、娛樂化,年輕向的東西越來越多,還有很多16歲、18歲的角色來找孫儷——真是感謝大家的厚愛了,何瑞睿有些無奈,市場就覺得只要你接,我們也不管,反正只要孫儷來了,其他事情也無所謂。但是孫儷自己要考慮,我們要考慮,不只是臉的問題、外貌的問題,而是一個人已經成長到這個階段了,如果非要很別扭地去演一個青澀的狀態,一個校園戀愛戲,是沒有說服力的。勉強去演,她覺得對不起觀眾。孫儷一直在成長成熟,現在再讓她去演那些,她自己的心也會不聽使喚的。
人物價值觀不能被劇本裡人物的行為邏輯支撐、解釋,也會被否掉。她很較真,會一直向著她想要去傳達的那個方向較勁,不能理解、接受人物的行為時,就過不了她心裡的那關,演起來就會很擰巴,是表演上的雷。幾年前有部劇找過來,制作方專業靠譜,演員陣容強,情節和話題直面當下生活。但角色邏輯有問題,孫儷和團隊反覆論證後還是推掉了。後來劇作播出,的確是當年的爆款。
但孫儷並不感到遺憾,對她來說,答案很簡單,內心深處沒那麼喜歡的角色,放棄就好。我會聽很多人的意見,但我沒有什麼框框,必須要達到什麼。對我來講,發自內心地喜歡這個角色跟劇本,才是我主要的考量。所以我也沒有任何禁忌。
曾有個連環殺人犯的角色找到她。對孫儷來說,這不是常規的選項,但她覺得只要理解人物的選擇,完全可以演。後來因為角色單薄才不得不放棄。總有人問我事業規劃,我有時候自己都特別汗顏,真的沒有什麼規劃。我完全是被事情推著走的,走一步看一步。而且,我很喜歡時不時地給我來一個驚喜。
拿到《理想之城》的劇本,孫儷做了一張巨大的人物關係表,把劇本細細看了兩遍才厘清總公司、承包公司、5個分公司之間,包括幾十個人物錯綜龐雜的關係。
劉進導演找到她時帶著兩個顧慮——第一,這戲不是大女主;第二,造型過於樸素,還不能化妝——找到她時,她興奮地說:太好了!我喜歡這個戲就因為它是群像戲。至於素顏,更不是問題,她想起多年前《中國式離婚》裡的蔣雯麗,那張毫無修飾的焦慮的家庭主婦的臉曾讓她著迷,那時她們在同一家經紀公司,她對經紀人說,如果哪天也遇到一個不需要化妝的角色,我也可以,好棒啊!
有點出乎她意料的是,《理想之城》播出時造型、置景都招來許多非議,她有些困惑,太真實,反而讓人害怕,是嗎?
何瑞睿覺得孫儷是在無意識地成長,也希望她不要那麼有意識,她要保持她那個單純的本心和熱情。我們都很有意識,可能結果不一定好。
曹可凡很期待孫儷有機會跟有強烈作者表達的電影導演合作,小成本,在商業和傳播上沒有太多顧慮,演一個讓所有人都意外的角色。何瑞睿也有共識,我們也在積極尋找這類作品,她提大聲調說,請這樣的創作者都來找我們吧,我們想演。
演員是被動的,孫儷非常清楚這一點。有一段時間,許多演員轉行導演,也有制作公司和平臺來問她:要不要做導演?她想都沒想,不要!
英國哲學家以賽亞·伯林認為世界上有兩種研究者:一種是刺蝟,知道一種重大的事情;一種是狐貍,知道很多事情。孫儷顯然是刺蝟。一個專心表演的刺蝟。
我沒有這樣的才華,也沒有這樣的能力,完全沒有,試都不要試。我看了鄧超做導演,我已經夠夠的了,沒有任何動力去這樣做,我只想做好演員就可以了。只能等待,沒關係,誰的人生有那麼多選擇。我覺得很多時候就是以不變應萬變,不能老奢求外界給你帶來什麼。而且我也不相信自己有那麼大的能量,可以做多大的事情,眼前的事已經占據了我24小時,我恨不得24小時當48小時用,再讓我做別的,我真是完蛋了。
何瑞睿理解她,她如果不做演員這個職業,可能是個瑜伽教練吧,或者開個中醫館,也會兢兢業業,把工作的每一步仔細拆解,深入進去。
電視劇《理想之城》拍攝現場
生活裡的錨
宮中長街,戲裡的甄嬛帶著沈眉莊去看冷宮裡的妃子,戲外的安陵容餓了,撕開一小袋零食豆幹,剛咬了半塊,戲外的甄嬛踩著花盆底飛過來,吃的什麼,分我點吧,接過遞來的豆幹就塞進了嘴裡。一轉身,她又鼓著腮,架著胳膊,撇著兩隻腳扮成植物大戰僵屍裡的倭瓜。
戲裡的安陵容怨恨了甄嬛一輩子,戲外的陶昕然就此和孫儷親近起來。那之前,陶昕然一直和大家保持著距離,想體驗安陵容不受人待見的孤獨心境,至於和對手戲最多的孫儷的距離則源自江湖地位懸殊帶來的自卑。孫儷主動打破了那點距離。陶昕然後來想,儷儷應該是感受到了我的無措和愚笨。那是2010年冬天。
追憶往事,陶昕然有些動容。《甄嬛傳》劇組給孫儷準備了兩個替身,九百多場戲,她一次都沒用過。光替也不用,每一次都自己走位置。皇上在禦花園第一次聽到安陵容唱歌那場戲,有一個陶昕然的近景鏡頭,拍不到孫儷,孫儷站在鏡頭外給陶昕然搭戲。
不是搭詞兒,是搭戲。陶昕然強調,一般演員會讓執行導演在那念詞兒。拍你嘛,自己演吧,你演不出來是你能力不夠。但儷儷很保護對手,她覺得戲不是自己旱地拔蔥,戲是交流來的,才是準確的。這是她的職業操守,即使站在高處,也對每一位對手演員非常尊重,不管你是新人還是所謂的腕兒。
她本以為孫儷只會是生命裡的過客,因為對方太紅了。2015年,她公公查出肺癌,她慌亂中給孫儷發了一條微信,講了公公的病,說自己不了解醫療行業,可能需要幫助。收到秒回的五個字:好的,沒問題。從檢查到手術,再到術後中醫調理,孫儷和鄧超幫她引薦醫生,全程關照。
這樣的大事,她幫助過你,是要記一輩子的,陶昕然說,可是,這幾年一直是我在給她添麻煩。最低落時,她總是想到孫儷。2018年,她在葫蘆島拍戲,那是她產後第一部長劇,每天焦慮到睡不著,離開行業快三年,她遲遲找不到重新開始的感覺。或許是被世界拋棄了?或許是產後憂鬱?導演和制片人送紅酒給她,說喝點酒好睡。她酒量差,喝點就昏厥了,天旋地轉,睡得更難受,被酒店的清潔阿姨當成酒鬼女演員。
凌晨兩點,陶昕然撥通孫儷的電話。孫儷在午後的倫敦,充滿耐心又一針見血地說:昕然你太刻板了、太不懂變通了,要打開自己,而且不要沉溺在情緒裡,沉溺在裡面沒用,那只是情緒,去解決問題,你日子還在繼續,首先,不要喝酒了……陶昕然後來知道,孫儷給丁黑導演打電話,希望丁黑導演能見見陶昕然,又去問沈嚴導演有沒有適合陶昕然的角色,還鼓勵她嘗試綜藝節目。總之,走出去。
電視劇《甄嬛傳》劇照
設計師童文威在法國生活20年,回國以來,覺得自己深入骨髓的懶散拖拉個性都被孫儷微微撼動了,甚至能每天運動一小時了。孫儷跟著她的父親、書法家童衍方練書法,是她父母口中別人家的孩子。她知道自己ego大,散漫,一直以來也自洽,但在孫儷身上看到了一個女人又顧好工作、又顧好老公、又顧好家庭的那種力量。
等著孫儷去拯救的朋友也不少。小燕是最不希望孫儷出去拍戲的一個,她最近已經胖了15斤,放縱自己,生活都亂了,另外幾個女友也相互失聯了,孫儷不在,生活就失去了重心。她們等著孫儷忙完《理想之城》的宣傳期,好再回到她們的生活裡,督促她們早起,上午約個茶,一起約個太極,約個瑜伽,約個普拉提,組織她們去上烹飪課、中醫課,吃頓健康的早午餐,下午各自回家,還有個漫長美好的午後。而撬起這一切的支點是孫儷。她是生活裡的錨。
她這個『錨』也一定要把我帶上。鄧超用一種急於被認領的語氣說。她希望我更健康,希望我吃更多有營養的東西,希望我改變幾分鐘熱度的狀況。她希望家裡睡覺前的時間安靜一點,但是我又很鬧,經常一帶孩子就飛了,孩子就很晚睡,第二天趕校車起不來。挺有意思。(剛認識的時候)她當然不會有現在這麼多延展出來的方法和細節把控,可能客氣吧,讓你自個兒再飛一會兒,納入掌中之後,就開始下手。說著,他忍俊不禁,苦了她,因為她太強大了,你就開始產生依賴嘛,當然我不想這樣,比如我過兩天出差,看我收拾東西,對她是一種災難,就一個箱子,一個人怎麼會跑這麼多趟,之後還對著箱子發呆,她也實在看不過去,就會很同情我,然後開始幫我收拾……
啵噶(bo ga),上海話,曹可凡說,翻譯成國語就是顧家、顧朋友、顧周遭的意思,操縱、操持,孫儷就是這樣典型的上海女孩。家裡管得井井有條,對朋友的事熱情細心,顧好自己的緊密層,外面的閒事、是是非非,我都不管。
曹可凡覺得孫儷像她母親,看上去好像柔柔弱弱,其實不然,一旦有風雨來的時候,脊梁挺得很直。父母在她小時候分開,她媽媽一個人帶著她,有極大的韌性。
孫儷至今記得小學三年級時,她和幾個同學查字典查錯了,老師把他們的字典都撕了,只有她一個人憤怒地沖出教室跑回家,母親正在炒菜,聽了她的講述,撂下炒勺,火一關,帶著女兒就去學校理論:孩子錯了可以教育,怎麼可以用撕字典這樣羞辱的方式。之後兩年,孫儷的中隊長被撤了,一切榮譽都沒有了,語文課就在教室門口罰站,後來早上看到課表有語文,眼淚就掉下來,那今天就不去上學。母親完全支持她,你沒有錯,你可以反抗。
如今,孫儷和父親、母親都親密融洽。她演《玉觀音》那年,同父異母的妹妹孫艷剛出生,姐妹倆差了19歲,但她打心眼裡親近妹妹,從劇組回來,她就要去接妹妹,送她去學舞蹈,領她去遊樂園玩。妹妹今年考上北京電影學院,被她驕傲地曬在微博裡。前些年,孫儷去香港拍廣告,帶著媽媽和妹妹。回到上海,孫媽媽見到曹可凡給他講,人家問我這小孩子是誰,我一時還真說不清楚。隨即哈哈大笑起來。曹可凡感受到一種了不起的豁達。
對大部分原生家庭來說,如此艱難、巨大的問題,在孫儷的家庭裡似乎就那麼舉重若輕地化解了,甚至感受不到曾經撕裂的痕跡。那種在生活中無形化解、操持許多事的力量,是沉在海底的錨。
十年
過一種具體的、當下的穩定的生活,孫儷也很難真正解釋清楚,是什麼促使自己如此。這次她的答案是一個漫長的故事。
《理想之城》開機那天,孫儷的爺爺去世了。
她拍《甄嬛傳》時,爺爺摔了一跤,隻一跤,就沒再恢復過來。爺爺在床上躺了10年,病房裡都是慢性病患者,治也治不好,走也走不了。不拍戲時,孫儷每周都去看爺爺,幫他掏耳屎、剪指甲、推拿,也陪護工和隔壁床的病人聊天。她會盡量避開護工們的午休時間,因為很多病人夜裡哼哼唧唧無法入睡,護工剛好在中午補覺。
爺爺最初還能拄著拐杖走路,不久只能坐著,後來半躺,再後來全躺。當初,躺著還能跟孫女說話,過年的時候問她要紅包。爺爺總催孫儷回去上班,不然單位領導要說的。她說她沒有領導,自己就是領導呀。爺爺總覺得她在吹牛。
她也喜歡陪護工們說話,和他們聊新聞,聊子女,聊菜價,買零食和大家分著吃。護工大多是一對一對五六十歲的夫妻,每天很辛苦,唯一的娛樂是看會兒電視,但那臺老電視有雪花,孫儷給他們買了一臺新的。有個護工跟朋友說自己總能見到孫儷,朋友說不要吹牛。他有一天終於鼓起勇氣開口,希望孫儷和他拍張合影,穿上了自己最乾淨的藍襯衣。拍好照片後,孫儷大喊:你趕緊去證明自己!
有一年大年初一,她去看爺爺,給他送紅包。一進門,看到爺爺隔壁床位的人蓋著壽被。她以為自己會很害怕,但她沒有。她看著那家人在邊上聊天,很不開心,為什麼他們都不悲傷?護工小聲跟她說:你看看,子女半年也不來一次,還沒有你見他們父親次數多。
不久,隔壁床又來了一個人,孫儷覺得他是最可憐的,因為他腦子清楚,能聽懂所有人講話,但他只會用哭來表達,那時,他已經在床上躺了20多年了。
到後來,爺爺不認識人了。最糊塗的時候,只會提到奶奶和孫儷,看到孫儷就會哭,會念起老婆的名字。最後爺爺沒有意識了,孫儷覺得他渾身的肌肉已經松軟,生命一點一點在她眼前流逝。
爺爺去世後,孫儷感到一種平靜的解脫,他已經躺得太辛苦了,現在終於可以跟他老婆見面了。他老婆離開他很久了,他特別愛他老婆,我爺爺和奶奶一輩子沒吵過架。
這10年裡,孫儷見過了太多人在那兒來來往往,今天去,他還在,下次去,人就沒了。在那個醫院你只能看到很多無常,看到生死,看到人最無奈的狀態,你根本不知道人生下一秒發生什麼。所以不要做那麼多事業規劃,沒有用的,就過好當時當刻就可以了。我就會特別珍惜我自己還能直立行走,還能用語言表達,還能獨立思考,還能享受自然空氣,享受美食,看到這美景。我覺得這就夠了,已經是天下最幸福的事了,真的,沒有過多的奢求。所以我就很珍惜每一天,也很珍惜我拍的每一個作品,每個作品都當成最後一部作品拍。我也不知道這叫樂觀,還是悲觀。我覺得我挺會安在當下的,經常會想到,我每一天都當最後一天過。
電視劇《理想之城》劇照
證據
這個9月,《理想之城》大結局,孩子們開學了,鄧超也要出差了,孫儷的呼吸課、廚師課、英文課都要開始了。兒子上英文課,她讓老師給自己多留一小時,兒子問她,你都上班了,為什麼還要上英文課?
她講起很深刻的心事給孩子聽,因為我小的時候特別想學,但是家裡沒有很好的條件。在我最該學習的時候,我的生活很混亂,我根本沒有這個精力、也沒有這個條件讓我專註地去讀書,所以我現在很珍惜我讀書的時間。別看我現在已經要40歲了,就是活到老、學到老,我一直要學,每年都要學各種各樣不同的東西。
每次自己上完課,等等就一定記著,喊媽媽去上課。
孫儷漸漸感覺到,自己更鬆弛了。全家人都特別愛表達,她也覺得自己該多去表達,甚至有時失去秩序感了、失控了,我現在也能接受,可能心裡會『咯噔』一下,但是馬上就可以轉變。
身邊大多是散漫的人,相較之下,有時候她也覺得似乎把自己逼得太緊了。有一段時間,她每天一大早在朋友圈貼自己臨的毛筆字,有一天收到一個朋友的留言:哇,你每天這樣,讓我們壓力好大,感覺自己在浪費時間。她就不再發了,隻在私下裡記錄自己的日課。她羨慕、珍惜放松的人,不想因為自己的自律打擾那份輕松。
我們就是瞌睡和枕頭的關係吧。她給了我空間,我給了她負擔。在鄧超的描述裡,如果婚姻是一根內裡無法對稱的原木,核心在孫儷那邊。他給她取過一個外號:答案。他喜歡看球,球星艾弗森的外號就叫答案。孫儷永遠是有答案的。不管是計劃安排的答案,人生的答案,還是什麼答案,在她那裡都能找得到。
在俞白眉的記憶裡,孫儷給他打過兩個重要的電話。2010年,他在野鴨湖,孫儷突然在電話裡說自己想去生孩子。那時她剛拍完《甄嬛傳》,事業正往上走,身邊所有人都反對這個決定。俞白眉堅決支持她,因為相信生活比任何事兒都重要,如果想生就一定要生。我說完之後她很滿意。以她對我的了解,她說就知道我一定會支持她。她內心早有答案,只想聽一個人把她心裡最想要的這個聲音說出來。聽到之後,她就堅決地去這麼做了。俞白眉接到的第二個重要電話,是孫儷決定懷二胎。
很多人,很多演員,是空心兒的,俞白眉說,孫儷是實心兒的,活得非常具體,也不依賴任何其他人的道理生活。
如你想像的那樣去生活,否則,你會如你生活那樣去想像。很容易想像法國詩人瓦萊裡寫下的這句話,出自孫儷之口。甚至能想像她說這話時的樣子:38歲,五官濃重卻素淨的臉半仰著,眼睛彎著,聲音大到略顯突兀地哈哈哈笑起來,像個真正的成年人,不青澀,也無半分頹色。
她不是詩人,她是演員,以及一位主婦、朋友們的朋友,她用日常、樸實的方式表達:我要想做成什麼事,我就一定會把它做成。
——那是某個午後她隨口說起的一句話,特別平靜,沒有任何誇飾,聲音非常輕,但那種堅決是她至今最清晰的寫照。那一瞬,在俞白眉的心裡啪地定格過,這就是孫儷。如果未來記錄孫儷的一生,不要錯過這句話,這是她的肺腑之言。有多少人堅信這個事兒?我覺得這世上堅信這句話的人特別少。
孫儷不喜歡講述生活的意義,就像不願意公開談論表演這個抽象話題。她既沒有過大起大落,也沒有過瓶頸期,內在的危機和沖突也不曾有過。你說我有追求,我也挺有追求,你說我沒追求,可能也沒什麼追求,我不太會想這些問題。太過深邃的問題,太過靈魂拷問的問題,我也說不上來。就安住當下。
取而代之的,是她事無巨細記錄的生活碎片,那些繁復而有質感、令人愉悅而充實的大量細節。碎片如證據閃爍。某種意義上,她的生活圍繞這些證據緩緩展開——
吃飯時被膝蓋前探出頭的狗狗一直看著。泡了一壺白毫銀針。收到兩個孩子的熱烈表白,丈夫同時收到了諧音梗表白(鄧超,水瓶座的爸爸就是有水平)。看了一場話劇,還想再去看第二遍。養的蝌蚪變成了青蛙。看到電視裡自己演的甄嬛被皇上扇了一巴掌,嚇得從跑步機上掉下來。為女兒畫了一只穿粉紅背心的貓。炒了青椒肉絲,放了絕不可少的薑塊,覺得從此可以早吃、晚吃、頓頓吃。一家人去海邊度假,海發出隱約的轟鳴,陽光像鱗片,全家人同時兩腳離地跳起來。用19個清晨臨完了第一遍《史晨碑》,在第19個清晨激動得比以往更早醒來。畫櫻桃、琵琶、絲瓜,越畫越想吃,發現自己除了字寫得寬,畫出來的東西也總比看到的大。給孩子輔導功課,偶爾也想備上速效救心丸。突然發現自己眼睛挺大。被狗子四腳朝天的睡相逗笑。烤了一盤烏突突的堅果小餅。收到丈夫送的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演員自我修養》,聊起東尼·巴爾的《如安在鏡頭前表演》。早上練太極,滿腦子都是食譜食譜食譜。兒子又進了籃板球。丈夫把她種在盆裡的蔥全剪了回來,晚上她做了蔥油拌面,計劃著蔥炒肉絲、蔥炒黃瓜、蔥拌藍莓、蔥拌飯……
哦還有,這個夏天,她種的番茄又結出了4顆深紅的果子。
圖源孫儷微博
(張煒鋮、實習生李小趣對本文亦有貢獻)
(感謝何潤東、佟大為、趙又廷提供的採訪幫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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