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美只能存在於特定的光影中」——品讀《陰翳禮讚》

  「月色真美。」夏目漱石把」我愛你「譯為這樣四字。到底是因為月亮美還是人美呢?還是說,月亮是因為有想要告白的人的存在而美呢?

  不曾用文字點明的思緒是未完的故事,筆染墨暈窮盡之處的空白、燭光無法穿透的黑暗空氣、與渾濁明潤的玉也是。

  我曾在電視上看到過古代帝王家陶俑的色素復原圖,用電腦合成其剛剛上了鮮艷彩漆的樣子,在慘白的模擬光下令人倍感粗糙詭異,仿佛一下子失去了其中的任何故事並淹沒於現代廉價工藝制品的海洋中。我也曾在一些文藝表演的節目前大發牢騷,那樣極盡艷麗的特效形成不斷變化的混亂紋飾,紅,綠,藍,黃在每個像素上碰撞亂舞,我心裡大呼痛苦,似乎一切的美感都會被色彩刺目的明亮切割成赤裸裸的膚淺醜陋。

  」光污染「三個字幾乎脫口而出。現代的城市被光亮污染,空曠透明,任何陰翳都無法逃脫被清除的命運,在黑暗的未知中繁盛的細雪,薄霧與無需道破的想像也是。超額的光線讓一切都看起來尖銳而界限分明,棱角挺立,甚至平整路面上細小的石子和桌子上小小的凹陷都被銳化誇大成無法忽視的瑕疵,奪走了人們注意美的視線。正如《陰翳禮讚》中提到的,壁龕因為暗淡的光線而產生濃厚的陰影,給人以肅穆的悠久之感;而如果安上足以點亮整個房間的電燈,壁龕就成了幾方過於樸素粗糙的平面,失去了氛圍之美。就好像美人,即便肌膚如玉,倘在人前露腚伸腿則是無禮,那種露骨的明亮太有違禮法,它一味強調看得見的部分多麼潔淨,反倒使人聯想起那些看不見的部分。

  在暗淡含蓄的陰翳之下,一切都被籠罩在柔和的溫情之中,光線透過庭院,穿過木廊再從紙窗射入已經變成一種彌散的厚重,一切都不甚清晰,而正是這模糊的神秘滋生出」萬物皆有神靈「的美感。在大川裕宏為《陰翳禮讚》攝制的照片中,有油燈裡孤單一點火苗照亮模糊於後景的紅花帷帳,有一火將纏繞了金絲紋理的紙門點亮了一小片暖黃透光的區域,甚至有一張僅僅是兩隻不同高度的蠟燭在陰影中充斥了兩片圓形的橘色空間;而其他區域則模糊於視野,隱約可見植物細藤的絲絲剪影,或者沒入黑暗的木質走廊。光線仿佛被改變了性質,「看上去就好似一粒粒來著彩虹光芒,渺如細灰般的粒子充斥於眼前」,無法穿透四周的陰翳卻完美融入其中。或許曾有虔誠的半老女士身著和服,跪坐在這一方小小的空間,在窗外的雨聲中輕輕擦拭桌面;或許有小孩子因為燭光無法照亮的角落一聲輕微的響動,便幻想出了百鬼夜行的狂舞;又或許,真的有神靈或魑魅於黑暗中起舞呢?這些陰翳滋養的故事恐怕無人能知,可這也正是其魅力所在。

  「美並非在於物體,而在於物體與物體相合而生的陰翳之濃淡明暗。」

  和式漆器表面覆蓋繁復華麗的蒔繪,其中大量使用金色,不是為了在充足的光照下將華美一覽無餘,而是為在微光之下能夠不是露出幾條細細的金絲,隨著角度與燭光的變化流轉,用沉沉暗夜中創造出的細節編織出一個光怪夢幻的世界。而漆器湯碗更能讓人品味陰翳的悠久綿長,無法辨別顏色的液體在同樣陰鬱的碗底翻湧,或者抹茶的青綠泡沫在飲盡後於黑紅的碗底凝結,或是白米飯在暗色的碗中更顯溫潤飽滿,熱食的蒸汽和香味隨之彌散在空氣中。

  東方的金屬器皿並不和西方一樣必須擦拭至鋥亮反光,相反,我們更喜歡讓它們自然地暗淡下去,填上幾道時間的劃痕和厚重,這樣方能在昏暗的光線下細細摩挲其雕刻精美花紋上的歲月。無論是大川先生拍攝的金屬盒上的精巧櫻花,還是屏風上青金色的花草,都在陰影下顯現出朦朧濃鬱的質感。

  或許掛在牆上的卷軸並無什麼特別之處,墨跡也幾乎隱沒於泛黃的唐紙上難辨界限,但那副畫不過作為一個優雅的「平面」來承載微光,發揮著與砂牆,湯碗和銀壺完全相同的作用。

  在如同細密的初雪般的微光下淺嘗一口凝結的時間,「仿佛在屋內就難辨時光流淌,不覺間歲月逝去,再出來已是白髮老者。」這時,器物並不作為器物本身而存在,而是構成陰翳與光亮氛圍的一部分,成為靜謐與厚重的回味。

  然而若是將他們拿到蒼白的電燈下,無論是金屬器具還是漆器就喪失了原本的魅力。砂牆與紙窗反射出蒼白的光,樸素而無趣至極;金屬的反射更為刺目,陰翳的靈韻與厚重質感全被跳動的光電驅散;至於漆器,其上華美的蒔繪便看上去花裡胡哨很是浮躁,「甚至顯得惡俗」。由此可見,東方的美學很大程度上基於不甚明亮的光照,或者是黑暗帶來的含蓄內斂的,宛如冥想的氛圍。

  「我們也並非全然厭惡一切閃亮的東西,只是比起淺薄的透徹,我們更鐘愛蘊含陰翳的厚重之物。」

  一切都是光與暗醞釀的把戲,配比稍稍不慎就會導致違和,這大概也是一些美只能存在於微光中的原因。純白與嫩綠的植物在柔和的天光陰翳下明潤更甚,妖冶的鎏金與朱紅在黑暗中成為幻想的延伸。

  或者說,一些美只能存在於特定的光影中。谷崎潤一郎在《陰翳禮讚》中說「若我們鐘愛的顏色是暗黑的堆積,他們喜好的則是陽光的疊加。」 我又想起曾經被嘲笑帶有鄉土氣息的北方大紅大綠的花襖,若是把它放在秋天金色的麥田,或者深冬蒼白的林雪間,或許那將是天地間唯一一抹鮮活的色彩。莫奈的日出中天邊的赤霞穿透了清冷的藍色晨霧與船舶,草垛被鑲上橙紅的邊緣,教堂在晨昏交錯下幾度明滅。誰又能說這樣明艷到可以穿透一切的光不是美呢?大約一切事物都有天生適合存在於的陰鬱與光亮交錯的天地,若是硬將它們往別的光影環境生搬硬套就會破壞其美感。

  當然,若是尋求翻湧黑暗中無拘的想像與時光的重量,還是處於含蓄陰翳比較好。彼處空氣沉寂厚重至極,仿佛那黑暗為永恒的靜謐所支配。

  文/張九曼

  編輯/楊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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