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一千個讀者,能讀出一千種李白

  

  《謫仙詩豪李白》

  鬱賢皓 張啟超 著

  鳳凰出版社2021年12月出版

  「詩仙」李白,這個每個人都如雷貫耳的名字,是所有人心目中的唐代第一流大詩人,他的詩作堪稱唐詩的代表。幾乎每個看著月亮的人都背過他的《靜夜思》,每個努力的人都會以鐵杵成針的事情來勉勵自己,每個失意的人都吟誦過他的「天生我材必有用」,每個不畏權貴的人腦子裡都有他「天子呼來不上船」的形象。談到李白,我們談到的是「天才」「華麗」「詩酒」「神仙」這樣的詞,都耳熟能詳他的幾篇佳作,然而,真的說起「李白到底是個怎樣的人」,除了那些零碎的故事之外,我們知道的卻又不是很多。

  當我們想了解李白

  當下可見記載的李白傳記資料,主要分布於李陽冰的《草堂集序》、李華的《故翰林學士李君墓志並序》、魏顥的《李翰林集序》、范傳正的《唐左拾遺翰林學士李公新墓碑並序》、《舊唐書·文苑傳》和《新唐書·文藝傳》之中。兩唐書成書時間相較於前幾篇集序和墓志序較晚,且所載內容也過多重復,當是編輯時有多參考。而前言眾序,從記載李白的出生開始就眾說紛紜。

  有關李白出生的傳說,李冰《草堂集序》稱其父「復指李樹而生伯陽,驚薑之夕,長庚入夢,故生而名白,以太白字之。」范傳正《唐左拾遺翰林學士李公新墓碑並序》稱「公之生也,先府君指天枝以復姓,先夫人夢長庚而告祥。」這都與葛洪《神仙傳》中記載的老子出生時「其母感大星而有妊」「母到李樹下生老子」相對應,給李白的出生增加了神秘的色彩。

  有關李白的故鄉,李陽冰《草堂集序》稱:「蟬聯珪組,世為顯著。中葉非罪,謫居條支。」范傳正的《唐左拾遺翰林學士李公新墓碑並序》裡更是神秘地記載:「絕嗣之家,難求牒譜,公之孫女搜於箱篋中,得公之亡子伯禽手疏十數行,紙壞字缺,不能詳備……隋末多災,一房被竄於碎葉,流離散落,隱易姓名。」對於李白的父親與其從中國歷代王朝在西部設防最遠的邊隅城市碎葉城來到華夏的歷程,有關李白的記載裡只有區區「潛還廣漢」四個字,便跨越了半個東亞大陸,穿過無盡的沙漠與雪山,出現在了唐代的蜀中地區,並且遊歷了北至大興,南至永州,東至天臺山的大唐幾乎所有地區。

  有關李白的遊歷,從我們耳熟能詳的詩歌裡,我們知道李白去過很多地方:「夜發清溪向三峽,思君不見下渝州」是在川中;「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山隨平野盡,江入大荒流」是出川到了楚地;「日照香爐生紫煙,遙看瀑布掛前川」是來到了更南邊的廬山;「吳宮花草埋幽徑,晉代衣冠成古丘」「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是來到了金陵;「雲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扶檻露華濃」是來到了盛世的長安。還有對於《蜀道難》和天姥山的想像,李白不停地走著,其間又夾雜著各類奇異的故事。如面對友人屍體「白雪泣持刃,躬身洗削,裹骨徒步,負之而趨,寢興攜持,無輟身手。」這樣奇怪的習俗。又如「仙藥滿囊,道書盈筐」「請北海高天師授道籙於齊州紫極宮」這樣的修仙實跡,「養奇禽千記,呼皆就掌取食,了無驚猜」這樣類似仙靈的能力;還有「東遊維揚,不逾一年,散金三十餘萬,有落魄公子,悉皆濟之」這樣的土豪行為,看來「千金散盡還復來」對他來說並不是一句空話——而他哪來的那麼多錢?

  零零碎碎翻看對李白傳記的記載以及部分他的自述,只有兩個字可以概括他的一生——傳奇。可這樣傳奇的人生,似乎又不屬於一個曾經活在這個世界上的真實的人。

  李白到底是個怎樣的人

  重新回到我們之前的問題——「李白到底是個怎樣的人?」看完了這些傳奇,我們會發現李白在大唐盛世的每個角落無處不在,是遙遠的西域,是神秘的仙山,是落寞的金陵,是繁華的長安,我們會如賀知章一樣感嘆李白是「謫神仙」,但想了解一個真實的活在歷史中的李白,似乎還有一些距離。

  第一,我們需要辨別。以上可見的傳記裡,哪些部份是可信的,哪些部份是存疑的,哪些是李白自己說的,哪些又是文學作品的誇大。比如李白在自己的詩作《俠客行》中寫道:「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在《贈從兄襄陽少府皓》中稱:「托身白刃裡,殺人紅塵中。」魏顥在《李翰林集序》裡也說他「少任俠,手刃數人」。但李白真的有殺過人,做過法外之徒嗎?其具體事例還要去與詳細的記載核證。

  第二,我們需要解釋。李白終究不是一個超脫於當時社會的人物,他是當時唐代社會的一部分。李白的一些行為在那時的社會背景下才得以解釋。比如李白對於朋友屍體的「剔骨葬」方式,李白隱居山間修仙煉藥在當時社會的流行,甚至於李白的婚姻——兩次入贅相門,這都是在唐代這個特殊的時期才會發生,除了感慨他的不同尋常外,我們更可以通過李白去認識唐代的社會文化與風俗。

  第三,我們需要串聯。李白的事跡每一個都能作為經典去傳說,但是這些傳說如何連起來作為一個事實允許之下的一個人人生的一部分,這其實需要大量的考證工作。難度更高的是李白作品的系年工作,事件還能通過時間、地點的要素去對應,本就代入諸多想像且藝術性極高的作品應該與李白的人生怎麼串聯呢?我們在讀《靜夜思》時,能否還原李白的《靜夜思》再發散到普世的觀念之中?這在感性的體會之下更需要理性的分析。

  遍觀當下學者,能夠與學力與情懷去為李白寫一本傳記的,非鬱賢皓先生莫屬。鬱賢皓先生曾任中國唐代文學學會副會長、中國李白研究會會長,著作中《李太白全集校註》《李白全集註評》赫然在列。這樣的學者無疑是能夠幫我們辨別和解釋李白生平的眾多疑團。而鬱先生此次出版的《謫仙詩豪李白》一書,並不像一本學術著作一樣去步步考證,鉤沉索引,而是將這麼多年研究的材料用敘述者的口吻相連結,串聯成一本平實可讀的人物傳記,將李白傳奇的一生研成新墨,在白紙上重新述說可征的故事。

  如何理解李白

  「李杜」二人是公認的唐詩兩大高峰。而宋人學習唐詩時,「尊杜」則勝於「尊李」。其原因有二:一是杜甫詩歌勝在章法句法,有可徇之跡;李白詩歌天才奇絕,讀之讚嘆不絕,但其實沒有李白的文化背景與超絕的天賦則難以復制。二是杜甫一生「每飯不忘思君」,而李白晚年有失節於永王李璘的政治污點,在道德層面杜甫比李白更符合宋人的觀念。但回到當下,如果我們不需要考察忠君的前提,也不需要去學習詩歌的創作,面對李白時,我們可以讀到一些什麼?

  鬱先生在《謫仙詩豪李白》一書中提到:「李白詩歌藝術的最大特點是融合了屈原和莊周的藝術風格……李白的作品既有屈原執著熾熱的感情,又有莊周放達超脫的作風。」執著與熾熱,放達與超脫,正是李白的作品給我們留下的最直觀的印象。如果說杜甫的詩歌是從身邊的一個小點發散到精神的追憶與孤獨,如從夔府的落日想到昔日的京華,從野人的櫻桃「憶昨賜沾門下省,退朝擎出大明宮」,那麼李白的詩歌則是從無邊無際的玄幻中尋找無處安放的自我。一如長安的繁華、天姥山的玄妙、蜀道的艱險,李白的身影出現在那些虛幻的光影之中,讓我們通過想像和這些超離現世的體驗產生了一絲聯繫。但李白無論怎麼超脫,自比管范諸葛,上書韓荊州,斥責安祿山,參加永王幕府,都是他仍然與時局產生的無法掙脫的關聯。某些程度上說,李白的困境更像是一個現代人的困境——理想的光芒與現實的逼仄在時間的流動裡畸形地協調,而寄托的詩與遠方更是說出了我們無法用言辭去描繪的一種解脫。我們零零散散接受著我們心目中的李白,去鐵杵磨成針,去「天子呼來不上船」,去「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這都是我們希望自己成為的樣子;我們也意猶未盡地討論我們傳說的李白,生於金星入夢,死於打撈月亮,「事了輕拂袖,深藏功與名」,這都是我們無法成為的樣子。希望成為的樣子和無法成為的樣子,讓一千個讀者,能讀出一千種李白。

  這也是我們真的需要去了解李白的原因,去貼近那個我們好像無比熟悉的名字。傳奇的價值不在於他本身就高超於這個普通的世界,而在於他真實地活在這個世界上,又能夠在精神上超脫。《謫仙詩豪李白》,至少告訴我們其中的一種方式。

  作者:蔡谷濤

  編輯:周怡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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