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種極致的春味,只有香菜星人才知道

  這世上最簡單也最麻煩的事,就是為吃飯找個理由。

  因為吃飯本身不需要理由,但怎麼吃卻需要理由。比如周末值班寫稿到晚上十二點,饑腸轆轆地泡了一碗紅燒牛肉面,打開微信朋友圈卻發現你的好友曬出自己剛剛成功地幹掉了一鍋鮮美異常的醃篤鮮,說是嘗到了春天的味道。

  就因為這目光掠過的一瞬,手中散發著騰騰熱氣的紅燒牛肉面頓時就不香了。然後你以自己身心遭受饑餓、疲憊和嫉妒的三重打擊作為理由,打算點個外賣自我安慰,卻發現深夜送餐的費用加上減免優惠都抵不回來。

  於是在這個春風沉醉的夜晚,只好一邊咬牙切齒地咽下因為找外賣而涼透的泡麵,一邊刷美食吃播小視訊。

  春天要吃飯。

  一年四季都要吃飯。

  但春天吃飯不同之處在於,它叫「咬春」——春天就該咬牙切齒地狠狠吃飯。

  「咬春」這個詞自帶一種生猛的氣息,仿佛春天是血盆大口追逐的一頭獵物,要用森森白齒從它的身體上生生撕下一塊肉來。

  不消說,春天確實給人一種豐腴鮮美的感覺,尤其是渡過了萬物蕭森的數九寒冬之後,潤如酥油的雨水滋潤下的肥膏壤壤就好似一塊上好的五花肉,鑽出地面的青草紅花和雨後滋生的苔蘚菌菇則是最清新的配菜,活潑的溪流是煎炒烹炸的清油,汩汩地冒著水泡,在春日暖陽的加熱下,不疾不徐地烹飪著這一桌美味佳肴——春天確實是一道讓人恨不能咬上一口的盛宴。

  春天是吃貨的盛宴,或者更確切地說,一年四季都是吃貨覓食的絕佳時機,只不過春天為吃貨提供了一個絕佳借口和上好材料。如果說冬天是為囤積禦寒的脂肪而不得不炙牛涮羊,大快朵頤,那麼春天草木萌芽,放眼過去一片綠色,正是吃些蔬菜消化腹中堆積脂肪的大好時光。打著健康燈號斂財的各種輕食店也可以憑春風化綠之力,揮舞鐮刀收獲一眾春季減肥的擁躉——春天的功能之一,就是將人類從凜冬中兇暴的肉食動物,馴化成咀嚼綠葉草根的草食動物。

  畢竟春光易逝,烏飛兔走之間,就是炎炎盛夏洶洶而至。夏天可不會像春天那樣柔情似水,而是暴烈如火,會用最火熱的激情扯下人遮遮掩掩的偽裝。那些被重重疊疊的衣衫褶皺隱藏起的肥膘,屆時就會大白於光天化日之下。春天作為修正冬天堆積的脂肪謊言的最後機會,不能不善加利用,以贖前愆。自欺欺人的時間已經所剩無幾,不妨拿出冬日開懷大嚼的幹勁,勞力牙齒去咬上一口大地獻上的綠色食品。清胃刮腸,也算咬上了一口春光。

  春天的風味恰在於此。「咬春」一詞可謂實至名歸。

  本文出自《新京報·書評周刊》3月11日專題《春曉》的B06-B07。

  「主題」B01丨春曉

  「主題」B02-B03丨春色 似這般光景都付了花明柳暗

  「主題」B04-B05 | 春戲 榮枯有數,一場遊戲一場夢

  「主題」B06-B07丨春味 咬上一口春光

  「文學」B08丨《不要溫順地走進那個良宵》 「我,以繽紛的意象」

  撰文 | 李夏恩

  春天是什麼味兒?

  就是吃完蘿蔔之後

  肚子裡醞釀出來的那股味兒

  山西新絳年畫《吃春餅》。

  「咬春」確實讓人在清除身心負擔的同時口齒生香,仿佛春天真的可以咬上一口,開懷大嚼。然而,這純粹是無聊文人羅曼蒂克的想像,抑或是後世吃貨的踵事增華。「咬春」並沒有這麼令人食指大動。這個如此形象生猛的詞語,它的意思只是在開春那天吃個生蘿蔔而已。《燕京歲時記》一言以蔽之:

  「打春即立春,是日富家多食春餅,婦女等多買蘿蔔而食之,曰咬春」。

  把開春吃蘿蔔說成是「咬春」,通行於大江南北。康熙《天津衛志》記載天津人「立春食蘿蔔,謂之咬春。」《山西通志》亦雲冀縣「立春嘬蘿蔔數片,名曰咬春」。山東《鄒縣志》載「立春,食蘿蔔,謂之咬春」。再向北出關,清代瀋陽三才子之一的繆潤紱在《瀋陽百詠》中即寫道「俗於立春日咬蘿蔔,謂之咬春」。自冀北向南,河南林縣「民間於是日食薄餅、蘿蔔絲,謂之咬春」。在煙雨江南,清人費軒在回憶揚州生活的《夢香詞》中也提到揚州好處之一便是「咬春蘿蔔紫於梨」。東南沿海的福建,因為閩音喚蘿蔔為「菜頭」,與「彩頭」音同,因此咬春吃蘿蔔,對福建人來說,仿佛是一年開春便咬到了好彩頭。

  蘿蔔一物,古人確實頗為看重,王禎《農書》中給蘿蔔按照一年四季還起了四個不同的諢號,「春曰破地錘,夏曰夏生,秋曰蘿蔔,冬曰土酥」。除此而外,蘿蔔尚有許多古稱與雅稱:蘆菔、萊菔、雹葖。文士目中的蘿蔔更是清雅之物,是能入《山家清供》的雋物,蘿蔔與甘蔗「各切作方塊,以水爛煮之」,號曰「沆瀣漿」,酒肉暢快之後的後遺症,飲上一盞,「酒容為之灑然」。將蘿蔔爛煮,不用他料,隻研碎白米做粥,可以引得東坡居士快意開懷,得名「玉糝羹」,號為「若非天竺酥酡,人間決無此味」——雖然得到如此揄揚,但其實不過是碗蘿蔔白米粥而已。

  蘿蔔不愧是春色的代表。

  既得文人雅士如此青眼,蘿蔔交了時運,竟能成為春天的代名詞也就不足為怪——當然,也有可能是春天的替罪羔羊,要代替春天被人類的利齒施以寸磔凌遲的酷刑,食肉寢皮。

  最後這句話暴露出人類對於春天一種矛盾的情感:春日確實常被比作妙齡少女,明媚妖嬈,春風拂面,猶如少女輕吻。然而,春天也有令人感傷淒切的一面,不然,沈約的《傷春詩》也不會千古之下仍能惹人愁思:「弱草半抽黃。輕條未全錄。年芳被禁籞。煙華繞層曲」。更有李白的「解釋春風無限恨」和辛棄疾的「人不負春春自負」——春天果然是個輕佻傷人的負心漢,讓人恨不能咬上一口。

  從這個角度來看,蘿蔔作為春天的象徵卻也恰如其分。文士筆下的蘿蔔總是一派春光清新之態。汪曾祺筆下的「楊花蘿蔔」即是個中翹楚,它本就是春日楊花三月時節的雋品,又有幸蒙上了宛如春光一般的童年記憶:

  「楊花蘿蔔下來的時候,賣蘿蔔。蘿蔔一把一把地碼著。她不時用炊帚灑一點水,蘿蔔總是鮮紅的。給她一個銅板,她就用小刀切下三四根蘿蔔。蘿蔔極脆嫩,有甜味,富水分。自離家鄉後,我沒有吃過這樣好吃的蘿蔔;或者不如說自我長大後沒有吃過這樣好吃的蘿蔔——小時候吃的東西都是最好吃的。」

  蘿蔔自然有甘脆多汁的一面,僦居京城的清代博物之士吳其浚就是一位資深蘿蔔愛好者,他在《植物名實圖考》中津津有味地寫道,每當門外響起小販「蘿蔔賽梨」的吆喝聲,「無論貧富髦雅,奔走購之,唯恐其越街穿巷也」,尤其是京津冬春之際特產的「心裡美」蘿蔔,在他口中不啻「瓊瑤一片,嚼如冷雪,齒鳴未已,從熱俱平」——吃個蘿蔔仿佛是和春天談了一場戀愛,對方宛如綽約仙子,冰雪聰明。

  吳其浚《植物名實圖考》中的萊菔,即蘿蔔。

  但是吳其浚沒有提到的是,蘿蔔瓊瑤冰雪的甘脆之中,還蘊藏著一種辛辣之味。

  生吃蘿蔔的人都知道這種蘿蔔特有的辛辣,方一入口,便在清涼的掩護下偷偷在口腔黏膜最薄弱的地方撒上一把辣火。趁著喉嚨不備,猝不及防深入食管,直下腸胃,肺腑之間霎時火燒火燎。而蘿蔔那最辛辣的精魂,則會在腸胃的幾番鼓蕩蹂躪之後,從零落成泥碾作塵的軀體中破殼而出,直搗黃龍,化作後庭迸出的驚天動地的一響。

  最後這一響,似乎是有些粗俗。但也正是蘿蔔的特色之一,雖然文士對其不吝辭藻加以揄揚,但歸根結底,蘿蔔是窮苦人的吃食。

  老北京人口中的「窮三皮」,第一皮即是蘿蔔皮。底層人家幾乎日日餐桌上都會看到蘿蔔皮的身影。「有錢兒的買鹹菜上六必居,沒錢的撿蘿蔔皮」,這是老北京貧民的口頭禪。賣蘿蔔的小販會削去蘿蔔皮,用竹簽插在外面招攬有錢吃零食的主顧,剩下的蘿蔔皮不用幾個錢便可以買來,用清水洗淨,加些油鹽,便是哄飽一家老小肚皮的大餐。汪曾祺回憶江南故鄉舊日店鋪中最底層的學徒夥計,要「吃三年蘿蔔幹飯」,謂油水少也。「學徒不到三年零一節,不滿師,吃飯須自覺,筷子不能往葷菜盤裡伸」。年輕的莫言,則在他的小說《透明的蘿蔔》中,講述了一個奇幻莫名的蘿蔔之夢:

  「夢到一片遼闊的蘿蔔地,蘿蔔地中央有一個草棚,從那草棚裡走出一個身穿紅衣的豐滿姑娘。她手持一柄魚叉,從地裡叉起一個紅蘿蔔,高舉著,迎著初升的紅太陽。」

  這個蘿蔔之夢,被莫言形容為「輝煌」,讓他「心中湧動著激情」。但當他談到這篇小說時,回想起的卻是饑餓的童年時光,「那個時候,我們身上幾乎沒有多少肌肉,我們的胳膊和腿細得像木棍一樣,但我們的肚子卻大得像一個大水罐子,我們的肚皮仿佛是透明的,隔著肚皮,可以看到裡面的腸子在蠢蠢欲動」——這種形象,就仿佛是個面露菜色的蘿蔔。在這樣一個饑餓孩子的眼中,一個普通的紅蘿蔔,就像是一個奇跡:

  「紅蘿蔔的形狀和大小都像一個大個陽梨,還拖著一條長尾巴,尾巴上的根根須須像金色的羊毛。紅蘿蔔晶瑩透明,玲瓏剔透。透明的、金色的外殼裡包孕著活潑的銀色液體。紅蘿蔔的線條流暢優美,從美麗的弧線上泛出一圈金色的光芒。光芒有長有短,長的如麥芒,短的如睫毛,全是金色。」

  這不過是一個被饑餓撞暈頭腦的窮孩子面對蘿蔔時的幻夢而已,盡管這像是一曲輝煌的春之交響曲,但對童年時代的莫言來說,從生產隊偷來的這個蘿蔔,最終換回的,只是父親用蘸了鹽水的繩子兜頭蓋臉的一頓抽打。

  動畫片《拔蘿蔔》,拍攝於1957年。

  蘿蔔是文人雅士逢場作戲的清雋食物,卻是貧苦大眾最尋常不過的吃食。吃慣了玉盤珍饈的唇紅齒白,偶然被蘿蔔的甘脆所觸動,發出的嘖嘖稱讚,未必不是出乎真心以為自己嘗到了春天的滋味。但對日日以蘿蔔為食的貧民而言,立春日的蘿蔔,與其他任何時候的蘿蔔或許並無不同,那是日復一日辛勞奔波所得的果腹之物,已經麻木的舌頭或許不會如此敏感,蘿蔔中的味道只有吃慣了的辛苦。所謂咬春吃了蘿蔔的「好彩頭」,或許也只是清苦生活中一絲希望不滅的自我慰藉。

  吃著同樣滋味的蘿蔔,沐浴在同樣的春風之中。而春天的風味,甘美誠然有之,但更多是蘊藏其中的辛澀。

  生吃香菜就大蒜,熏得病毒滿地爬

  (然而實際上沒什麼用)

  「立春之時,無貴賤皆嚼蘿蔔,名曰咬春。互相請宴,吃春餅和菜。」

  甘美中往往蘊藏著辛辣與酸澀。當劉若愚回念生命中逝去的一個個春天時,他的心中必然是甘辛並陳。他此時身陷囹圄,加在身上的罪狀之大,足以讓他身首分離——他被視為昔日權勢熏天的權閹「九千歲」魏忠賢的同黨而遭逮捕。他的身份在人們眼中也確實相當敏感——天啟一朝魏忠賢麾下閹黨屢行大獄殘害東林黨人時,他就在閹黨司禮監秉筆太監李永貞轄下的內直房執掌文書。閹黨偽造證據,誣告東林士人的奏本文書,幾乎都經他之手——在人們眼中,他就是魏忠賢不折不扣的倀鬼幫兇。

  《繡春刀II》中金士傑飾演的魏忠賢。

  但劉若愚心中卻倍感冤屈,他作為與魏黨關係緊密的太監,縱使在魏忠賢氣焰最囂張的時期,也未巧借春風扶搖直上。他雖然經手這些文書,卻未因此攀害過任何一位東林黨人,反而因為不願主動誣害無辜而遭到排擠役使。他所以被魏黨任用,只是因為他熟識典制掌故,是不可或缺的辦事宮務人員。在閹黨肆意橫行的凜冬酷寒之中,他噤若寒蟬,不敢仗義執言;但如今,新帝繼位,閹黨倒臺並且遭到清算,朝野上下一致認為冰消雪釋,春天降臨。

  劉若愚雖然被視為閹黨餘孽,橫遭牢獄之災,但在崇禎元年春天到來的時候,他也決定要寫下自己的在宮中多年的所見所聞,不僅包括自己的冤屈,還有那些宮廷往事的點點滴滴。就像咬春吃蘿蔔和吃「春餅和菜」。

  劉若愚並未具體解釋「春餅和菜」,在他看來,這個詞就像咬春吃蘿蔔一樣,乃是當時的大眾常識。與劉若愚同時代的醫士李時珍,倒是不吝在他的《本草綱目》中詳細記述了立春日必吃的「五辛菜」,即是劉若愚所謂的「和菜」:

  「五辛菜,乃元旦立春,以蔥、蒜、韭、蓼、蒿、芥辛嫩之菜,雜合食之,取迎新之義,謂之五辛盤。」

  他還引用杜甫詩中「春日春盤細生菜」加以說明,以證明這是一種古老的傳統。五辛作為春盤的記載確實相當古老。南朝宗懍《荊楚歲時記》引西晉周處《風土記》雲「元日造五辛盤」,以此可證至少魏晉時人就已經將其作為春天的吃食。這段話後面尚有一段小註:「五辛所以發五藏氣」——在元日食用五辛盤可以發散五臟之氣。

  這句話仿佛聽起來玄之又玄,但只要回想一下吃了蔥蒜韭菜這些蔬菜後,前方打嗝和後庭排氣釋放出的氣味,就能理解古人認為五辛散發「五藏氣」究竟是何種氣體了。

  五辛釋放出的五藏氣,不僅讓人捂口掩鼻,就連神靈也退避三舍。就在周處在《風土記》中將五辛列為春日必備食譜的同時,聲勢浩大的佛教卻將五辛徹底打入冷宮,佛教中的五辛包括蒜、蔥、韭、薤與一種印度獨有的蔬菜「興蕖」——後來為了本土化,又將胡荽(也就是香菜)拉入其中。根據《梵網經》中所言,五辛乃是「一切食中不得食,若故食者,犯輕垢罪」,其中,吃大蒜的嚴重程度堪比感染新冠病毒,七天之內,不得臥僧床褥,上僧廁,入僧浴室、溫室、講室、食屋,直到七天後,蒜味清除,沐浴更衣,才會回到僧團共同生活。《楞嚴經》給出的解釋,五辛之味,會讓十方天仙皆嫌其臭,為之遠避,相反,倒是魑魅鬼怪喜好這種氣味,會循味而至,讓人墮入魔道。

  僧眾對五辛避之惟恐不及,認為它會招攬魔道邪祟,但中土醫家卻相信五辛的作用恰恰相反,在春日食用乃是辟除疫鬼的便用良方。古人相信瘟疫之病源在於人體吸收疫氣,在臟腑蘊積,導致感染疾病。如果通過食用味道如此辛辣的五辛,將體內五臟蘊積的疫氣排放出去,那麼自然可以避疫。或許在當時醫家的想像中,用氣味如此辛辣的五辛菜去驅趕五臟中蘊積的氣味難聞的疫氣,一如以毒攻毒,通情達理。

  香菜黨人的摯愛,胡荽,即香菜,出自吳其浚《植物名實圖考》。

  周處撰寫《風土記》的魏晉時代,正是瘟疫橫行的時期,從漢末建安年間死亡數以萬計的大疫,到晉朝惠帝之末,大疫流行,兼以饑饉,百姓又為寇賊所殺,幾乎到了「流屍滿河,白骨盈野」的地步。五辛盤提供的避疫蔬菜,在當時俯拾皆是。盡管以現代醫學的角度來看,無論是韭菜還是大蒜,對防治瘟疫效果微乎其微,但對輾轉流徙於戰亂饑荒與瘟疫之中的百姓百姓來說,它多少是一種心靈上的慰藉。

  對美食的嗜欲乃是人生大樂。一旦感受到春風和煦的清平時節,昔日避疫祛邪食用的辛辣之物,也會踵事增華,精心烹制成裝點富庶太平的美味佳肴。南朝庾信筆下的「視奠五辛盤」尚且存有避疫的古意,到杜甫的「春日春盤細生菜」,「盤出高門行白玉,菜傳纖手送青絲」儼然不再是簡單的辛辣口味了。

  「春盤」這一勃勃生氣的名字,也取代了「五辛盤」這個聽起來就充滿了嗆人氣味的名稱。辛辣之氣,也被豐腴香氣所取代。及至渾忘靖康之恥,薰醉於春風暖陽之下的南宋時代,宮廷春盤之豪華精巧,令人瞠目,曾親預禦宴的周密,在《武林舊事》中寫道,「翠縷紅絲,金雞玉燕,備極精巧,每盆值萬錢」,加以薄如蟬翼的春餅卷食,不愧是一盆萬錢的上方供饌。

  即使是地方官員的春盤,也精巧炫目。楊萬裡在《郡中送春盤》中對春盤菜肴的描述令人口舌生津:「餅如繭紙不可風,菜如縹茸劣可縫。韭芽卷黃苣舒紫,蘆服削冰寒脫齒。臥沙壓玉割紅香,部署五珍訪詩腸。」元代滅亡南宋之後,又承襲了前朝的豪華食色,元廷重臣耶律楚材行旅途中,投宿驛站,忽然憶起正直春日,於是便讓驛站吏員為他試作春盤,許是因為太過簡略,他將這件春盤稱為「窮春盤」。但僅僅是這份窮春盤,也已經是「木案初開銀線亂,砂瓶煮熟藕絲長。勻和豌豆揉蔥白,細剪蔞蒿點韭黃」——看來他之所以認為這份春盤「窮」,是因為裡面只有蔬菜,卻沒有這位肉食者慣吃的膏粱魚肉之屬。

  到了劉若愚撰寫《酌中志》的晚明時代,春盤又再度進化成為和菜。盡管劉若愚並未提及宮廷中的和菜究竟如何制作,但晚明奢靡之風,已然窮盡奇珍海味,那是可以用金銀器皿蒸餾五谷精華做成「靈露」特供帝王飲用的時代,也是京城朱門玉堂之中,萬錢仍難下箸的時代。昔日作為主角的五辛,在宮廷的春盤和菜中恐怕早已淪為魚肉雞豚微不足道的仆婢。除了那塊象徵性咬春的蘿蔔,恐怕春盤原初的辛澀之味,早已被歌舞之中的豐腴甘脆粉飾得無影無蹤了。

  朱紅色的宮牆隔絕了外界的喧嚷,宮廷的春餅和菜與宮外的赤地千里似乎也並不想產生關聯——盡管兩者之間肯定存在著微妙的因果聯繫。就在劉若愚借《酌中志》追懷宮中瑣事之時,這位通曉文史,諳習典制的老太太監,或許發覺出了時世變異又走到了一個新的輪回:一如避疫的五辛盤最終也未讓千萬生靈逃脫魏晉時代的戰亂與瘟疫,明宮中點綴升平的春盤和菜,也未遮掩住來自西北的戰鼓與瘟疫。

  《大明劫》中醫生吳又可在山西瘟疫中出診治病。歷史上的吳又可因為撰著防治瘟疫的《溫疫論》而被後世視為中國古代最卓有成績的傳染病學家。

  在他完成《酌中志》的六年後,山西忽然爆發瘟疫。《沁源縣志》記載「崇禎五年四月,流寇入東關,燒毀民房數百間,村落殘破,止留孤城數百家。次年歲荒,鬥米錢半千,復遭瘟疫,死者不可勝數。」西部的興縣「崇禎七年、八年,興縣盜賊殺傷人民,歲饉日甚,天行瘟疫,朝發夕死,至一夜之間,一家盡死余存。百姓驚逃,城為之空。」瘟疫一路蔓延擴散,在崇禎十四年抵達京師,徘徊不去,將這座天子腳下的首善之地化作一座鬼魅橫行的瘟疫之城:

  「大疫乃作。(崇禎十六年)二月,舉場左右人鬼錯雜,薄暮人屏不行,一時貿易多得紙錢,乃置水投之,有聲則錢,無聲則紙。大疫定後乃已。先是傳一小兒見,人白而毛,逐之入廢棺中,發則白毛飛空幾滿,俄而疫大作,漸染江南。」

  崇禎十七年那個怒風吹折了殿廡宮門的暮春三月,明王朝在農民軍與瘟疫的內外夾攻下傾覆。沒人知道——想來也無人關心——那一年的春日,宮中是否像往常一樣「立春之時,無貴賤皆嚼蘿蔔,名曰咬春。互相請宴,吃春餅和菜」。

  熱映影視劇《尚食》中宮中禦宴享用的玉盤珍饈。

  你吃你的春餅和菜,我咬我的樹葉野菜我們過的是同一個春天

  「其實所謂合菜是大有講究的,先把綠豆芽掐頭去尾,用香油、花椒、高醋一烹,另炒單盛,吃個脆勁,名為闖菜。合菜是肉絲煸熟加菠菜、粉絲、黃花、木耳合炒,韭黃肉絲也要單炒,雞蛋炒好單放,這樣才能互不相擾各得其味。至於薄餅裡卷的盒子菜花樣可多了,桑家卷餅一定有南京特產小肚切絲,另加半肥半瘦的火腿絲,熏肘子絲、醬肘子絲、蔻仁、香腸必定用天福的,爐肉絲、熏雞絲、醬肚絲一定要金魚胡同外寶華齋的。」

  多得民國美食聞人唐魯孫善於說味的精細妙筆,讓後世知道縱使是春餅和菜,也能吃出如此的排場和講究。盡管這已然是一個世紀前的前塵舊夢,但單看這段文字,就足以讓人口舌生津,恨不能循著字裡行間散發的誘人香氣,回到百年前的那個春天,去親口品嘗一下兒唐魯孫筆下的春日美味。

  然而,這種幻想不過是春天裡的白日夢,醒來時除了胸前滴滴答答的口水之外,別無他物。唐魯孫筆下極盡講究排場之能事的春餅和菜,不僅在今天是不可復得的前塵舊夢,即使在當年,對絕大多數普通百姓來說,也是既不可望更不可及的春日幻夢。

  就在唐魯孫和他的朋友們享受這頓豐盛的春盤和菜的同時,一位美國社會學家西德尼·甘博對北京進行了一場細致的社會調查,在之後出版的調查報告中,他記述了上世紀20年代的北京普通平民的飲食水平,他發現這些平民家庭用於食物的開支可高達整個家庭支出的90%,一般的食品支出的比例也達到了68%到83%。這些平民終日勞碌奔波的所得,只求糊口填飽肚子:

  「因此,毫不奇怪,有些人為了少花半個銅板吃一頓飯,情願步行三英裡路。中國人標準的飲食是一日兩餐的玉米面和鹹蘿蔔。美國的營養學家們可能會說,靠這樣的飲食,人類不可能存活。但是,成千上萬甚至百萬千萬的中國人卻就是這樣對付著生活。」

  1919年的北京貧民家庭,西德尼·甘博拍攝。

  有些人春日裡的大快朵頤,對另一些人來說,卻是日復一日的玉米面和鹹蘿蔔。然而,這並不意味著靠玉米面與鹹蘿蔔養活的老百姓就不知道什麼是春天的味道。在熬過了雪窖冰天,枯枝敗葉的數九寒冬後,春天回暖的勃勃生機,並不會刻意嫌貧愛富,朱門豪貴自然有酒肉穿腸的講究排場,寒門小民也能嘗一嘗春天的新味——野菜。

  文人筆下的野菜,常常帶有一種清雅之氣。「蔞蒿滿地蘆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時」中的蔞蒿與蘆芽,抑或是「堆盤炊熟紫瑪瑙,入口嚼碎明琉璃」的蕨菜。對富貴人家而言,野菜乃是富貴繁華中突發奇想的清新點綴。《紅樓夢》中賈府「連前兒三姑娘和寶姑娘偶然商議了要吃個油鹽炒枸杞芽兒來,現打發個姐兒拿著五百錢來給我」——飽食終日的肉食者們為了一口野菜不吝一擲千金,但對舍不得花一個銅板買菜的貧民大眾來說,它們卻是最時鮮也最廉價的蔬菜來源,只要有一雙善於辨別的眼睛和一雙勤勞的手,就能有所收獲,只是這種收獲,往往同時伴隨著兇年饑饉的記憶。

  「我的家鄉,鄰近一條大河,樹木很少,經常旱澇不收。在我幼年時,每年春季,糧食很缺,普通人家都要吃野菜樹葉。」春荒的滋味如此深刻,以至於到了暮年,孫犁回憶春荒時節挖野菜的情形,依然如數家珍——對饑腸轆轆的窮苦鄉民來說,哄飽肚子的野菜不啻於天之美祿:

  「春天,最早出土的,是一種名叫老鴰錦的野菜,孩子們帶著一把小刀,提著小籃,成群結隊到野外去,尋覓剜取像銅錢大小的這種野菜的幼苗。這種野菜,回家用開水一潑,攙上糠面蒸食,很有韌性。與此同時出土的是苣苣菜,就是那種有很白嫩的根,帶一點苦味的野菜。但是這種菜,不能當糧食吃。以後,田野裡的生機多了,野菜的品種,也就多了。春天的麥苗,也可以救急,這是要到人家地裡去偷來。到樹葉發芽,孩子們就脫光了腳,在手心吐些唾沫,上到樹上去。榆葉和榆錢,是最好的菜。柳芽也很好。在大荒之年,我吃過楊花。就是大葉楊春天抽出的那種穗子一樣的花。這種東西,是不得已而吃之,並且很費事,要用水浸好幾遍,再上鍋蒸,味道是很難聞的。」

  挖野菜的場景,在今人看來,似乎妙趣橫生,有種在春光大地中發現奇珍異寶的欣喜。然而,對挖野菜救急療饑的人來說,能否挖到足夠的野菜,關係生死。就像孫犁所寫的那樣:「饑餓可以使人瘋狂,可以使人死亡,可以使人恢復獸性」。

  野菜與蔬菜之間最大的區別,或許就在於野菜總有一種清苦的滋味。而饑餓則會麻木人的味覺,讓人顧不上其中的苦味,只求能夠平息腸胃緊縮帶來的苦痛,哪怕僅僅是用草根樹皮甚至是黏土去短暫地欺騙它,也欺騙自己。只有飽食終日的刁鑽舌頭,才能從中嘗出那春日特有的清新與苦味,為之品鑒、為之歌詠,用盡辭藻對其讚嘆不已。野菜之苦,常常也是人生之苦。就像關心民眾疾苦的明代文士王磐編撰的《野食譜》中所記述的那一株株野菜,幾乎每一株背後,都藏著一段苦澀的生命故事:

  「江薺:江薺青青江水綠,江邊挑菜女兒哭。爺娘新死兄趁熟,止存我與妹看屋。」

  「抱娘蒿:抱娘蒿,結根牢,解不散,如漆膠。君不見昨朝兒賣客船上,兒抱娘哭不肯放。」

  王磐《野食譜》,明萬歷刻本。

  「為衣食奔波,而不大感到愁苦,只有童年」,就像挖野菜度春荒的童年孫犁,抑或是填肚子偷蘿蔔的少年莫言,春天的味道或許就是在那種苦中作樂的生命力的味道:

  「在春天,田野裡跑著無數的孩子們,是為饑餓驅使,也為新的生機驅使,他們漫天漫野地跑著,尋視著,歡笑並打鬧,追趕和競爭。」

  無論時代如何變易,春天總會到來。春風吹過的地方,土壤會肥如腴膏,在如酥油一般的春雨潤澤下,草木會萌動發芽,煥發出新的生機。被人連根挖取,被人割取采擇。成為盤中的菜肴,被品嘗,被歌詠,被填飽腸胃,也被充實心靈。

  無論甘美與辛苦,這是同一個春天。

  小編做完本期專題後,終於在深夜十點鐘吃上了春餅和菜。

  您的每一次轉發和點讚,都是小編加餐的希望。

  撰文|李夏恩

  編輯|李陽

  校對|薛京寧、劉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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