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與你擦肩而過——寫給人在天堂的初戀華子 | 作者 鄭洪傑

  華子走了,華子真真切切的走了,去了另一個世界。

  多日來,我的心很沉,有些隱隱的疼。

  華子原本是個風姿綽約,氣質高雅的女子。

  華子原本是個端莊賢良,能力過人的知女。

  而今,她走了。我確認她走了。沒有給我告別,沒有給我留下一句話,一個字。像無人在意的風一樣,輕飄飄的不知歸處的走了。

  2021年5月的一天,是我與她最後一次見面。那時,她在醫院腫瘤科的重症病房裡,這是我多次要求她才勉強告訴我的。那天,我摘了些我親手種植的一棵李子樹的李子,紅紅的,亮晶晶的,透著皮就能嗅到香味四溢的李子。我把李子剝好遞給她。她吃了一口說,你確定是李子嗎?我點點頭。她又說,沒見過,更沒吃過這麼香甜的李子。我說,是的,我也這麼認為,這是美國品種紅天鵝絨。是你種的?她又問。我說是的,我自己種的。她說,你什麼都能!然後她笑了,我也笑了。但是我的笑是淡淡的很勉強的笑,因為我看到她笑得這麼艱難,這麼努力。她多想放聲的笑一次呀,然而她不能。她瘦骨嶙峋,面色蒼白得嚇人,她沒有力氣舒展地笑一次。

  她那天說,別來了,知道嗎?我不想麻煩你。真的別來了。我這個樣子不想見任何人,知道嗎?別給你添麻煩了,真的。

  那天,我是與她的朋友一起走出病房的,我們不約而同地來看華子。我走到門口又回頭地看了她一眼,她揮揮手微弱地說,你別來了,慢走啊。

  路上,她的朋友紅著眼睛對我說,我一生從沒見過像她這樣的好人。最近,局裡的領導包括退了休的老領導都來看她了。這麼好的人咋就……

  我說,好人一生平安是個最大的謊言!

  在醫院的那天,華子還告訴了我一個意外的消息,她說,你知道嗎?志丹走了,走了幾年了。望著我吃驚的眼睛,她說,幾年前我去找她,她的鄰居說,這個人走了,癌症走的。你看她才多大呀,哎!華子說完,延續嘆息了幾聲,眼睛紅了。

  志丹和我一樣,是下放到邳州的知青。我們不是一個學校的,彼此也不認識。1977年元月是我在火車上遇到並熟悉她的。我們同時結束了歷時七年多的知青生涯並同日返城。火車上她定定地看了我幾眼,沖我笑笑,而後我們各自簡單的介紹了自己,車到徐州時她要了我的家庭地址。

  不久後的一個晚上,她突然找到我家,同行來的還有一個皎若秋月,姿色優雅的女孩。我客氣地讓進屋,三人坐在簡陋的床幫上,那是那個年代平常百姓家讓落座的地方。

  志丹說,這是華子,我們倆從小一起長大。請你幫個忙,給她找個對象行嗎?只有在徐州找到對象,才能有條件找個接收單位調回徐州。

  成人之美,我答應了。但是那夜我輾轉翻側也難以入眠。我按照華子給我的地址在王大路的深巷裡找到了她。在她奶奶居住的低矮的小房間裡,我們聊到天亮。而後的幾天,我每晚都去見她。我得知,她是隨父母一起遷到安徽大別山的一個只有番號沒有名字的保密工廠裡,父親是廠長,她做車工。

  1964年5月,中央根據國內外形勢,制定了「備戰備荒為人民」的戰略大轉移的國策,因而許多重工企業到「三線」生產軍工產品。

  接連一個多星期,我和華子心有靈犀地談起了戀愛,每晚都到天露晨曦。那時我和哥哥住在幾平方的一個窩棚裡,我晚上出門或者回家父母均不知道,隻知道我在戀愛,這正是他們期盼的。一周後,華子抓緊我的手說,我回去就告知父母,我要嫁給你。無論能不能調回徐州,只要你願意,我都嫁給你。你別認為我只是把你作為回徐州的階梯就好,行嗎?

  我認真且用力地點著頭,我要娶你!

  春節剛過,華子要回去了,因為我的出現,她已經晚回了三天。這次來徐,她一是陪奶奶過春節,二是讓自己的婚事有點眉目。我送她去車站,朦朧的燈光,離愁的心境。雨夾雪正在下著,廣場的地面濕漉漉的,不知是我們的淚還是雨水。我把軍大衣展開,將她緊緊地抱在懷裡,而後看著她走進了檢票口。

  華子走後,我幾乎每天都寫信給她,訴說相思之苦,別離之情。我每天都到收發室轉轉,收發員不可思議地望著我說,戀愛了?我說是的。他用報紙敲著我的頭說,如果結婚,你在咱單位是回城知青中的20人的第一人。

  是的,不可否認。我在農村的七八年中堅定地拒絕戀愛,當前途渺茫,當吃一頓飽飯都成為奢望的時候,我有什麼資本戀愛?知青的數年間,盡管有幾個示愛的女知青,我均一一回避或婉言拒絕。華子是我的初戀。

  

  然後,幾個月來,正在我陶醉於鴻雁傳書的纏綿蜜意中,華子來信說,她的母親將於某日來徐,讓我去她奶奶家給她母親見個面。的確,應該的。那日我提前回到家,把自己打理一番,買了些水果,興致勃勃又有些忐忑地去了她奶奶家。我理解她母親要見我的目的。可是,我無法想像花容月貌的華子怎麼會有這樣一個太普通甚至有些邋遢的母親。問候奶奶和大姨後,我站在大姨面前,沒有凳子落座。大姨問了我的一些自然情況,而後說,你回去吧!我問大姨哪天走,我想送送她。她拒絕了。

  之後的多日,我都期待著華子的反饋。一周,兩周……正待我焦慮得要崩潰的時候,收到了華子的來信。也就是這封信,成了我們愛情的終結者。而殘酷分裂我們的就是華子的母親。華子接連來了幾封信,訴說她與母親的抗爭,傾吐她對我的無限相思和愛戀,百感交織,情真意切。我看得出來,每封信都被淚水浸染得一片狼藉,鋼筆的墨跡混沌得一片一片的。在我去信一再的要求下,華子最終來信告訴我,她母親來徐並非僅僅是見我一面,還打聽了我的身世,家庭背景。我明白了,一個幹部子女怎麼會嫁給一個國民黨軍官的兒子呢?「階級鬥爭一抓就靈」、「階級鬥爭必須年年講,天天講」的年代,「紅五類」和「黑七類」絕對勢不兩立。這畢竟是1977年年底至1978年的年初,成分論還頑固的占據在政治舞臺和社會空間。

  沒有眼淚,只有被針刺的痛。痛定思痛,收拾殘破的心情,我必須重新上路, 這是我在知青歲月磨煉的硬核、披掛的盔甲。

  這是我的初戀,本來這篇文章應該結束。但是,我和華子的交往卻在20多年後的一次意外邂逅再次得以延續。

  往事如煙,我必須仔細的回眸,梳理,尋找那些飄散的記憶的碎片,認真的拼接,不能讓他們灰飛煙滅,居無定所。所以,我的這篇短文也必須完整的延伸下去。

  1999年12月18日,在我50周歲生日前2天,我用單位發的票,去指定的建國路一家蛋糕店提取生日蛋糕。意外的邂逅就這樣發生了。走進店裡,一張美麗又熟悉的臉突然出現在我面前。但我卻一時難以辨認。她親切地沖我笑一笑說,現在就給你做,十分鐘後來取。

  我懵懂了片刻,轉身離開,大腦在急速運轉,她是……我恍然大悟,她是華子,是我初戀的情人華子!我轉身跑回蛋糕店,華子又沖我一笑,她笑得這麼美:想起來了你?你一進來我就認出你了。說話間,蛋糕已經做好,她包紮好遞到我手裡:50歲了吧你,祝你生日快樂!她隨手掏了一張名片給我,上面印著某某食品公司總經理。她最後說,我是來這裡看看,平時不在店裡。可以給我打電話。

  她什麼時候從三線回來的?有幾個孩子?過得好嗎?這些問號糾纏著我。這之後,我給華子去了電話,相約在一家茶館敘敘舊。

  她如約而至,完全是少女般一個優雅時尚的知識女性。

  我告訴她,我生活得很好,工作經過調整在局思想政治工作部從事新聞傳播、編輯和寫作工作,很遂心願;一個女兒正上大學,愛人很賢惠,已經提前辦退在家,生活有保障。她說,我知道你能,會很出息的,戀愛時從你的談吐就想到了。之後她默然了很久,緩慢而悠沉的告訴我,她在與我分手後的一年後結了婚,男人是本單位的技術員,但是三年後離婚。因為她懷孕期間患病做了手術,無法生育子女。

  這時候我哀鳴地想到了一個詞:紅顏薄命。

  通過華子,我得知,三線建設撤離的1980年,她和全家回到了徐州。現在的婚姻狀況呢?我問她。回來兩三年後又重新結了婚,但是形同虛設。她說,這一個不是人,是典型的社會流氓,徒有一副外表。我們婚後一年他就離開了家,在外邊和一個年輕的女人鬼混,現在依舊如此。

  為什麼要維系一個名存實亡的婚姻呢?我不解。華子說,無法離婚,離婚他就要殺了我的全家。我勸華子,他是威脅你,別信。華子說,他能幹出來,他曾經將人家一個七歲的孩子從樓上扔到樓下,險些喪命。後來他還能從派出所安然無事的出來,隻花了些錢罷了。

  我清楚的記得我當時半天沒講出話來,隻沉沉的嘆著氣。讓我唯一欣慰的是華子是從某局以公務員的身份退休的,改制讓她抓住了機會,去年辦理了手續。她退後就應聘到了這家私企食品公司,並且幾個月後就提升為總經理。目前的華子居住在父母家,她自己的家實際是個傷心的讓她內外都受傷的一片狼藉的戰場。

  分手時我將華子郵寄給我的信拿出來,整整一大紮。她苦笑了一下說,別留著了。隨後她把那紮信塞進了自己的包裡。看我有些不知所措的樣子,她接著說,別為我擔心,我很堅強。遭遇兩次婚姻失敗的打擊,我已經刀槍不入,皮糙肉厚了。你放心吧!說完,華子將我放在茶座上的筆記本打開,從她的包裡拿出筆,在我的筆記本裡上下翻飛,寫下了她以此自勉的毛澤東的《卜算子·詠梅》:

  風雨送春歸,飛雪迎春到。

  已是懸崖百丈冰,猶有花枝俏。

  俏也不爭春,隻把春來報。

  待到山花爛漫時 她在叢中笑。

  在隨後的幾年裡,華子時有電話打給我,邀請我去吃飯聊天。我知道一個孤獨的女人是多麼空虛苦悶。她無法將心聲傾訴給父母,她是個極其孝順的人。她也無法將她悲哀的經歷像祥林嫂一樣說於他人。她說,謝謝你,謝謝你能經常聽我囉嗦。

  我卻認為,能耐心地聽她講述,是最好的友善,最好的幫助。盡管我們的愛情不復存在,但是友誼尚存,與前女友交往沒有芥蒂,畢竟我們愛過,也不必設防,更不存在道德問題。

  有一天,華子邀請我去她家。我認為不合適,並且不想見她的父母。華子說去吧,他們想見你。我無奈,順從了。

  我驚訝的發現,華子70歲的父親竟然還是一位氣質非凡,英俊高大、精神矍鑠的老人。而她的母親,則像一位年邁的來自農村的保姆。這讓我陡生一句大不敬的俗語:好漢無好妻。我明白,華子的天生麗質來自她父親的基因。

  華子的父母準備了一桌子好菜。她的父親為我斟滿了一杯酒。我不太喜歡的母親一個勁地往我面前夾菜。場面是尷尬的,也是溫暖的。這種感覺來自那位母親,她的一句話讓我幾乎落淚:誰能知道現在的時局變得這樣好,也沒想到你還是這樣一個好孩子。哎,對不起你小鄭。

  我只有感動,並自責。

  然而,終於有一天我得到了這樣一句話,小鄭,你們以後最好不要來往了,我也想了,畢竟你是有家庭的人哪。

  我對這位母親說,說良心話,我和華子從來沒有超越朋友的行為,我的家庭和諧,妻子賢惠,女兒可愛,我也不會傷害她們。如果你們有這樣的擔心,我可以完全離開華子。

  2007年8月,我與華子再次分手。我說,你母親反對我們來往,分手吧,彼此互不相見,好嗎?那些天我有些失落,為一個朋友說再見,沒有心痛,卻有遺憾。華子也在電話裡說,母親怕我們發展下去,破壞了你的家庭,哎……

  她們是對的,理由無可非議。

  其實,那時候我尚有一個計劃沒有完成,就是帶華子外出旅遊一次,讓她看看外面的世界,外面的精彩,哪怕是徐州附近的地方。但隻知道守護父母和弟妹身邊的她說,父母年齡大了,母親的腿腳不好,我不想出去,就是在家裡踏實。在家裡心靜,弟弟妹妹也經常來。

  我和華子僅有兩次外出,一次是2004年初夏,她為處理妹妹的事奔跑了許久,花費了太多的精力,疲憊不堪的病了一場。病後我帶她到銅山一個朋友的魚塘裡釣魚散心。池塘邊,華子每每提起一條活蹦亂跳的魚,都興奮得大喊大叫起來,活像一個得到生日禮物的孩子。那時候郊外的天地寬闊而高遠,初夏的風撩人心醉,桃紅柳綠染枝頭,滿目的都是旺盛的充滿靈動的勃勃生機。華子年輕了許多,她一一打電話給弟弟妹妹,幸福的說,一小時後你們去家裡拿魚。

  另一次是2007年6月2日,她請我為她拍照。她說,我都老了,53歲了,步入老年人的行列了,你為我拍幾張照片吧!我們去了泉山公園,整整遊玩了一個上午。事後我沖洗了照片給她。華子的喜悅溢於言表,眉飛色舞地說,這是我一生照得最好的照片。我為她的高興而高興。也就是這次拍照,才有了這篇文章的配圖。遺憾的是當時沒有現代的智能手機,僅用的一部像素很低的傻瓜相機而已。沒想到這也是我能為她做的最後一件事。也就是這次拍照,讓她的母親認為我們還有瓜葛,所以下了最後通牒。

  在與華子分手後的2009年9月,我在辦公室的座機意外的收到一個陌生的電話。在此間的兩年多,華子和我都換了手機號。座機裡華子異常興奮的告訴我,我們中午一塊吃頓飯吧。我無法拒絕,也不應該拒絕一個遍體鱗傷的前女友的邀請。在我們以前的相聚中,基本都是華子定好了飯再給我打電話。那天,我帶了才出版的3部著作送給了華子,一部長篇小說,一部短篇小說,一部散文集。華子翻翻說,真好,有你的文章,有你的照片,我回去慢慢地讀,讀文章,讀你!隨後又說,我約你出來,是想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我離婚了!那個流氓故意拖了我幾十年,想毀掉我的未來。其實, 對於我的感情世界來說早已經毫無意義。僅僅是在法律上清除了一個惡棍的糾纏,我成為了一個完全的自己,純粹的自己,一個自由人。

  我理解華子約我見面的根本所在,是讓我分享她的輕松快樂,畢竟她剜掉了賴在身上揮之不去的毒瘡,也是讓我放下對她最後一絲的掛念,都能潔身而退,沒有任何牽絆的回歸清靜。

  此後,華子再也沒有和我聯繫。我也按照給她父母的承諾不再與華子交集。有種距離很近,卻在天涯,在遙不可及的空間,我們恪守著各自的尊嚴和信任。

  從2009年始至今的十多年,我幾乎淡忘了這段愛情,也淡薄了人間的冷暖恩怨。2021年4月,我想籌備出版一部著作,收藏和整理屬於我內心世界的蛛絲馬跡,曾經的恩恩怨怨,曾經不堪回眸的往事和我終於可以公開的隱私。在夜晚,沒有任何聲音和色彩,我拉上厚厚的窗簾,像螢火蟲一樣點亮自己。用微小的光亮,打開塵封已久的空間,也打開了我五味雜陳的嗅覺。這時候的電腦裡,我看到了華子的一組照片,即是2007年6月2日那組我為她拍攝的照片。我心有觸動,天亮就鬼使神差撥通了她的手機號碼。在撥打了第四次鈴響之後,我聽到了那個熟悉的聲音。同時我也驚訝的聽到了她的驚訝:怎麼是你呀!

  我問她還好嗎?她沉默了許久才細弱地說,每一天都可能是我最後的日子。

  我至今還記得華子在醫院和我說的幾句話,她說,我要立即出院,把房子賣了,給弟弟買房,起碼夠個首付,晚了怕來不及了。我走後全指望他照顧父母和妹妹呢!之後她招呼弟弟過來說,這是鄭老師,鄭老師你還記得嗎,去過咱家的?見弟弟點點頭,她又說,你去送送鄭老師。言罷她略略抬起手,揮了揮,鄭老師走吧,別來了。隨後她別過臉去,將頭埋進了被子裡……

  這之後,我再沒有去醫院見華子,我必須尊重她的一再叮囑。我隻通過微信向她問候。她總是秒回。2022年的元旦,我給她發了一張動漫畫片.她及時也發來一個吉祥的問候。春節也是彼此通過動漫圖問候,同樣是秒回。今年三八節,我又發去了節日的問候,然而……我著急的揪心的等待著,等待著……一直到我坐下來寫這篇紀念文章,都沒有她的任何回應!

  華子走了,真真切切地走了,像她先前說的那樣,隨時會走完她最後的路程。我知道她是從醫院走的,並且是弟弟妹妹送她直接去了公墓。

  我糾結了多日,才鼓起勇氣來到她居住的樓下。徘徊並猶豫了良久,才膽戰心驚地問一位在樓下曬太陽的老人。老人說,這裡沒有人去世。去年沒有,今年也沒有。我明白,華子不願意打擾90多歲的雙親,像她一生的做法,不想麻煩任何人,只是竭力照顧她愛的人。

  我不知道華子最後的一刻,是否會想到我。

  華子,走好!天堂沒有疫情,沒有嘈雜……

  

  2022年3月28日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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