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日,港媒報導達叔住進加護病房,醫生診斷他的病情危重,肝癌已經轉移至全身。
達叔扮過的一個個黃金配角,在幾代人的心裡留下難以磨滅的印象,誰也沒準備好接受這個消息。
我們等待的轉機,還是沒能出現。
昨天17點27分。
達叔離開了。
由達叔的老搭檔兼好友田啟文,在醫院門前確認。
可是,達叔。
大家都還都在等著你和星爺在下一部電影重逢。
前幾天播出的節目上,你明明還那麼堅定地抗命。
我們一直叫著達叔,達叔。
感覺上,他永遠是周星馳身邊貪財好色,生龍活虎,對世俗欲望來者不拒的達叔。
但我們早就不得不承認。
達叔真的老了。
最近一次在大銀幕看到達叔,還是《流浪地球》。
與我們印象中不太一樣。
少了幾分喜感,多了幾分慈祥;少了幾分猥瑣,多了幾分悲涼。
而且你能明顯看到,這種老,不是演出來的。
1952年生人的他,已過了耳順的年紀,身體卻開始不聽使喚。
心臟衰竭,心率不足正常人三分之一,做過幾次路過鬼門關的手術,卻依然賣力演出。
他本不相信中國人能拍科幻,因為公司說對他事業有幫助,就硬著頭皮進了《流浪地球》的組。
《流浪地球》大爆後,大家紛紛扒出電影幕後故事有多燃。
但這份燃,唯獨和達叔不太相關。
穿十幾公斤重的機甲裝,戴空氣稀薄的面罩,吊威亞直上直下。
每一次action,都是以豁出老命開始,到瀕臨窒息才cut。
收工之後回到酒店,達叔會在房間偷偷地哭:
「我66歲的人了,為什麼還要這麼辛苦?」
沒辦法,一生結過四次婚的達叔,有好幾個孩子等他養。
一把年紀,仍要為兒女搏命。
今天。
對達叔帶來過的快樂,我們懷念、感謝、致敬……
可能還多了更龐雜的滋味。
達叔的喜劇為何特別?
在引人失笑的面孔背後,是什麼樣的人生底色?
這兩個問題是一體的。
達叔的離開。
是一片脈絡最深厚的綠葉,從中國喜劇界飄落。
伴隨港片時代從盡皆過火到滿目蕭條,他站上過巔峰,摔下過谷底;寫過荒唐言,流過辛酸淚;嘗過人間冷暖,走過形同陌路。
回看達叔的人生經歷和演員生涯,Sir腦裡蹦出一個詞。
在今天的日子聽著有些不恭,但卻是最貼切的形容——「老狗」。
不是罵人,是活過便知的滋味。
達叔的表演,人人看了都笑。
因為笑他的時候。
你才能短暫地看見或者忘記,自己是怎樣醜態百出地走在人間路上。
1
輸精光,皆因上大檔
輸精光,所以食便當
從1990年的《天若有情》說起。
接近40歲的達叔在老友杜琪峰的引薦下,在片中為劉德華做配,飾演跟班太保。
接到劇本時,達叔本來想演的是大反派喇叭,但導演陳木勝捧他,說片中的每個角色他都能勝任,但太保這個角色全香港除了他沒人能演。
太保到底是個什麼角色?
監制杜琪峰對吳孟達說了一個字:
「狗」。
這怎麼演?
難不住達叔。
太保出場的第一個鏡頭,「狗」形象就立住了。
低頭,駝背,甩著胳膊,屁股後頭插著個毛撣子,像條狗尾巴。
嘴裡咬著根煙,嘟嘟囔囔哼著:
「輸精光,皆因上大檔
輸精光,所以食便當」
沒跌進過生活的「糞坑」,是演不好一條「敗犬」的。
達叔跌過。
在廣東話裡,大檔,是地下賭場的意思。
這兩句詞,唱的何止是太保,更是達叔自己。
出道時他風光無兩,因為嗜賭,名氣財富幾乎在一夜之間輸精光。
達叔出生在廈門,7歲隨家人遷到香港。
自小調皮搗蛋,不愛讀書,經常逃票看電影,然後回家對著媽媽表演、模仿。
國中畢業,達叔考進了第三期TVB無線藝人訓練班,同班的有周潤發、任達華、林嶺東……
△ 鄭少秋當時加入TVB,但並未參加無線藝人訓練班
杜Sir杜琪峰當時還是在TVB大樓裡打雜的,跟周、孟混得很熟,經常偷聽老師對學生的評價,悄悄轉告給他們。
達叔是在班裡有光環的那個。
老師常誇他有天分,成就好,還是班長。
發哥則差點被末位淘汰,因為個子太高,在當時香港找不到能跟他對戲的女演員。
畢業之後,達叔以全職進入TVB,有底薪;發哥是接近兼職的狀態,打一份工領一份錢。
1979年,TVB出品的武俠劇《楚留香傳奇開播》,鄭少秋、趙雅芝、汪明荃主演,達叔飾演男二號胡鐵花,一炮而紅。
起點不低。
只是他墮落得比誰都快。
喝酒、泡妞、賭錢,成為達叔的三大愛好。
揮霍錢財,放浪形骸。
很快欠下30萬港幣的賭債,他被TVB冷凍,被銀行宣告破產,最窮時候口袋裡只剩買包煙的錢。
那時達叔就是香港演藝圈的一條「喪家之狗」。
他厚著臉皮找同窗周潤發借貸,慘遭拒絕,老友杜琪峰私下評價他「爛泥扶不上牆」。
他曾在酒樓面對六個放高利貸的大佬,說要不你們現在砍死我,要不等我慢慢還錢。
他也想過跳水自殺,因為怕死作罷。
這段經歷,沒毀掉達叔,反而磨成演技。
杜琪峰和陳木勝說得沒錯:
彼時的香港電影裡,不是大英雄,就是大壞蛋。
只有達叔能演好一條「狗」。
可恨,可憐,爛命一條。
有傲氣、沒骨氣,人前搖尾、人後亂叫,靠著一點精神勝利法殘喘偷生。
電影結尾,生死關頭,太保舉刀沖向喇叭,但也被喇叭反殺。
他怕死嗎?
怕。
看他捂著傷口,表情驚恐、痛苦。
但他僅僅是怕死嗎?
他更怕的,是死/生得毫無價值。
聽他臨死前,念叨著一句話:
「終於殺了喇叭……我殺了喇叭……成功了」
關於配角,Sir是這麼理解的:
二流的配角,是「綠葉襯紅花」,功能性地襯托主角的光芒。
一流的配角,則是「萬花叢中一點綠」,服務主角,又不被主角吞噬,在有限時間和戲份中,完成專屬自己的人物弧光。
達叔,無疑屬於一流。
1991年的金像獎,達叔憑借《天若有情》的太保一角,獲得最佳男配。
這也是達叔唯一一次獲獎。
直到今天,達叔出演過260多部影視劇,幾乎都是配角,被稱為「萬能配角」。
亦正亦邪,亦莊亦諧。
有記者問達叔,演配角的秘訣是什麼?
達叔回答:每個角色我都是當主角演的。
2
我才最應該贏得奧斯卡最佳男主角獎
這句臺詞,出自1999年的《喜劇之王》。
電影裡,是句戲言;電影外,頗具意味。
「金像獎欠吳孟達一座影帝」。
這話,不是Sir說的。
在香港的某個訪談節目中,討論過這樣一個話題。
哪個喜劇演員該得金像獎?
曾出任金像獎主席的導演陳嘉上直接說,吳孟達。
「有一個人我覺得欠他一個金像獎
吳孟達
論演出
有誰可以跟我說吳孟達不行」
主持人吳君如和錢嘉樂,點頭稱是。
- 是
- 達哥,是
不管內地還是香港,國內還是國外,演喜劇往往被輕視。
周星馳7次提名金像獎最佳男主,卻隻憑《少林足球》得過一次。
Sir私心以為,除了周星馳,達叔是更被低估的那個。
1990年,除了《天若有情》,達叔還有一部電影上映,《賭聖》。
吳孟達和周星馳主演的第一部電影,兩人扮演一對叔侄,一個叫三叔,一個叫星仔。
兩人的喜劇做派,在這部電影,初見端倪。
達叔的喜劇風格是什麼樣?
老實說,還是一副「狗模狗樣」。
《賭聖》裡這樣一幕。
星仔只要叫一聲三叔,三叔就開始抽風,爬到警察身上,下半身抽動。
像……發情的狗。
達叔給這種表演方式起名叫「先天性失控症」(在Sir看就是發狗瘋)。
有天在片場,他問周星馳知不知道有種病叫「先天性失控症」?
周星馳裝蒜,說有耳聞。
達叔一巴掌拍過去:屁,我昨天才想出來的。
達叔在「發狗瘋」方面絕對是專家。
屎尿屁橫飛,伸舌頭又抖肩。
他從不羞於用最誇張的方式表現猥瑣和不堪。
但觀眾不覺得反感,反而笑出淚來。
也不是所有人都吃他這套。
當時有不少影評人批評達氏表演:
低俗,低級。
低俗嗎?
確實有點。
低級嗎?
抱歉,Sir不同意。
就舉一個例子,2001年,《少林足球》。
達叔扮演因為踢假球被打斷腿,名譽掃地的「黃金右腳」明鋒。
又是一個活得像狗的人。
一看到雄哥就巴巴地跑過去,跪在地上,要給雄哥擦鞋,卻被雄哥踩在腳底。
被踩一瞬間是瞪大眼睛的屈辱,但一抬頭立馬堆笑。
不能讓大佬看出來我不高興。
接著,又是一道晴天霹靂。
雄哥俯在他耳邊告訴他:「那群打斷你腿的人,也是我雇的。」
再看達叔的反應。
笑。
還是笑。
苦笑,訕笑,嘲笑,笑裡藏刀?
笑命運,笑過去,笑自己。
這一個表情,已經遠遠超過文字所能表達的范疇。
人活得久了,都是學會了各種笑,卻忘了怎麼哭。
人像狗一樣活得久了,受了再大的苦,頂多對著空氣「汪汪」兩聲。
下個鏡頭,黃金右腳走在人群中,嬉皮笑臉,罵罵咧咧。
一抬頭,看見大螢幕上有人踢球。
老狗般渾濁的眼睛裡,泛光。
是淚光,也是渴望的光。
我之所以甘願像狗一樣活著,還不是因為心中那點卑微的夢想。
「球,不是這麼踢的」
能演得了悲喜劇的,都是真正的演員。
能演得了悲喜劇的,才不低級。
周星馳如此,吳孟達亦是如此。
3
他好像條狗啊
最後,還是要說說這對黃金組合。
或者說,曾經的黃金組合。
前段時間達叔上《十三邀》,有段話Sir聽得鼻頭一酸。
形同陌路,也不過如此。
「我有時候也在想什麼原因,就好像現在有一點老死不相往來那種感覺。
我也在想,我相信他也在想,到底什麼原因讓我們互相都沒有聯繫了,或者互相沒有關懷了。說實話我的心不是這樣子,相識一場,緣分都不容易,太不容易。」
兩人第一次相識,是在1989年。
TVB拍攝武俠電視劇《蓋世豪俠》,找到周星馳和吳孟達,扮演一對師徒。
那時的吳孟達已經從破產的陰影走出,周星馳還是不知名的兒童節目主持人。
第二年兩人又合作電視劇《他來自江湖》,演一對父子。
「香港電影教父」吳思遠看到兩人表演,很喜歡,問他們要不要考慮拍電影,於是就有了《賭聖》。
吳孟達比周星馳大11歲,但沒什麼距離。
因戲結緣後,經常混在一起,無話不談,稱兄道弟。
吳孟達管周星馳叫星仔,周星馳管吳孟達叫達哥。
達哥不會開車,去什麼地方,總是星仔載著他。
星仔不太會交際,總要靠達哥在他和導演之間權衡溝通。
兩人經常深夜潛入約會聖地,偷聽別的情侶說話(可能不止)尋開心。
兩人還有個共同的愛好,在片場吃鮑魚罐頭。一個罐頭裡面一般有兩隻,星仔吃大的那隻,達哥吃小的那隻。
忘年至交,也不過如此。
生活中的友誼,到攝影機前就成了默契。
「這很簡單,他用多大力量打你,你就要用多大力量去抵擋嘛。但你不能要求每個對手都是周星馳,他打下的力度是20斤,其他對手未必有。」
看兩人對戲,Sir最喜歡的,是1992年的《武狀元蘇乞兒》。
星仔扮演蘇察霍爾燦,達哥扮演蘇察霍爾燦他爹。
裡面有這麼一場戲:
父子兩「葛優癱」在院子裡,哼著小曲,無所事事,然後平地起驚雷,突然爆發。
一個指鼻子,一個拍桌子。
周星馳:「阿爹,我決定上京考武狀元!」
吳孟達:「阿燦!爹等你說這句話,等了二十五年,為了蘇察霍爾家,你應該這樣做。」
周星馳:「別誤會,我是為一個女人。」
吳孟達:「英雄!為妞死,為妞亡,為妞去考狀元郎!誰家女子?」
周星馳:「怡紅院如霜姑娘。」
吳孟達:「啊?!妓?!!」
周星馳:「有何不妥?」
吳孟達:「品味與眾不同,真是能人所不能,阿爹佩服你!」
一個小兔崽子,一個老狗爹。
擺出一副互咬的架勢,叫出來的卻是老牛舐犢。
說實話,在達哥缺席的星仔電影裡,Sir再也沒有看過如此不著四六,屁滾尿流的碰撞和火花。
2004年《功夫》,是兩個人分道揚鑣的起點。
其實開拍前,星仔是給達哥留了位置的。
林子聰的那個角色,本來是給達哥演的。
角色名字就叫阿達。
但是電影開拍前遇上非典,延後了開機時間,正好撞上達哥接拍的另一部電視劇。
從那以後,兩人再也沒有過任何形式的合作。
達哥,成了達叔;星仔,成了星爺。
所謂「老死不相往來」,說的不是恩怨,而是時間。
世間的多半友情不都是這副德性。
走著走著,就散了。
為了寫達叔,Sir又回看了很多兩人合作的經典,最感觸的還是那句話。
至尊寶看著齊天大聖的背影說:
「他好像條狗啊」
在Sir看來,這句話代表了無厘頭的本質。
對權威的反抗,對高貴的消解,和一丁點悲憫。
而電影裡的達叔,就是對這句話最好的詮釋。
在我們最渴求眼界、娛樂、希望的年紀,香港電影用最熱鬧的聚會,用中國人最能呼吸到的人情味。
讓一個新鮮的世界,新的價值,在無數普通人眼前次第展開過。
當年,我們笑得多沒心沒肺,從不知道。
江湖會老。
笑會幹涸。
我們怎麼會知道有一天。
萬物皆可小品,唯獨小品,在招搖地用笑聲埋伏你的淚腺;
人人都是段子手,搞笑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方便,但手指向上劃過螢幕,冒出的又是那早已刻在耳膜上的笑聲,笑得比螢幕外的你起勁得多。
你不知道了真正的笑從哪來。
也不知道還會有誰,能踉踉蹌蹌走進你心裡。
「老狗」走了。
留下自誇是做喜劇的人,把觀眾當成了巴普洛夫的狗:
喏,包袱。
快,笑吧。
我們還能做什麼呢?
不外乎是在今天,把達叔的電影再拿出來重新看一遍吧。
笑著笑著,難免就哭了。
往事休再多提。
只想說一句:
謝謝你,達叔。
走好,達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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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助理:阿拉燈神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