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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所帶的七年級中文小班上來了一位剛剛從雪梨轉學來的插班生Charlotte。
她長得實在太漂亮了：高高的個子，及腰的金髮，形似安妮·海瑟薇的一對大眼睛。顯而易見，等她長大，會出落得比澳洲的國臉妮可·基德曼還要驚艷。
我以為上天賜給了我一位天使，卻沒料到，一個月之後，她成為了課堂上的災難。
01
我所教的小班由整個七年級各個漢語學習班中學習進度比較慢的八個孩子組成，雖然他們的語言學習能力不及其他孩子，但是還是在努力追趕，上課也很認真，每次給他們安排一些漢語文化活動他們也表現出極高的熱情和興趣。因為他們是從不同的班級中被抽出來的，相互之間不是很熟悉，只是湊在一起上語言課的同學交情。
Charlotte來了改變了一切。
她的班主任其實早就提醒了我說Charlotte是一個問題孩子，在班里非常不受歡迎，在整個學校幾乎都沒有朋友。
剛開始的時候我固執地不相信，心想生得如此漂亮的一個孩子會因為什麼原因受到同齡人的排斥呢？
一開始的兩節課Charlotte表現得很好，積極主動，當我讓他們用毛筆來練習所學的漢字時，她還寫了「皇帝老師莫凡妮」的一幅字送給我，送給我的時候充滿笑意地說：「Laoshi, this is for you, do you know what it means（老師，這是送給你的，你知道是什麼意思麼）?」
「King, teacher and my Chinese name（你寫了皇上，老師，和我的中文名）」我說。
「No，it means you are the best teacher ever!（不，這表示你是最好的老師）」她開心地說，那叫我Laoshi時的語調我到多年後的今天仍然記得，仍然縈繞我耳邊。
這一有些稚氣的舉動讓作為新手教師的我一度很感動，也很感激。
從第三周開始，局面有些失控了。Charlotte跟班上的男孩子們混熟了以後表現出來了極其不符合其年齡的早熟輕佻。她跟男孩說話時言語輕浮，甚至時不時去touch他們，整個課堂氣氛變得躁動不安。
02
前輩的老師曾經告訴過我，西方的中學生們處於的正是人生中最躁動不安的階段，他們甚至會將任何語言和行動跟「性Sex」聯繫起來，老師們都因為這一點傷透了腦筋。我主要教七年級（相當於國內的初一），孩子們都小小的，剛剛從小學進入中學，我以為我並不會遭遇這樣的尷尬，但是Charlotte的到來一下子把我拖入了這個對抗「性sex」的深淵。
我將她跟男孩子們分開，讓她自己遠遠地坐在一張桌子上，但是她跟男孩們開始眉目傳情或者扔小紙條；如果我要沒收紙條，她就把紙條吞進嘴里並威脅我說要咽下去。
事情發展到後面哪怕我讓他們寫毛筆字，他們紛紛在Charlotte的不良示範下開始在紙上偷偷畫各種性器官。
我被Charlotte逼到了忍無可忍的程度，我先把她的情況跟她的班主任反映，班主任無奈地說她在任何課堂上都是如此這般的表現，男孩們表面上跟她玩得很歡，背地里其實瞧不起她，女孩們更是厭惡她，所以她交不到任何朋友。
03
我決心在即將來臨的家長會上好好跟她的家長反映反映她的頑劣行徑。
家長會之前的兩三天我已經組織好了「告狀」的語言。
04
從家長預約的信息來看Charlotte的媽媽來參觀家長會，我很好奇Charlotte的媽媽會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在學習「Jobs職業」那一課時Charlotte說過她的媽媽是一位服裝設計師。
我的腦中浮現出一位打扮入時，精明強乾的金髮碧眼的母親形象，同時我也想好了我要如何如何拿出一副很專業老師的樣子很鄭重地跟她反映一下她女兒的嚴重問題。
家長會是每位老師擺一張小桌子，家長按預約的時間一對一地跟老師談話，學校鼓勵學生們也跟著家長一起來見老師。
Office Lady Summer
05
Charlotte的媽媽預約的時間是下午1：45分，1點40分我見完上一位家長去洗手間的時候，在洗手間門口看到了Charlotte跟一位中年女子在拉拉扯扯，Charlotte非但沒有按學校規定穿校服，還只套了一件非常不合場合的男人T-shirt，露出一雙大長腿，中年女人的眼中充滿了無奈和淚水。
這位中年女子應該就是Charlotte的媽媽，她非但不是我想像中的那樣精明強幹，而是一副憔悴不堪的樣子，更沒讓我想到的是我竟然在這樣尷尬的境遇里見到這對母女。
06
「Hello, Charlotte! So this is must be your mother. Very nice to meet you, Mrs. M.，I’m Charlotte’s Chinese teacher, Ms Mo(Charlotte你好，這位想必是你的媽媽了，非常高興見到你，M太太，我是Charlotte的中文老師).」 我主動跟她們打招呼。
「Hello, Ms.」 Charlotte冷冷地回應到，眼中充滿了恐懼，仿佛她已經知道我早準備好了一肚子的狀要跟她媽媽告。
「Good afternoon, Ms. Mo, I’m on my way to meet you（莫老師下午好，我正準備去見你呢）.」M太太被一種痛苦和無奈的情緒籠罩著、折磨著。
她開始跟我抱怨起來Charlotte是多麼地頑劣，她剛才是如何把她從床上拖上車帶來學校；她在家是如何反叛暴戾，她說自從M先生拋下這個家獨自去了雪梨之後，Charlotte就完全不是一個正常的孩子了。
「Ms., she is insane, you should know how crazy she is at home! Now the house is totally a mess and she even grounded me for a week! I want to live with my father! （老師，她是個瘋子，你應該知道她在家的瘋狂樣子！現在那座房子已經亂成一團，她還將我禁足了一星期，我想去找爸爸）.」Charlotte對我說。
一對母女互相指責對方是瘋子，我看到的卻是一個已經破碎的家，她們都深愛的男人——Charlotte的父親，Mrs. M的丈夫離開了她們，去了雪梨。
一個細節讓我看出Mrs. M絲毫無法接受丈夫離開她的事實：她十個手指上戴了六七個戒指——一個人戴如此多的戒指，我這輩子還是第一次看到，Mrs. M越是急於向世人證明自己婚姻，這過多的戒指卻響亮向人昭示著她失去丈夫的痛苦。
這個細節也讓我想起了珍珠太太。
珍珠太太
準備的蛋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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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珍珠太太Mrs. Pearl
她戴了了那麼大一枚祖母綠的鑽石戒指。
她第一次把自己介紹給我的時候和藹地說: I’m Mrs. Pearl. 然後用她身上的英式優雅跟我握手。
無論什麼場合，她永遠保持著一頭棕色的傑奎琳·肯尼迪髮型，她是我在墨爾本工作的小學里讓我感到無比溫暖親切的人——她為同事們組織所有的活動，比如每個月哪幾位老師生日啦，哪個老師babyshower了，哪個老師離職退休，她會親手一張一張地寫邀請函，有什麼活動大家報名時她也都親手寫到一張精心設計的表格上。
Babyshower！
珍珠太太策劃
每次主題活動她都安排得非常有特色，她雖然不是學校的任何組織層，卻是學校的「精神領袖」spiritual leader。
有一天我跟Shelly閒聊，說珍珠先生Mr. Pearl能娶到這樣的妻子真是太幸福了。
「What? Nobody told you that（啊！還沒人告訴你呀！）?」 Shelly吃驚地看著我，又環顧了四周一圈。
「Tell me what（告訴我什麼）?」 她神秘兮兮的樣子讓我背脊發涼。
「Mr. Pearl left her（珍珠先生離開她了）.」Shelly說。
「What? When?（真的？什麼時候）」我真的難以相信。
「Almost 30 years ago（都快三十年了）.」Shelly說，然後端著她的咖啡回教室了。
後來我知道，Mr. Pearl在他們的兒子出生不久後就離開Mrs. Pearl了，一個人搬去了不知道是黃金海岸還是凱恩斯，反正就是一個充滿陽光可以讓人追逐自由的地方，人們傳說是Mrs. Pearl的愛太多，使Mr. Pearl感覺到束縛窒息，沒有自由。兩個人也沒有辦離婚手續，但是Mr. Pearl走了之後再也沒有回來過。
我告訴Shelly說Ms. Pearl主動要求我用Mrs. 稱呼她的，因為在學校其實大家互相之間都用不挑明婚姻狀況的Ms.,或者直呼其名，而且我親眼看到她對所有新來的孩子或新相識的家長自我介紹都用Mrs. Pearl，那樣幸福那麼驕傲的樣子。
Shelly說就是因為太愛了，她一直無法接受丈夫離開了自己的事實，但大家其實都知道，這是學校里面的一個public secret。
08
「Charlotte, you stay here and wait for me, I will get you some proper dress later(Charlotte,你在這里等一等，過一下我去給你找一身合適的衣服).」我對Charlotte說，讓她就在洗手間里面等候，不要穿著這不得體的衣服出現到學校的其他地方了。
「Come with me, Mrs. M.」 我帶著Mrs. M來到了空無一人的教師辦公室而不是擠滿了家長老師的見面廳。
「Charlotte is a good kid, she is very smart, creative and she is a natural leader. （Charlotte是一個很好的孩子，她很聰明，很有創造力，並且是一個天生的主管者）.」我說，完全不是我本來想說的那些內容。
為了證明我所說的話，我還把Charlotte用毛筆給我寫的「皇帝老師莫凡妮」的那幅字給Ms. M看，我還用了其他很多「充分」的證據向她證明了Charlotte的主管力、創造力等等，完全不像是在說謊。我這樣說其實還是還一定依據的，首先第一次用毛筆寫字的Charlotte真的寫得不錯，並且她還想辦法拼湊出了「皇帝老師莫凡妮」這幾個字；另外她一來到我的班上把所有的孩子「調動」起來（壞的調動），這也能夠算一種主管力，我告訴眼前這位母親說安吉麗娜·裘莉在中學時代也是如何不合群，但是同樣表現出很強的主管力，現在已經在影響世界了。
09
「Ms., you really save my day.」 Charlotte媽媽的眼淚奔騰而下，她告訴我自從丈夫離開家之後一切變得多麼艱難，Charlotte是多麼逆反，母女關係是多麼緊張，她是如何處在崩潰的邊緣，她已經很久沒去工作室了如何如何。
「But again I can see the good things about Charlotte, she must get the creativity from me and the leadership from her father（但是現在我又能看到女兒身上的閃光點了，她肯定從我身上繼承了創造力，並且從她父親身上繼承了主管力）.」母親的眼中透露出驕傲之情，她的一言一行當中無時不刻反映著她對丈夫的依戀和深愛，因為當你真正愛一個人，你總是會不斷地跟其他人提起他。
「I will try to start over, I really need a new life（我要試著開始全新的生活）.」Charlotte的媽媽說，她微笑著拭幹了眼淚，「Thank you so much, Ms., now I have to meet her other teachers.」
「Oh, can I have her calligraphy work? I want hang it in our living room, I feel so proud of her（對了，我可以把她這幅書法作品帶回家麼？我想把它掛在客廳里面，我真為女兒感到驕傲。）.」她說。
「Sorry, Mrs. M, I want to keep it myself, I love it, I will keep it for my life.」 我拒絕她說，更是表現出對她女兒作品的珍視。
「I’m happy you love it, I’d like to take a picture of it.」於是她給那幅作品拍了一張照片，非常滿意，「I’ll send it to her father!(我要把它發送給Charlotte的爸爸)」
10
我跟Mrs. M一起走出了辦公室，先走到了Charlotte藏身的洗手間，Mrs. M告訴女兒說我大大誇獎了她並且說她要去見其他老師了；我則將Charlotte帶回了我的房間，給她找了一條白色連衣裙，那條裙子其實我已經買了很久，卻由於袖子過長一直沒穿，我對Charlotte說如果她喜歡就送給她了。
「Is this a real Guess！？It’s so beautiful! （這真的是Guess的裙子麼？真漂亮！）」Charlotte興奮地說，她飛快地去浴室換下了她身上的大T-shirt,穿上我給她的裙子，連T-shirt都不拿就跑去學校了。
「Ms., you are so cool! Thank you.」她邊飛快地走著邊說。
我在她之後回到了學校，身材高挑的她穿著那條裙子真的非常漂亮，很明顯她自己早已意識到了，等我見到她時，她不再躲在洗手間，而是眉飛色舞地跟身邊的一群女孩談笑風生了。
孩子們的快樂或者悲傷其實遠比我們想像中的簡單，同時，他們經歷的事情和家庭環境也常常比我們想像中的複雜。
我無法設身處地地去想像這對母女遭受的失去摯愛的痛苦，但她們的痛苦給了我很大的震動，這樣的震動讓我將準備了很長時間的Charlotte的真實惡劣表現深深地藏了起來，我沒有辦法再給那對已經很脆弱的母女施加一根可能會壓倒她們的稻草。
後來Charlotte再也沒來過我的課堂，她留在原來的漢語班上，仿佛不再好意思來面對我，在校園里遇到我也會躲開。
老師晨會的時候我向她的班主任問起她，她的班主任說告盡管她仍然不太願意學習，但是家長會之後像是變了一個人似的，不再擾亂課堂、變得安靜了很多。
到第四個學期的時候，就再沒在校園里面遇到她，聽說她回雪梨找爸爸了，不知道那個小女孩現在長大了沒有，過得是否幸福快樂。
-END-
文字、圖片/Summer
排版/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