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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魔幻的2020年,《後翼棄兵》的適時出現,不僅用爽劇撫慰人心,也承載了一種樂觀和希望。
文|兮則
編輯|金桐
按照時髦的話說,《後翼棄兵》是一部大女主劇。女性作為絕對的主角,一路披荊斬棘,殺伐決斷,最終完成自我的成長。這部劇一出來就各項評分不俗,爛番茄新鮮度100%,豆瓣評分高達9.2。海報中,女主角犀利、冷酷的目光越過棋盤上的酒瓶、藥瓶逼視著對手與觀眾,配合著題目中暗含的女王范,觀眾則心悅誠服地一路追隨著女主殺伐驍勇的開掛人生,靠這部爽劇在魔幻的2020得到慰藉喘息。
但不能不說,NETFLIX制作的這部劇,有著和不少女主劇完全不一樣的節奏和意境。它輕盈,在劇中,女主角似乎有天使艾米麗的影子,她有痛苦,但更多的是坦然的執著。在這個世界上,她經歷了很多不幸,但不幸於她,有時候看起來是清風過耳。她足夠強大,不是因為她壓抑自己,而是對於生命本身,她有著更沉穩和清晰的判斷。
在情節上,這部劇更是跨過了每一個窠臼。沒有可怕的性侵,沒有歇斯底裡的戀愛,沒有姐妹反目,即使是藥物成癮也不過是一個淡色的背景,女主角只是完成了她自己。奇妙的是,這完成如此美妙,她在國際象棋的世界裡掌握的人生已經足夠精彩,不需要任何陳詞濫調情節的加持。
女主角貝絲·哈蒙
棋如人生
這部劇改編自沃爾特·特維斯(Walter Tevis)1983年出版的同名小說,講述冷戰背景下的天才少女從孤兒院的地下室蛻變、成長為世界頂尖棋手,在男性占絕對主導的國際象棋屆一路打破女性職業天花板的奮鬥歷程。
五、六十年代社會氛圍的真實還原,敘事的流暢和視聽語言的精妙配合,讓枯燥、專業的桌面對弈也顯得刺激、性感,作為一部女性成長主題的劇集,以棋局來隱喻人生,是絕妙的設計。
後翼棄兵是國際象棋的一種開局方法,類似於中國象棋中的丟卒保車,通過放棄王后側翼的兵而換取局面的優勢。相對應的,女主角貝絲·哈蒙幼年喪母,小小年紀就在孤兒院中藥物成癮,也算是人生的一種慘淡開局,但極高的天賦和藥物致幻中在天花板上研究棋局的專註,成為貝絲迅速成長的優勢。劇集的前半部分,貝絲一路見神殺神、見佛殺佛,人生的攻勢和她的棋風一樣野蠻、凌厲。
此時的貝絲有所有天才共有的問題:驕傲、乖僻、社交障礙、無視規則,以至於來採訪的記者感嘆:天才和瘋子只有一線之隔。貝絲心無旁騖地沉溺在棋盤的64個方格之中,因為那是她能掌握、控制的世界,再加上藥物和酒精的合力,才能抵抗像夢魘一樣反覆閃現的童年陰影:害怕失去母親的恐懼,以及潛意識裡的自毀傾向。媒體總是拿貝絲的女性身份說事,讚揚她打破了由男性主宰的世界,她卻覺得不屑,報導總在強調我是一個女孩,這沒那麼重要,重要的是,下棋可以很美。
貝絲在幾個男棋手中間
人生畢竟不是棋局,下棋的人當然都想贏,所有的策劃、運作都是為了達成最終的勝利。可人生的結局從開頭就已確定,能掌握的,只有中間的過程。初戀的稍縱即逝和第一次公開賽的慘敗,開啟了貝絲的人生覺醒。在中學畢業後的墨西哥錦標賽中,養母向貝絲展示了人生的另一種可能。
養母的這條故事線索和貝絲的大女主人設不同,如果說貝絲的歷程是一種帶有烏托邦色彩的升級打怪的話,養母的境遇則是極具現實主義的低到塵埃裡的悲慘女性的寫照。貝絲被領養沒多久,養父就徹底拋棄了婚姻和妻子,養母的解釋裡暗示了領養貝絲正是養父預謀擺脫婚姻的策略之一。在電視、酒精和鋼琴中排遣憂鬱的養母,是在陪伴貝絲的比賽行程中慢慢振作起來,並真正與貝絲建立了獨特的母女關係。
在墨西哥錦標賽前,養母與貝絲有一段對話,是母女倆難得的交心時刻:
養母:國際象棋不是你的一切。
貝絲:這是我擅長的。
養母:你擅長的不一定就是重要的。
貝絲:那什麼是重要的?
養母:生活和成長,享受人生,善待自己,勇於冒險。
接下來的比賽,貝絲在辛苦晉級,養母卻身體力行地和男友每日尋歡取樂,用一下午的時間泡澡,在酒店大堂裡沉醉彈琴。男友離開後,養母迅速病倒,仿佛與男友相處的這段日子讓她終於體驗到了活著的快樂和真諦,可人生高光時刻的難得和倏忽易逝又讓她驟然從雲端掉落,成為她溘然長辭的隱患。
貝絲和她的養母
另一邊貝絲罕見的在贏棋後問起年輕氣盛的小棋手,如果拿了世界冠軍之後要做什麼,一門心思還在想贏棋的小孩子根本不能理解貝絲的問題,因為那是貝絲問給自己的問題。電梯裡,蘇聯棋手偷偷在議論貝絲:輸棋不是她的選項,否則她的人生還剩什麼,可是贏了棋又如何呢?還剩那麼漫長的人生,又有什麼選項?
在巴黎第一次對弈蘇聯棋王的慘敗,徹底擊垮了貝絲。童年的陰影、人生的困惑,酒精、藥物,全部纏住她,是打大Boss前必須經歷的苦其心智。在童年好友的支持和幫助下,貝絲一步步戒酒、斷藥,最終打敗蘇聯大師不過是戰勝心魔的必然結果。比賽結束之後,貝絲第一次走上了莫斯科的街頭,坐在了一個街邊下棋的老人的對面,在這一刻,貝絲終於開始享受下棋的過程,人生的過程,輸贏已經不再重要。
在貝絲最絕望的時刻,閨蜜喬琳來到她身邊
爽劇背後
網上的評論對本劇異口同聲地讚為爽劇,劇中貝絲雖然幼年喪母,性情乖張,但她的整個天才成長過程,受到了來自各方的幫助,孤兒院階段有親如姐妹的室友喬琳和寡言卻善良的啟蒙老師薛波先生,被領養後有養母的親情守護,晉級過程中有眾多男棋手的主動幫助。成名後的貝絲去童年偷過象棋雜誌的藥店買東西,已然白髮的老板調侃她這次不偷了?,暗示貝絲成功的背後其實有無數小人物的包容和支持。
好多網友耿耿於懷於貝絲一直沒有把第一次參賽從薛波先生那裡借來的十塊錢報名費還給他,但天才的腦回路就是這樣高度專註而略於細節的。張愛玲上大學時寫了平生的第一篇中文作品參加《西風》雜誌的征文活動,因為五百字的字數限制費盡腦汁,雖然最後的征文作品結集就用了張愛玲《天才夢》的題目,但取得的名次並不好,且得第一名的文章字數超了好幾倍,時隔半個世紀張愛玲寫文章還在怨憤此事。可根據學者考證,征文的字數限制本就是五千而非五百,絕頂聰明的天才常常會在極小的細節上鬧烏龍,從來如此。
但既稱爽劇,潛臺詞當然是現實中難以實現,才會靠看劇來過癮。事實上,女主角的人物原型是上世紀七十年代打破蘇聯國際象棋霸權的美國天才棋手鮑比·費舍爾,把男棋手的人生安插在女主身上,本身也說明了爽劇薄弱的現實基礎。即使在21世紀的今天,女性想要打破職業的天花板仍非易事,更何況半個多世紀之前。
在貝絲成長的1960年代,美國大多數婦女,即使受過良好的教育,還是會呆在家裡養兒育女,操持家務。美國女權運動理論家弗裡丹在1963年出版的《女性的奧秘》一書中宣稱老公和孩子對女性來說,並非整個世界,女性應該成為獨立的個體,有權選擇自己的活法,在當時可謂驚世駭俗。畢竟她本人就因為休產假被報社炒了魷魚,被迫回歸了家庭,這直接導致她日後為男女同工同酬、增加婦女就業機會、允許婦女休產假和允許婦女進行人工流產等婦女權益而奔走呼號。美劇《廣告狂人》裡就生動地展現了1960年代美國職場完全是男人的天下,職業女性要想從秘書、接線員等初級職位有所提升,不僅要應對性別歧視、性騷擾等家常便飯,通常還要以放棄個人的婚姻、幸福為代價。《了不起的麥瑟爾夫人》中,米琪想要進入男性主導的脫口秀行業也是步步維艱。
劇集並沒有把好萊塢傳統的英雄敘事簡單地換個性別博女性觀眾一爽了之,而是用各種充滿暗示的細節展示了同樣的成功之路由女性來走會遭遇多少幺蛾子。墨西哥錦標賽中,貝絲在電梯中偷聽到蘇聯棋手對她的評價:聽說她是個酒鬼,她的棋路幾乎全是攻擊,所以不會時時注意防守。她一失誤就會生氣,可能會變得很危險,如果把其中的她全部換成他,用來形容在各領域取得成績的男人,都可能很適用,可到了形容一個女人的時候,後面就偏偏要加一句就像所有的女人一樣,暗示在一個男權社會中女人只不過做了所有男人都會做的事就會受到鄙夷與攻擊。
貝絲與幾位棋手前男友的關係也頗令人回味。一個女人艱難奮鬥打拼的過程中,受到了諸多優秀前男友的雪中送炭,這當然也是爽點之一。可要注意的是,如果一個男人在成功路上受到了女性的幫助,這幫助常常是飽含仰視和傾慕的,甘心情願默默藏在高大身影後的後勤保障性質的幫助,可貝絲的前男友全都是在成為她的手下敗將之後,不請自來用一種居高臨下的拯救口吻宣布:你需要我的幫助,這種幫助裡可能也不乏欣賞與肯定,但最後全部轉化為以愛的名義的占有或控制,當占有控制而不得的時候,這些前男友就都毅然離去,剩貝絲一個人。
在貝絲的至暗時刻,是閨蜜喬琳的陪伴和鼓勵才真正實現了治愈,喬琳不說你需要我的幫助,而是你需要我,我也需要你,只要我們有了彼此就不是孤兒,這才是真正平等因而能夠持久的關係。這種姐妹情誼讓貝絲真正地和這個世界和解。
最後一場世紀之戰中,這些前男友再次從天而降給貝絲集體支招,最後蘇聯棋王劍走偏鋒,沒有按前男友們的預計使招,才給了貝絲自我證明和完成的機會,真正實踐了童年時母親跟貝絲說過的話:男人會找上你,想調教你,這不代表他比你聰明,他們大部分都不是。但這樣會讓他們覺得自己很了不起,他們會展示做事的方法,只管讓他們吹噓,然後你就照自己的感覺去做,只有堅強的女人才能獨立自持。
最後一戰之前,前男友們遠程支招
電視劇是大眾文化的載體,女性爽劇的情節雖然尚不能在現實中落地,但卻證明了女性運動的訴求和觀念已經不再是少部分人激進、前衛的主張,真正成為了主流文化的一部分。
去年完結的美劇《副總統》橫掃各大獎項的時候,美國政壇還沒有如劇中一樣出現第一位女性副總統,但現在眼看著電視劇裡的情節即將變為現實,證明大眾文化確實已經為這種現實變革做好了準備。
李銀河在評論女權運動在中國被妖魔化的現象時曾說,男女平等是寫在我們的國策中的,所以女權主義的觀念其實就是我國主流意識形態的一部分,在這個意義上,不但絕大多數的中國女人都是女權主義者,而且絕大多數中國男人也都是女權主義者。我們完全用不著羞於承認這一點。但是從永遠在爭奪男人的後宮權謀、婆媳大戰、勇鬥小三的爽劇,到打破女性職業天花板的爽劇,我們其實還有漫長的道路要走。
劇集結尾,貝絲一身全白走在莫斯科的街頭,那是美國女性運動史上每一次女性敲碎天花板時都會著意選擇的顏色:第一位進入國會的黑人女性Shirley Chisholm,第一位主要政黨的女性總統候選人希拉裡,以及前幾天以第一位女副總統身份發表勝選感言的Kamala Harris。在魔幻的2020年,《後翼棄兵》的適時出現,不僅用爽劇撫慰人心,也承載了一種樂觀和希望。
整部劇的最後一個鏡頭
>她只是完成了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