補貼沒了，曾經的銷量霸主估值80億的知豆電動車也倒了

靠政府補貼、關聯交易，知豆電動車累計賣出10萬輛、估值80億。 （視覺中國/圖）

（本文首發於2019年4月4日《南方周末》）

靠關聯交易賣車、靠補貼賺錢，是知豆的生存秘籍。但隨著政府補貼的退場，這種發展模式很快就難以為繼。

如果以平均每輛車6萬元的補貼計算，知豆在2017年底前賣出去的10萬輛車至少可以拿到60億元的政府補貼。

2019年3月，知豆電動汽車有限公司（以下簡稱「知豆」）平均每兩天要應對一起訴訟。來自全國各地的供應商們紛紛將其列為被告，對簿公堂，過去一個月里，共有14起案件開庭，涉及金額近六億元。

知豆曾經很火，2017年底就累計銷售超過10萬輛純電動汽車，2015年成立時估值10億元，2018年初估值飆升到80億元，並先後獲得雙林股份（300100.SZ）、吉利汽車（0175.HK）、多氟多（002407.SZ）三家上市公司投資。

過去一年中，中國新能源汽車整體銷量首次突破100萬輛，但知豆卻開始走下坡路，銷量驟減、裁員、欠薪、欠款、訴訟接踵而至。

靠關聯交易賣車、靠補貼賺錢，是知豆的生存秘籍。但隨著政府補貼的退場，這種發展模式很快就難以為繼。在新能源車企中，像知豆這樣的模式並不鮮見。

2016年、2018年知豆汽車的上牌銷量中，以公司名義購買、用於租賃的牌照分別占比為53.19%和45.88%。 （視覺中國/圖）

靠關聯交易賣車

早在2015年，知豆剛剛成立，就賣出了驚人的3萬台車，知豆D2成為當年中國銷量最高的純電動乘用車。這一奇跡的背後，是關聯交易。

浙江省寧海縣人民法院在2017年9月29日的一份判決書，揭開了知豆電動車關聯交易的一角。

這一訴訟的起因，是寧海知豆電動汽車銷售有限公司（以下簡稱「知豆銷售公司」，為知豆公司持有100%股權的孫公司）起訴其寧波地區經銷商寧波市浩天汽車銷售服務有限公司（以下簡稱「浩天公司」），要求其歸還1128輛車的地方補貼資金約4124萬元。

這筆總價約8341萬元、發生在2015年年底的銷售訂單，買方是一家叫做寧波軒悅行電動汽車服務有限公司（以下簡稱「寧波軒悅行」）的出行企業。浩天公司則是這起交易的中間商。

寧波軒悅行的出行品牌叫做「小靈狗」。當時小靈狗資金不足，知豆銷售公司主動借給它8500萬元。

知豆銷售公司為何如此慷慨？工商資料顯示，知豆與寧波軒悅行的股東多有重疊，互為關聯方。

寧波軒悅行的股東、法定代表人蔣陽川，與知豆股東、法定代表人鮑文光是多年合作夥伴。蔣陽川2015年8月25日之前曾任知豆公司全資子公司山東知豆董事，現仍擔任知豆公司第二大股東新大洋機電集團有限公司（以下簡稱「新大洋集團」）子公司山東新大洋機電科技有限公司的法定代表人，該公司主要股東和實際控制人是鮑文光。

寧波軒悅行董事長胡鋼，同時也擔任知豆的監事；此外，葉維列同時擔任這兩家公司的監事。葉維列的另一個重要身份是浙江吉利控股集團有限公司（以下簡稱「吉利集團」）監事，職務為投資總監。

吉利集團及其實控人李書福父子是這兩家公司的重要橋梁。經吉利集團內部兩次轉手，知豆目前的單一最大股東，是吉利集團（寧波）有限公司，這家公司由李書福個人持有100%股權。通過多層股權穿透，吉利集團實控人李書福之子李星星，間接持有小靈狗公司股權。

小靈狗公司也公開在吉利集團名下開展投資活動。據《海南日報》報導，2018年年中，吉利集團與海南省農墾投資控股集團有限公司簽訂協議，在海南落地小靈狗出行、曹操專車、甲醇汽車等業務時，小靈狗公司的對外身份是吉利集團旗下公司。

根據小靈狗官網的信息，目前它已經在全國21個城鎮落地，經營車輛逾4.6萬輛，主要車型為知豆D2和北汽EC180，外界無法得知知豆在其中的占比。一位小靈狗商務人員告訴南方周末記者，以前小靈狗網點的主要車型是知豆，但現在以北汽EC180、奇瑞小螞蟻為主。

這樣的關聯交易還有很多。

2017年底，上市公司多氟多宣布戰略入股知豆汽車，隨後支付了4900萬元投資款，持股比例為0.6125%，這意味著當時知豆公司的估值已去到80億元。

宣布戰略投資時，多氟多承諾每年將從知豆公司採購1萬台安裝有多氟多電池的新能源汽車。2017年12月，其全資子公司果然購買了2614輛知豆電動汽車，價值1.07億元，用於出行租賃服務。

出行企業為知豆公司銷量做出了不少貢獻。第三方機構達示數據的監測顯示，2016年、2018年知豆汽車的上牌銷量中，以公司名義購買、用於租賃的牌照分別占比為53.19%和45.88%。

但對多氟多來說，這是一筆失敗的投資。2019年3月29日，多氟多（002407）修訂其2018年度業績快報，對知豆公司應收款項計提壞帳準備金額增加約8269萬元、投資款計提壞帳準備2450萬元。這一修訂，讓多氟多的淨利潤同比減少74.3%。

補貼高過車價

知豆的另一個生存秘籍，是撬動政府補貼。

前述判決書顯示，2015年底小靈狗發起的這筆總價約8341萬元的車輛訂單，地方政府補貼去到4124萬元，約一半是由地方政府來埋單。此外，知豆公司還可以得到4.5萬元／輛的國家補貼。

從2015年至今，知豆一共推出了D1、D2、D2S、D3四款車型，為了應對部分城市制定補貼政策時「國家和地方補助總額最高不超過車輛銷售價格的50%」的限定，將指導價格盡量往高處定，最高去到18.88萬元，但車輛最終成交價格卻遠低於指導價。 判決書顯示，在知豆公司的商務政策中有一個計算公式，成交指導價=市場指導價-（國補+地補+廠補），D1、D2、D2S的實際終端銷售價格在4萬－6萬之間。

為了拿到補貼，知豆的技術指標也一直緊跟補貼政策走。2015年新能源汽車補貼要求「雙80」、即續航里程80公里和最高時速80公里以上，這年上市的知豆D1、D2剛好卡線。2016年，新能源汽車補貼標準由「雙80」提升為「雙100」，這年 新髮布的知豆D2S的最高時速也提到了100公里。

如果以平均每輛車6萬元的補貼計算，知豆在2017年底前賣出去的10萬輛車至少可以拿到60億元的政府補貼。唯一的問題是，國家補貼並不能及時到位，要延後好幾年。

2019年3月19日，工信部網站公布了《關於2016及以前年度新能源汽車推廣應用補助資金初步審核情況的公示》，其中近四分之一是2015年的車輛、四分之三為2016年的車輛。

2018年，新能源車補貼政策大幅退坡，150公里以下電動汽車正式「去補」。知豆D2無法享受補貼，市場指導價直接跳水到了4.98萬-5.98萬，一度讓消費者感到奇怪，為何沒有補貼之後車價反而更便宜。

2017年11月10日上市的知豆D3，以210公里的綜合工況續航里程能夠享受補貼，但新車扣除國家及地方補貼後售價在10萬元區間，市場並不買帳。

與此同時，北汽新能源、奇瑞、上汽通用五菱、比亞迪等企業先後推出微型和小型純電動車，市場競爭也越來越激烈。

在2018年8月離開知豆公司的員工周祥對南方周末記者表示，很多知豆經銷商退網，轉而加入其他品牌。根據乘聯會統計數據，知豆2018年全年銷量為1.5萬輛，同比下跌63.9%，與其年初制定的10萬輛銷量目標相距甚遠。

達示數據的監測顯示，2018年6月補貼新政實施以後，知豆電動車的上牌量從四位數最低降到個位數，此後8個月內銷量不到1000輛。

遲來的補貼，加上新能源汽車補貼政策退坡，讓知豆資金鏈承壓。2018年7月，105名應屆大學生在人民網給甘肅省委書記林鐸留言，稱大學生們被知豆變相辭退、不予補償，引爆了知豆公司的困境。

蘭州新區中川園區管委會對此事進行調查處理，知豆電動汽車有限公司人力資源科張科長反映，目前公司正在轉型階段，需內部做出人員分流。

2018年8月，知豆公司旗下位於北京的知豆智信技術有限公司率先爆發裁撤風波，此後拖欠員工薪水、供應商貨款開始爆發。目前，知豆公司的生產、經營基本陷入停滯。

一家被拖欠了兩百多萬元貨款的供應商告訴南方周末記者，2018年6月帳款到期後，知豆公司以周轉不靈為由拖延，甚至在口頭協商好以車抵債後，又臨時反悔，不得不提起訴訟。

中國執行信息公開網數據顯示，2019年前三個月，知豆公司收到18條被執行信息，合計標的超過5.85億。2018年10月－2019年2月，知豆公司被4次凍結3.3億元的股權，合計超出其註冊資本11.11億元人民幣。知豆公司的主要對外投資，在蘭州知豆、山東知豆的100%股權，在2018年11月27日也被司法凍結。

申請凍結知豆公司子公司股權的是浙江超威創元實業有限公司，這是一家動力電池企業。代理此案的浙江惠崇律師事務所周惠琴律師向南方周末記者介紹，此案的訴訟標的其實只有5027萬元，但一開始向法院申請財產保全時，法院告知知豆公司的銀行帳戶上已經沒有存款。

創始人出走

補貼退坡、資金鏈斷裂、創始人離開，都湊到了一起。知豆前員工周祥對南方周末記者透露，2018年9月，以鮑文光為首的創業團隊已全部離開。

鮑文光曾經靠做電動自行車、摩托車的電機、控制器起家。2006年，他請到已經退休的南京菲亞特汽車退休副總裁Alfredo Bacci一起造車，在鮑文光的新大洋集團旗下，成立山東新大洋電動車有限公司，2012年研制出三門兩座微型電動車，取名「新大洋知豆」。

接著，知豆通過歐盟的E-Mark和CE認證，進入歐洲市場試水共享租車，但在中國，由於沒有生產資質，知豆與當時在山東、河南一帶的低速電動車的境遇差不多，屬於遊離在監管之外的灰色存在。

2014年5月，知豆與眾泰汽車合作，借助其生產資質開始在國內生產和銷售，當時的車輛叫做「眾泰知豆」。在當年賣出7400餘台車之後，兩者分手。2015年知豆轉而與吉利汽車合作。

2015年，新大洋集團、吉利汽車旗下子公司等註冊成立了知豆公司。吉利汽車以蘭州知豆全部股權（作價約5億元人民幣）注入，持有知豆公司50%的股權。2015年9月，其他股東增資，吉利汽車持股占比降至45%，仍為第一大股東。

2016年10月，吉利汽車以知豆未來前景不確定、要分配更多時間及資源發展中高端汽車為由，將其持有的知豆股權股權作價6.2億元轉讓給了吉利集團。

不過鮑文光在2017年3月接受中國汽車報採訪時稱，這是為了滿足申報汽車生產資質對外資比例和股權比例的要求，並非外界認為的吉利拋售知豆。當月，知豆成為第11家獲發改委批准新建新能源乘用車項目的企業。8個月後，知豆成為第4家通過工信部審核獲得新建純電動乘用車生產資質的車企。

對於中國的造車新勢力們來說，這兩張牌照迄今仍是稀缺資源。2018年12月底，車和家以6.5億元收購重慶力帆汽車有限公司股權以獲得生產資質。到今天這兩塊牌照似乎也是知豆最有價值的財富。

2017年，知豆迎來了最好的銷售成績4.2萬輛，公司引入一家新的投資人深圳遠致富海新能源一號投資企業（有限合夥）。吉利集團在這一年將股份轉手，目前吉利集團（寧波）有限公司（以下簡稱「吉利寧波」，這是一家由吉利集團創始人、董事長李書福個人100%持有的公司）持有26.44%，成為知豆公司第二大股東。鮑文光則通過新大洋集團（有限）、以及個人持股，成為公司第一大股東。

不過，股權調整後，來自吉利集團的代表仍在知豆電動車五人董事會占了兩席、四人監事會占了一席，其中楊健任董事長、李書福為董事、葉列維為監事。吉利集團在2017年財報中，將其與知豆的關係定義為「同一實際控制人」。

此外，2015-2018年，新大洋、鮑文光持有的知豆幾乎全部股權已經分四次出質給了吉利集團。周祥對南方周末記者解釋，鮑文光在2017年想要尋求自主發展，不惜以股權抵押借款維持公司經營，但沒想到資金鏈還是斷了。

鮑文光的新大洋集團過去為知豆提供了很大資金支持，沒想到在2018年也遇到麻煩。

2016年3月，雙林股份以3.57億元的對價，從山東新大洋機電科技有限公司、鮑文光手中收購山東德洋電子科技有限公司（以下簡稱「德洋電子」）51%的股權。但此後因德洋電子未能達到對賭利潤，2017年年底雙林股份提起仲裁，拒付1.04億尾款，並追討業績補償款約1.38億元，凍結了鮑文光在知豆公司、新大洋集團的全部股權。這對鮑文光的資金鏈更是雪上加霜。

2018年6月26日，鮑文光在知豆公司的股權解凍，同時他也辭去了知豆公司總裁一職。在這之後，知豆爆發了一系列的危機。更蹊蹺的是，在危機爆發之時，2019年1月知豆公司還在一個月內分別與河北省武安市、南京市各簽署了一個投資120億元、年產20萬輛純電動汽車項目。

曾經放手知豆公司的吉利集團，似乎並未放棄對微型車的興趣。2019年3月28日，吉利集團與戴姆勒宣布聯合成立一家各持股50％的合資公司，在全球聯合經營和推動Smart品牌轉型。

雙林股份和多氟多都在2018年度業績快報中提到，知豆公司正處在重組階段。知豆究竟是破產還是重生，二股東吉利寧波的話語權最大。周祥對南方周末記者說，「從資本角度看，也許必須要等到死得差不多了才會全面接管吧。」

（應受訪者要求，周祥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