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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綠專集八
(楔子)
身後的鼓樂喧闐戛然而止,薄薄一道門,仿佛可以隔絕所有災難,這片刻只想一味地逃避。
五臟六腑在身體裡狠狠地顛覆了幾圈後終於歸位,阮菡抬起頭,茍延殘喘地看著鏡子裡的自己,發頂有些蓬亂,眼淚嗆花了妝,胭粉裹束下的一張臉本就不清不楚的,這下瞧起來更加狼狽了。
她本想哭的,只是還沒來得及宣泄,胃裡立刻又開始了新一輪的翻江倒海,她悶頭紮進水池裡,一聲接一聲嘔得撕心裂肺卻又沒吐出什麼東西,滿洗手間彌散著腐朽的酒氣,今晚喝了多少她實在想不起來。
已經過去好些時間,客人怕是要等得不耐煩了,阮菡整了整妝容,咬咬牙艱難轉過身。神志依然很飄忽,剛踏出門人就立不住腳地軟靠在了牆邊,閉上眼,滿腦子都是耀目晶光,天旋地轉。
「吐完了?」
阮菡吃力地抬起頭,眼前影影綽綽好不容易才聚成一個人的身形,室內昏暗不清,她卻一下子認出了這雙眼,微光之中如琥珀般深濃,知道是他,她不由得苦笑了一下。
「沒事了就過去,他剛剛問起你。」霍啟越點了一支煙,語氣冰冷而漫不經心。
阮菡仿佛遲疑了一下,想起方才被人輪番猛灌的情景突然有股想逃的衝動,朝金華都的出口看去,她眼中恍惚失措一閃而過,明明幾步之遙怎麼看起來會是那樣遠?
愣神間霍啟越已經走到面前,視線被高大的身軀阻擋,他將她整個人生硬地扳轉過去,面朝一片燈紅酒綠的世界,散淡的聲音在耳邊響起:「看到沒有,你如今一切的得償所願都是它給你的,離開了這裡你就什麼都沒有,什麼都不是,別指望我還會再施舍你一次。」
阮菡輕顫,彷徨的眼神裡透露出一絲失落,金華都的霍老板從不做虧本的買賣,他救她,供她吃穿,給她錢花,怎會沒有代價?她心裡清楚,自從決定跟他走的那一刻起已經沒有回頭路可言。
「能讓他感興趣的女人不多,你該多用點心。」
霍啟越篤定她聽得到,瞇眼看著她往舞廳蹣跚走去,在一片靡靡之音裡冷冷笑著。
(一)
「哎喲,阮大小姐終於來了呀。」
金鳳懶洋洋地斜了阮菡一眼,順勢向廖博遠倚去:「你的面子還真夠大呢,讓咱們廖長官苦等這麼久。」
語氣有些尖酸,在場陪酒的舞女各個竊笑,金華都裡有誰敢搶金鳳姐看上的客人?何況還是個才出道沒多久的小貨色,真是太不懂規矩了。
廖博遠抬起頭,阮菡慍色回笑,坐下之後主動拿過桌上的酒,說:「抱歉,廖長官,阮菡自罰。」說罷,仰頭一口氣灌下。
所有的人跟著愣住,這種西洋酒出了名的烈,就算是夜總會裡最能喝的金鳳一次也只能勉強幹一杯而已,她卻當白開水似的連續喝光了三大杯。
「好酒量!」
廖博遠難得展顏大笑:「廖某身邊多幾個阮小姐這般豪爽的,租界裡那些洋人會容易對付很多。」
阮菡低眉順眼並不敢搭話,她怕自己一開口就會全部吐出來,此刻各種非人的折磨扭絞在身體裡,疼得血肉模糊,她卻還要在臉上掛著笑。
金鳳本是悶悶不樂,見阮菡極力克制的臉色眼波一轉又眉飛色舞起來:「喲,難得廖長官高興,來,讓阮菡再敬您一杯!」
話才說完剩餘的酒已經全數倒進她杯中,阮菡心中一驚,自知已經到了底線,再喝下去恐怕就不止嘔吐這麼簡單了。但規矩在這兒,說敬客人的酒無論如何都是不能拒絕的。
她猶豫地拿起酒杯,只覺越發難受,音樂已經停下來,心中的希望像是最後的餘音裊裊消散,萬念俱灰。
「慢著。」唐突的制止聲就在身後,阮菡回頭一看,竟是霍啟越。
一雙眼自上而下地俯視她,若不是那兩道沉暗的目光,阮菡幾乎都要相信霍啟越是在幫她,只是他又怎會輕易得罪客人?更何況對方還是剛上任的外交副長。
果然,霍啟越含笑看著她:「廖長官每次來我們金華都你不是陪跳舞就是喝酒,未免也太沒意思了,是不是該換點新鮮的?」
廖博遠一聽便來了興致:「哦?怎麼個新鮮法?」
「這個當然由廖長官決定,只要您今天玩得開心想怎樣都可以。」霍啟越的笑容漸漸認真,「阮菡,你說對不對?」
他伸出手來摁住她的肩,像是一種毋庸置疑的暗示,力道重得讓她隱隱作痛,她有點發蒙,心裡旋即騰起一股不好的預感,生怕是自己擔心的那樣,終於掩飾不住忐忑起來。
廖博遠目光灼灼,揚眉間顯然是定了主意:「阮小姐酒量這麼好,想必也有一副好歌喉,不如就請阮小姐上台獻唱一曲,若唱得好觀眾都滿意,廖某請在場的所有人喝酒,若不滿意……」廖博遠特意拉長了語調,金鳳見狀飛快地接了下去:「若不滿意呀,阮菡今晚就得跟您走,好好兒賠罪!」
言語間極為曖昧,大家紛紛跟著拍手叫好。舞女哪會唱什麼歌,更何況還得讓全場稱讚,廖博遠的意圖顯而易見,分明就是看上了她,只不過礙於身份,不想落下強人所迫的把柄罷了。
阮菡已是慌神之相,本能地拒絕:「我、我不會唱歌……」
「不會什麼?」霍啟越生生地打斷她,臉上閃現幾分邪氣,「是不是想乾脆不唱了,直接給廖長官賠罪?」
「賠罪」兩個字被特意加重,惹得大家又一陣起哄,燈光下,她眼裡的局促被一片五顏六色覆蓋,四周的笑聲顯得尤為刺耳,刺刺地拉扯出尖厲的鳴響來。
她紋絲不動地坐著,後背繃得僵直,連霍啟越都覺得手掌裡觸著的是一層薄冰,又冷又脆,稍稍用力就會捏碎似的。
他收回手,索性將人一把提起來,對她說:「放心,廖長官公平得很,上去。」
(二)
阮菡被金鳳用力推到舞台正中央的時候,她一個趔趄沒站穩直直地摔在了地上。
台下本是吵鬧,這一記響動硬是把所有人的注意力吸引了過來,聚光燈照在她身上,全場十分安靜,連向來不會停的舞曲都沒再響。
阮菡看不見金鳳站在幕布後一副幸災樂禍的表情,此刻的理智竟半點不剩,雙手撐在地上,面朝滿場觀眾茫然了片刻,視線最後愣在霍啟越身上。
她從沒有唱過歌,更別說要當著這麼多人的面,所以只能求助地看著他。射燈太亮,以至於她無法確定暗色之中他的態度是否有一絲動容,直到眼瞳漸漸適應,她屏著一口氣畏懼地望去,這才發覺那道冰冷的目光竟讓他整個人的輪廓都顯得強硬起來。
僅存的希冀被心裡的痛意一點一點磨滅,阮菡顫顫巍巍地站起來,緊致貼身的旗袍再度展開,裙邊,牡丹花雍容華麗地盛放,只是倩影暗然,亦覺慘淡。
一時間甚是尷尬,後台急忙指揮著樂隊胡亂地奏起來,阮菡被嚇得忽然一震,順手就抓住了立在面前的話筒,歌曲過門起了又走,直到過去了很久,她始終像塊木頭似的杵著,全身冷汗,每一秒都在煎熬。
觀眾剛被吊起來的胃口當即被潑了盆涼水,席間有人已經不耐煩了:「你倒是唱啊!扭扭捏捏的還出來混什麼!」
四處跟風響應,又是口哨又是倒喝彩的,阮菡禁不住頭皮發麻,緊緊握著那個救命稻草般的話筒。台下已是掀翻天,這樣的狀況哪裡還容得她多想,嘴唇哆嗦了幾下,跟著節奏好不容易終於憋出一句來:「如、如果沒有你,日……日子怎麼過,我、我的……」
音不是音,調不成調,連詞也沒吐清,全場頓時哄笑不止。
臉上躥起的火一下子燒進她的脖根裡,明星唱歌那是風情,小丑表演那是詼諧,她這般愣頭愣腦兒的模樣算什麼,一只十足的蹩腳母雞!
有人開始往台上扔東西,大聲謾罵:「滾下去!別浪費我們的錢!」
場面再次沸騰起來,一度失控。
霍啟越仍舊站在那裡,既不出面阻止也不對手下發出任何指示,只是定定地看著她,視線筆直,兩束漠然。
阮菡觸及那副凜若冰霜的神情時大腦一片空白,剎那間竟也聽不到外界的任何聲音,耳邊唯一清晰的,是霍啟越第一次帶她來金華都時說過的話。
那晚站在二樓的位置,他居高臨下地朝著一片醉生夢死的方向指去:「看到什麼了?是人嗎?我告訴你,在這裡的都不是人,包括我。」
那時,她竟懵懂不知。
阮菡閉了眼,不讓自己哭出來,在她的記憶裡,這種害怕的感覺還是半年前軍部那些荷槍實彈的士兵來抄家時才有過。
姐姐姐夫被當做奸細抓走,爹爹氣絕當場,而娘親抱著幼小的外甥號啕大哭……一夜之間從富貴人家到流落街頭,突如其來的變故讓她覺得發生的一切都是那般虛假,她甚至連真相的原委都來不及知道。
千愁萬緒翻湧而上,舊日的瘡痍仿佛還彌留在空氣之中,阮菡緩緩抬起頭,只一個輾轉眼裡像是已經沾染了風霜,悵然若失,層層疊疊,竟又透出一絲孤勇來,此刻,人還沒徹底清醒,聲音已經從喉嚨破出。
「想得我腸兒寸斷,望得我眼兒欲穿,好不容易望到了你回來,算算已三年……」
她就這樣站在那裡,旁若無人地清唱,低緩的調,憂傷的詞,無能為力的衷腸。
那伴奏也不知是什麼時候響起的,又像是樂隊不由自主地在和著她的節拍,一下接一下,極為細致地契入她的歌聲裡,而那聲音本是青澀發顫,唱得卻越發分明,仿若漸入佳境,竟慢慢變得柔軟起來。
「左三年,右三年,這一生見面有幾天?……明明不能留戀,偏要苦苦纏綿,為什麼放不下這條心,情願受熬煎……」
最後,她重復完末尾兩句,極慢地停了下來。
曲終聲息,餘音繞耳,連綿出一絲若有似無的喟嘆。
鴉雀無聲。
仿佛是過了很久,才有了些七零八落的鼓掌,阮菡卻聽不到漸漸熱烈的聲響,意識渙散開去,精疲力竭地暈倒在地上。
(三)
窗外吹進些許涼意,夜色絲絲入扣,綴著漫天的碎星星,卻壓不住滿街迷亂的霓虹光亮。
霍啟越回過頭,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人,本想離開,停頓一下又轉了方向。
掖被的時候他才發覺她的身體有些發顫,即便是昏睡之中依舊眉頭糾緊喃喃囈語,像是做了什麼噩夢,忽而又迷迷糊糊地在喚著誰的名字。
正準備抽回手突然被阮菡一把抓住,一雙眼烏溜溜地瞪著他,人雖沒有說話卻是一副迷惘的樣子,直到視線有了焦點,似乎發覺眼前的人並不是自己想像的那一個,又微微泛出些失落。
她慌忙放開手:「老板。」
霍啟越直起身,走到對面的沙發坐下來,一邊倒酒一邊問:「夢見誰了?」
阮菡一怔。
霍啟越不以為意,手裡輕輕把玩著酒杯,褐紅色的液體隨著他的動作悠然旋動,如水幕般沿杯壁滑下。
他盯著殘存的酒腳,一張閒適的臉被酒色映得十分詭魅:「不管他是誰你最好忘了他,以後也不要再有牽扯。你應該明白我的意思,今天的事讓你躲過了,下一次可不會這麼湊巧。」
她的頭腦漸漸清醒,這才記起那個叫廖博遠的外交部長,想起今晚發生的事,想起似乎每次
來都有意安排她作陪……原來,一開始他就做了這樣的打算。
灰心之餘她又覺得理所當然,他教她跳舞,喝酒,應付男人,用了整整三個月的時間才讓她在金華都裡勉強立足,如今那些已經被他調教出來的紅舞女,哪個手裡沒有些背景顯赫的客人?哪個在夜上海又沒有自己的三分席地?她本是名門之後,因為家破人亡才不得不淪落歡場,客人感興趣的不就是她的身世她的特別,如今這麼一弄倒成了笑話。
「對不起。」縱使心中千般滋味也只能牽強吐出這三個字。
她低下頭,整個人像是空殼般垂坐在床上,明明已是極度淒愴卻仍不肯松懈一下,這樣倔犟的模樣讓霍啟越無端想起在貧民窟裡遇到她的時候,深更半夜,他從幾個流氓手裡把她救下來,她緊緊拽著被撕爛的衣領蹲在一旁,既不哭也不鬧,只是死死地盯著那幾個散落在地的饅頭,一動不動。
他看著她一點一點平息,然後動作呆板地撿起那幾個臟饅頭,拍乾淨包好,最後小心翼翼地塞進懷裡。
自始至終,她的手都在發抖。
霍啟越起身慢慢走近她,將那只盛滿紅酒的杯子放在床頭櫃上,良久才低低開口:「阮菡,這樣的話我只說一次,我知道很多事你比誰都懂,可是懂和做是兩碼事,外面的世道沒有孰是孰非,金華都裡同樣不存在對錯,而我霍啟越身邊更不需要三貞九烈的女人。」
最後這一句他說得特別重,語氣也是從未有過的強硬:「你記住,沒有誰可以從這裡安然無恙地走出去,我可以讓你的清白之身很值錢,也可以讓它分文不值,還有,像廖博遠這種背景的客人不是你可以輕易戲弄的,下次別這樣。」
她的表情像是終於認清了一個事實,呆滯地軟了下去,霍啟越的話就像是在傷口上撒了把鹽,不覺得疼痛,只知道在流血,等她反應過來,他已經轉身要離開。
阮菡忽地騰起,從身後一把抱住他,長長地深呼吸一次,像是在給自己打氣:「留……留下來,好不好?」
霍啟越一愣,又皺起眉:「你幹什麼?」
她隱約在猶豫,一雙手本想鬆開旋即又收緊,如此來來回回幾次,最後索性緊緊地閉住眼:「我、我什麼都不懂,請你……你教我。」
霍啟越轉回身的時候她慌張地低下頭去,她不知道是不敢看他,還是不知道怎樣面對現實,只是死死地抓著被褥,仿佛只有這樣才能讓劇烈的心跳稍微有些喘息。
她說不出這樣的感覺,明明是困在一座他建造的死城裡,明明是他掌控著自己的命運,她卻還要在他身上尋找最後的勇氣。
而一片氤氳的燈光下,他站在她落下的陰影裡,近在咫尺,只覺眼前半跪著的女人身體如酥,發有餘香,想起方才她哀求般地讓他留下來,心臟不由得收縮了一下,額角竟也微微滲出汗意來。
只是錯綜複雜的臉色轉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一記冷笑:「想用這種方法和我上床?以為和我睡過之後我就會對你另眼相待?你太天真了。」
阮菡吃驚地抬起頭,對視了許久才明白霍啟越的意思:「不,我沒有……」她努力想解釋,卻發覺他的眼神越來越鄙夷,不屑,甚至嫌惡。
最後,霍啟越退了一步,從她的身影下走出又陷入另一處昏暗裡,他的表情不明聲音卻很清晰:「阮菡,你不配,你這副身子除了陪客連替我暖床的資格都沒有。」
(四)
「阮小姐發什麼呆呀,來,喝酒!」
響亮的聲音從對面傳來,不用看也知道是廖博遠,阮菡抬起頭的時候臉上的憂鬱已經消失不見,綻出的笑容像是一直沉浸在這場對飲中,從未有過片刻的抽離。
她舉起酒杯,杯壁映照出一張殘敗的臉,嘴角卻有嫵媚的弧度:「廖長官,阮菡要好好兒感謝您,來,我先幹為敬!」
嬌嗔的聲音惹得廖博遠一陣心花怒放,這女人果然很獨特,明明唾手可得但又像風一般抓不住,上回臨時起興逼她唱的歌已經讓他大吃一驚,這次居然還把他帶來的幾個洋人弄得服服帖帖,真不知道要是能把她馴服會是個什麼滋味?
阮菡擦去嘴邊的殘酒,假裝沒有看穿廖博遠的心思,這次是她自己要來陪酒的,如果無論怎樣都不能擺脫既定的結局,那麼主動與被動又有什麼差別,唯一不同的是她再也不會像霍啟越說的那樣天真罷了。
「Cheers!Cheers!」
那些洋人看起來真是很喜歡她,不停地與她幹杯,很是興奮。幾輪下來阮菡已經喝了不少,避酒的技巧她不是沒學過,只是迷惘間仿佛此刻手裡拿著的不再是斷人肝腸的烈酒更像是一味救命良藥,心中的黯然被無法抗拒的誘惑取代,只願沉淪,不想過去以及毫無可言的未來。
「各位先生,阮菡唱首歌給你們聽好不好呀?」
不等回應她已經歪歪斜斜地站了起來,沒走出幾步腿腳又軟了下去,正要摔倒之際被霍啟越從身後一把提住,她回過頭,他沒有松手,直直地看著她,依舊是那種勾魂攝魄的眼神,卻看不出任何端倪。
她掙脫不開,於是學起他平常的樣子冷淡一笑:「老板,你拉著我做什麼,我要唱歌呢。」
「不用唱,你喝多了。」
她瞇了瞇眼,又撅起小嘴:「不嘛,我要唱。」
霍啟越顯然沒想到她會這般孩子氣地撒嬌,還在發愣的時候她已經甩開他的手徑直往舞台中央走去。
他想阻止,已是來不及。
客人看見是她便紛紛騷動起來,那晚一曲已經讓人驚嘆,偏偏廖博遠為了討好她又動用了報社大肆渲染,一夜之間報紙頭版頭條都是關於她的報導,連金華都的大門外都立起了他送的花牌,弄得人人搶著來看熱鬧。
音樂已經響了起來,阮菡仍舊一副晃悠悠的樣子,途中似乎發覺高跟鞋礙事索性脫了下來,只一雙裸足緩慢而行,也不知是不是特意安排好的,那節奏竟出奇地與她合拍。
四面八方的燈光也來回地在她的身上遊走,遠遠看去,背影搖曳生姿,腳下步步生花,竟別有一番風韻。
等她轉過頭的時候手裡已經有了話筒,台下觀眾沒回過神就聽到了歌聲,還沒聽完兩句全場皆是一驚,緊接著便是成片的嘩然。
英……英文歌?
她竟然會唱英文歌?!
放眼整個上海,幾家有名的夜總會裡懂英文的歌女本就寥寥無幾,更別說還要音不錯詞不漏地唱出來,可金華都裡連一個毫不起眼的舞女都能把這英文唱得如此地道,實在是太出人意料了!
霍啟越也是一震,聽著她純熟標準的唱詞,看著她跟隨著那些舞娘款款而動竟絲毫不顯怯場,突然的轉變連他都覺得不太真實。
所有的人都在鼓掌,在吆喝……她也笑了,笑得那樣乖張,四面花團錦簇,閃得她一臉流光瀲灩,沒有人注意她擦頰而落的一滴淚。
(五)
阮菡站在化妝間外沒有動。
將臉輕輕地貼在牆上,冰冷的溫度讓人半醉半醒,她聽著前台隱隱傳來的歌聲,仿佛是被傷懷的曲調感染,不禁倦倦地笑了一下。
「你要出場?」
聽到身後突然傳來的聲音她連回頭的力氣都沒有,又或許是不想解釋太多,扶著牆就往前走。霍啟越一個大步把她猛扯回來,後腦勺兒撞在牆上發出一記悶響,她吃痛地呻吟了一聲,還沒緩過神又是一陣窒息。
霍啟越單手掐在她的脖子上:「誰允許你擅自決定的?誰同意你跟著廖博遠出場的?」
阮菡也不掙扎,勉強擠出一絲笑意:「老板這是說的什麼話,您不是一直希望我這樣做嗎?」
「把你這副嘴臉給我收起來,我沒讓你做的事現在統統不準做!」
「是嗎……」她故作姿態地問,「是我表現得不夠好,還是您認為我連陪廖長官睡覺的資格也沒有?」
「你可以再說一遍試試。」
她又輕浮一笑:「難道不是嗎?我這副身子,除了陪客人睡覺還能幹什麼。」
霍啟越眼底的戾氣瞬間張狂起來,手中力道漸重,讓她原本漲紅的臉色也變得幾近慘白,眼前竟顯現出了很多幻影,她卻毫無反應,想起那晚他冷嘲熱諷地說自己連替他暖床的資格都沒有,一時之間只覺心力交瘁,如果能這樣了結也未嘗不是一種解脫。
「這麼快就學會擺架子了?你還真以為自己很了不起?」霍啟越一把揪起她的頭髮逼迫她仰起頭。
她閉上眼不願再多說一個字,最後乾脆鬆開手任霍啟越擺布,這樣的舉動反倒火上澆油,霍啟越氣得臉色發青,一腳踹開化妝間的門把她拖了進去,她本能地反抗卻被重重地摔在沙發上,剛想起身霍啟越就壓了上來。
「放開我!」
霍啟越置若罔聞,隨手將外套扔開,一邊扯領帶一邊冷哼:「你做這麼多事不就想我這樣?現在才來裝腔作勢未免也太可笑了!」
說罷,便俯下去粗暴地吻起她來,與此同時一股奇怪的欲望在身體裡迅速膨脹開,連他自己都嚇了一跳,一方面理智告訴自己不該這樣做,手卻控制不住地在撕扯她的衣領。
她害怕得尖叫,像只受驚的小獸在他身下激烈地狂抓亂撞,可越是這樣抵抗霍啟越越是覺得快意,這一刻連他自己都不知道在幹什麼,只是本能地埋進她身體裡近乎扭曲地吻著,滿腦子都想占有她,只想得到她。
「不要碰我!不要!」
喊聲越來越大,霍啟越支起上半身,咬牙切齒地直視著她:「你叫啊,大聲叫啊,最好把人都叫來,讓大家好好兒看清楚我金華都裡到底有一個怎樣會勾引男人的賤貨!」
啪的一聲,阮菡一巴掌扇了過去,她根本來不及思考,顫抖大叫:「是!我是下賤!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麼賤,賤到要愛上你這種人!」
整只手都在隱隱發麻,她雙眼赤紅地盯著他,像是崩潰般終於歇斯底裡地發泄出來。如果曾經那些對他的感覺讓她迷茫,那些非他不可的依賴讓她困惑,那麼此時此刻每一個羞辱的字都像他拿了把刀子在狠狠地刺斫著她,一刀又一刀,把她的身體捅穿出一個血淋淋的大洞,那麼空,那麼疼,簡直不堪入目。
霍啟越發愕地看著她,也許是太過壓抑太過混亂,她想也沒想竟一把抱住他痛哭出來。
(六)
車子停在十字路口。
街上車水馬龍,喧囂一片,橫七豎八的燈牌把夜色渲染得光怪陸離,從車窗向外望去,租界裡最密集的商業中心就像是一張虛浮的電影布景,繁盛得並不真實。
坐在車裡的兩個人似乎沒有被這番景象吸引,表情堅硬,彼此長久地沉默。
「我想回家。」阮菡突然不著邊際地開了口。
聽出這四個字的意思,霍啟越偏過頭來看她,自從打算訓練她的那一天起,他就再也沒有見過她素顏的樣子,如今身邊紮著蓬鬆髮辮,落著碎瀏海兒的女子,一張乾淨柔和的側臉,楚楚眼睫,仔細看去,竟比濃妝艷抹更加動人。
霍啟越只覺心漏跳了一下,理智的眼神終於顯出一絲慌亂,他幾度懷疑自己仍處在睡夢之中,她方才在化妝間裡激烈的樣子,如今又似乎什麼都沒發生過般沉靜,無論哪一個她都讓他覺得陌生。
他終於嘆了口氣:「別再這樣了。」
她沒有說話,視線看向前方並且認真,那裡掛著一幅電影海報,錦衣夜行的女子站在十裡洋場明媚回頭,對著眾生笑。
阮菡目不轉睛,像是笑了般嘴角上彎:「從前每次生日我都會帶著我的丫頭喜兒坐很久的車去城裡看電影,我最愛看那些大上海的故事,喜兒不愛看,所以總在隔壁戲院裡等我。
「我那時想待我滿二十歲了一定要到上海來,嫁一個俊朗洋氣的富家公子,過電影裡那種活色生香的生活。喜兒不這麼想,一心盼著青梅竹馬的心上人賺夠了錢回去替她贖身。那時我笑她笨,苦苦等一個窮小子怎麼會比跟著我來上海好呢,現在我才明白她是對的。」
她聲音裡湧出些酸楚:「你救了我,安頓我娘,又保了我姐姐姐夫的性命,我知道我欠你的太多,我想報答你,也已經盡力按照你的要求去做,可是,我真的做不到……做不到陪客人……」
她對那幾個骯髒的字排斥得幾乎嘔吐,此刻更加無法說出來,想到多少次在他面前故作輕鬆地和別的男人眉來眼去,多少次在他的註視下陪著客人喝酒跳舞,她的心連同身又疼又恨,疼他連看她一眼的憐憫都沒有,恨自己明明知道他當她什麼都不是,卻還要這樣下賤地去愛他。
「求你,我不想……出場……」她哽咽地低下頭去,第一次這麼卑微地求他,斷斷續續的一句話,字字都是最凌遲的那種疼。
霍啟越靠回座位裡,過了很久才緩緩地說出來:「你知道,這是不可能的。」
她眼睛一動,一顆淚珠掉下來,說不出一句話只能不停地點點頭。
打開車門,她一秒鐘都不願意再多待,豈料霍啟越又叫住她,像是不想給她任何僥幸的餘地,他清清楚楚地說:「還有,別喜歡我。」
他看著她倉皇離去,瘦小的身影模糊在夜色中,一陣風拂過,那張電影海報的一角被吹了起來,畫中搖曳的旗袍仿佛也在飄動,他忍住想下車追上去的衝動,看著她一點一點消失不見,而淹沒她的那條街,依舊人潮湧動,霓虹滿天。
(七)
從此之後,夜夜笙歌。
接連不斷的動亂讓上海幾乎成了一座危城,金華都的生意卻還是和她來的時候一樣好,在每一個彌漫著酒色和放縱的夜裡,阮菡開始習慣站在大門口把最後一位客人送走,那些客人總是意猶未盡地離去,沒有哪一次她不是眉開眼笑地揮手告別卻又在轉背的時候吐得慘不忍睹。
她迷亂地抬起頭,冷月如霜,漸漸地,夜空中連這微弱的光亮也被濃密的黑雲掩去,只剩下四下荒涼,唯有通往金華都門前的十丈地毯紅得那般醒目而鮮活,仿佛只有走向那裡才是救贖,才能解脫。
她步履蹣跚地拾級而上,已經無力去辨認是身處現實還是夢境,但終於明白這就是最後的結局。
路過大廳的時候,阮菡看見霍啟越坐在舞台邊喝酒,衣衫凌亂,臉色僵硬,眼角竟有幾分陰鬱。她從沒有見他這麼失態過,至少在金華都裡他一直都是那個西裝革履,談笑風生的瀟灑老板。
她心裡有瞬間的猶豫最後還是決定離開,就在轉身的時候聽見霍啟越說:「來,陪我喝一杯。」話剛落,他已經朝她走過來。
她什麼也沒說,接過他遞來的酒一飲而盡,然後負氣般轉身就走。
霍啟越卻拉住她的手,說:「陪我跳支舞。」
阮菡微微一顫,回頭有些奇怪地看著霍啟越,發現這張一貫冷漠的臉上竟有一絲溫柔。
還沒來得及拒絕霍啟越已經攬過她的腰,帶著她擺動起來,沒有音樂,沒有燈光,偌大的舞廳中央只有兩抹沉默的身影。
霍啟越笑著說:「難怪客人都喜歡點你跳舞,你現在跳得很好。」
她心一跳差點兒亂了舞步,熟悉的感覺一並湧上,半年前,就在同樣的地方,同樣的人,他耐心地教她跳舞,一遍又一遍,直到她終於不會踩到他為止。
霍啟越又嘆:「我今天心情不太好,因為一個對我很重要的人去世了。」
阮菡有些意外,畢竟這麼久也從沒聽他主動說起過自己的事,大家都只知道他是白手起家的,從鄉下來上海的時候就在黑幫裡混,為大哥打拼江山還擋過幾槍,好不容易才有了今天的地位。
她一直都覺得他應該是個有故事的人,只是藏得太深才更加神秘。
「我說個故事給你聽,好不好?」
沒等她反應過來霍啟越已經傾下身,像是依賴般伏在她的肩頭,呼吸細碎,聲音似幻似真:「從前有個女孩,因為家裡窮所以賣身到了一家大院裡做丫頭,女孩生活得很苦,這輩子最大的心願就是等著有一天青梅竹馬的心上人能賺夠了錢回家娶她。可是人算不如天算,就在女孩二十歲那年被她家的大小姐迷暈了後送到了自己丈夫的床上。」
阮菡一驚臉色瞬間變得灰敗,她正想掙脫卻又被霍啟越死死摁住:「別急,故事還沒說完,我說到哪兒了?哦,對了,那家的大小姐一直無法生育,知道自己丈夫覬覦那女孩很久,所以只能用這樣的辦法來綁住丈夫的心。後來那女孩懷孕了,懷胎十月等孩子生下來之後大小姐不但搶走了她的孩子,還把她打成了活死人……」
已經等不到霍啟越說完,她忽然猛地將他推開,那種不可置信又萬分驚疑的神情投映在他的眼瞳裡,她的全身就像是被點了死穴般動彈不得,嘴唇嚅動只能發出一個字:「你、你……」
霍啟越的笑輕得像羽毛:「這個故事是不是很熟悉?也許我說得還不夠精彩,不如你看看?」
一束強光突然突兀地亮了起來,她在懵然中下意識地朝燈光照射的角落看去,綁著手腳的兩個人坐在那裡,嘴巴被堵得嚴嚴實實,她大叫:「姐……姐姐?姐夫?!」
阮菡猶如晴天霹靂,立刻跑上前去,卻像被一股力量牽制重重地摔在了地上,緊接著頭腦一陣眩暈,一種說不出來的反應也跟著從身體裡躥了出來。她開始喘氣,意識混沌之際只聽見身後忽高忽低的腳步聲,最後停在了她身邊。
她顫抖地抬起頭,問:「你、你是誰……」
「我?」霍啟越的聲音像是變了一種腔調,又似乎此刻才是他最真實的樣子,「你這麼聰明,還猜不到我是喜兒的什麼人嗎?」
那一瞬間像是被雷擊中了心臟再也緩不過來,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整個人再次僵硬地倒了下去,眼淚一滴一滴地濺在地上,她連呼吸都忘記了,只能驚恐地重復:「是你,是你,原來是你……」
霍啟越像是逃避般飛快地把目光移開,又向對面那對女子看去:「當年如果不是你對喜兒下了藥她應該可以順利逃走吧?知道我剛剛給你妹妹和丈夫喝的是什麼嗎?嗬,不知道要你親眼看著自己最愛的兩個人在一起徹夜銷魂,會是什麼滋味?」
他像只受傷的野獸,千瘡百孔的哀傷充斥著一雙發紅的眼,這一刻竟說出連自己都不能控制的話來:「你們姓阮的一家,我一個都不會放過!」
(八)
第二天。
她做了一個夢。
在夢裡,她帶著喜兒在鄉間的小路上玩耍,蒲公英像降落傘一樣漫天飛舞,仿佛可以把所有的夢想帶往任何地方,她大聲叫:「我要去上海!」喜兒也跟著叫:「我希望毅哥哥早點兒回來!」
那蒲公英在銀鈴般的笑聲裡越聚越多,最後將視線遮蓋,她漸漸地看不見喜兒,撥開那落雪一般的場景,美好的世界竟然被金華都的燈紅酒綠取代,殘破不堪。
風從門口灌進來,霍啟越筆直地站在那裡,看著縮在床上毫無反應的人,血管突如其來一陣強烈搏動,溫熱的液體在身體裡四處噴湧,最後躥上腥穢的味道,而他像是什麼都沒有發生過,就這樣冰冷地盯著她。
對她來說,生命已經在昨夜被他扔進房間的時候走到盡頭,她無法動彈地躺在床上,眼睜睜地看著被情欲折磨到潰散的男人終於壓了上來,而她同樣也被藥力催引,昏昏沉沉,無法,無力,無從去拒絕這樣的誘惑,在一波接著一波的狂暴中被狠狠催折,明明知道在犯錯,卻無恥地還想得到更多。
她什麼都不知道了,而那個坐在房間裡看著這一切發生的女子,顯然已經徹底崩潰。
「喜兒不死,我不會這樣對你。」
她不動。
「你想報仇隨時都可以。」
她仍舊沒有反應,就在霍啟越走到她面前的時候她突然一跳而起,從他身邊閃過沖出房間去,一路上都是人,她極不清醒地狂奔,半裸的肩膀,一身都是被蹂躪過的傷痕。
侍者手裡的酒瓶被撞飛在地上,她赤著腳從一大片的碎玻璃上踩踏過去,留下一路的血痕,眼淚跟著飛濺出來,她卻不像是在哭,只是本能地在跑。
沒有方向地跑,直到突然出現在舞台上,阮菡才猛地停住腳步,一片黑壓壓的人不約而同地看著她,窸窸窣窣地議論開,她下意識地摟住雙肩,像荒野之中的一根孤草,整個人不知所措地看來看去,眼花繚亂,不知進退。
「抓住她。」
她聽到這個聲音神經一下子繃緊,拔腿就跑卻被兩名保鏢抓住,她像個瘋子般又踢又打,又喊又叫。
「鬧夠沒有!信不信昨天的事我再做一遍!」
這句話像是比眼前的人更可怕,她立刻就安靜下來,漸漸地也不再掙扎,就在保鏢放鬆警惕的間隙她一把抽出保鏢腰間別著的槍,不假思索地朝上連開了兩槍。
巨響驚天,現場人群四散,頓時一片尖叫,混亂。
她又把槍對準霍啟越,抖得那樣厲害,與他對視的眼是不信,是痛苦,是絕望,她的嗓子幹得已經燒起來,嘴唇張張合合,勉強沙啞地擠出幾個字:「我要殺了你!」
霍啟越沒動一步,面不改色地只是點點頭:「你是該殺我,我接近你,把你弄得聲名狼藉,還有,你們全家被抄也是我一手安排的,你姐姐姐夫被抓的那些證據也是我找人偽造的。」
「不要說了!我不想聽!」
「別騙自己了,阮菡,其實昨晚之後你什麼都猜到了,你知道嗎,我也恨過你,喜兒一心一意服侍你,你卻眼睜睜地看著她受罪,你們全家竟然把她折磨成那樣,她像個活死人一樣一直躺在醫院裡直到斷氣。」
霍啟越笑得比哭還難看,樣子也越來越些癡癲:「我也恨我自己,這麼多年來一心只想著賺錢從沒有回家看過她一次,她給了我寫了那麼多信,每一封都是說她過得好,說她會等我,鼓勵我,而我卻真的以為她生活得很好。」
他又漸漸平息下來,冰寒地看著她:「阮菡,要麼你就殺了我,要麼就給我好好兒活著,你若尋死你全家也沒一個活得了。」
聽見這一句,阮菡只覺整個人一下子被撕裂開,鮮血汩汩地流出來,而露出的森森白骨每一處都被活生生地折斷,她再也看不清眼前是誰,淚水在臉頰上洶湧了一大片的深紅,過度的刺激已經超過了能承受的極限,終於以猙獰的姿態爆發出來。
最後,她掉轉槍頭,抵在自己胸口,毫不猶豫地扣動了扳機。
那槍聲震耳欲聾。
子彈穿透身體,霍啟越還沒來得及接住她,她已經往地上栽去,血從她的胸口噴湧出來,很快就散開,四面八方地流淌,那般妖治而驚心的紅。
她倒在血泊裡,整個人像是要跟著一並化去,卻又拼盡最後一絲力氣斷斷續續地喃語:「來……來年,八月十五,斷……斷橋邊,花好……月圓……人……亦圓……」
霍啟越雙眼猛瞪:「你怎麼知道我和喜兒的約定?」
她努力微微一笑,只來得及看清他錯愕變色的最後一眼,那些未曾說出口的話,如今再也無法言明。
她仿佛又回到昨夜的夢中,回到了日思夜想的家鄉。
在那裡,她房間的窗外一片陽光明媚,那些會飛的蒲公英飄落在她的書桌上,她看著那個叫霍毅的男子給喜兒寫來的信,字字句句,情深意切。
她外出過好幾個月,回來的時候喜兒已經懷有身孕,只是整個人瘋瘋癲癲再也不認得誰是誰。她來回讀著那封信,矛盾許久還是不忍將真相告訴他,最後,她學著喜兒的字跡給他寫了第一封回信。
至此之後,沒有間斷過。
她說:「我一切都好,毅哥哥,我會等你。」
她說:「你要努力,要好好兒照顧自己。」
她說:「來年,八月十五,我們約在斷橋邊,花好月圓人亦圓。」
她仿佛又看見,在那個無比寒冷的夜裡,她蹲在地上撿起臟兮兮的饅頭,霍啟越問她:「你想跟我走嗎?」
她抬起頭來,看見這一生唯一的光亮,卻不承想到,他們會是同一個人。
好冷,阮菡閉上眼,沒入一片無盡的黑暗裡,再也看不見任何,那黑暗如此熟悉,如此真切,仿佛是斷橋邊約定相見的那個月圓夜,夢醒時分,仿佛是又過了一個傷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