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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這個伊斯蘭世界的最西端走一遭。大西洋的波濤和撒哈拉的星空,都被你遠遠地甩在了後面。
文|吳呈傑
如果你在西歐呆上一段時間,很容易會產生一種「生活不是生活」的錯覺。街區整潔,交通網路密布,鄰居們舉止友善而得體。假設你不愛泡夜店、對「見面即上床」的派對社交了無興趣,幾乎能24小時被周遭安靜的空氣包裹。這時候,你會開始想念一種火辣生猛的熱乎勁兒,或者更通俗地說:「接地氣」。
摩洛哥成為了一個省時省力的旅行選擇。你或許還殘留著高中地理課本的印象,記得那個頗有故事的直布羅陀海峽。你打開Google Map,手指滑到摩洛哥西北部的斯帕特爾海角燈塔,這兒一面是浩茫的大西洋,一面是溫柔的地中海,你測算了一下距離,估摸著天氣晴朗時應該能眺望到海峽另一邊的西班牙。於是一個並不精妙的比喻從你腦海裡冒了出來:「摩洛哥是一棵根植在非洲但葉子呼吸歐洲新鮮空氣的大樹。」它的第一作者是這個君主立憲制國家的前任國王哈桑二世,你被國王「王婆賣瓜」式的自信打動,卻又不得不對這句信誓旦旦的判斷保持懷疑。
你讀過一些歷史,想起赫赫有名的羅馬共和國、拜占庭帝國和奧斯曼帝國。它們發源於歐洲大陸,鼎盛時期都曾試圖將觸角伸及到北非,卻又在和當地的柏柏爾人和阿拉伯人的鬥爭中一次次敗下陣來。今日的摩洛哥是阿拉伯文明的傑出產物,還和撒哈拉沙漠以南的黑非洲地區有著密切的貿易往來。你試探性地問了歐洲朋友對摩洛哥的態度,他們歪著頭努力地回憶了下,大多數會用湛藍眼眸裡坦率的無知回復你:「摩洛哥……應該和你的祖國一樣遠在東方吧?」
穆斯林女人在紡織毛毯
於是你又想知道摩洛哥在真正的「東方人」心中的地位。你還記得今年6月的一則新聞:摩洛哥今起對中國居民免簽。你不能確定五個月內,它是否已經被旅行團占領,淪為下一個擁堵的東南亞。你打開搜尋引擎,輸入「摩洛哥」,被一條條膽戰心驚的提問吸引住了:「摩洛哥有多不安全?」「女孩能不能一個人跑去摩洛哥玩?」「在摩洛哥玩要注意些什麼?」這些提問終於讓你下定決心,到這個伊斯蘭世界的最西端走一遭。
第一個夜晚
在此之前,你知道的唯一一座摩洛哥城市是卡薩布蘭卡,還是因為那部名震影史、卻從未有勇氣打開的黑白片:《北非諜影》。而在做了一通攻略後你發現,馬拉喀什才更適合作為旅行的第一站。這個曾經的皇城有「摩洛哥的南方明珠」的稱號,它背靠阿特拉斯山脈,南部則與撒哈拉沙漠相鄰,被視為是古代西方進入東方的重要門戶。
你踐行著自己的旅行格言:像當地人一樣生活。於是你要從機場摸索到在馬拉喀什老城深處的一家 riad(摩洛哥傳統民宿)。坐上計程車,首先駛過的是馬拉喀什新城區,也是你在飛機上往下望到的那一大片極規整的方塊屋。兩邊都是模仿粗劣的歐式建築,道路開闊,卻不知怎的解決不了交通堵塞的痼疾。沒有紅綠燈,交警在賣力地指揮,但他的哨音又很快被淹沒在此起彼伏的喇叭聲中。你覺得這一幕似曾相識,終於想起了自己的家鄉,那個深居內陸、嚷嚷著GDP增速又用力過猛的小縣城。
你沒有意識到,真正刺激的還在後面。到了老城區,一旦穿過那著名的紅色城牆,就意味著再沒有好走的路了。老城的始建時間是公元1062年——城市的設計師們當然無法先知先覺地預言,千年後將有一種叫做汽車的新事物誕生。你變成了那種最冒失的遊客,慌慌張張地一頭栽進他人的生活。身著jellaba(摩洛哥傳統服飾)的白鬍子老人在街角踽踽獨行,裹著頭巾的穆斯林女人在路邊叫賣麵包,散落的蒼蠅、揚起的塵土和麵包來了一次又一次親密接觸。馱運貨物的驢車大步而過,勤勤懇懇的驢子沒忍住,打了一個悠長的響鼻,你面前的窗玻璃立馬多了一灘黏稠的印記。忙於趕路的車夫並未發現,一邊揮著驢鞭,一邊還輪番和過路的熟人打著熱情的招呼。
你並未飲酒,卻在這一路的顛簸中醉意朦朧。房主早在門口久候多時,他帶你跨過這扇並不容易察覺的鐵門,走進穆斯林家庭最古老的秘密。壁爐、偌大的底層客廳、能折射陽光的琉璃彩窗和肆意生長的熱帶植物共居一室。直到房主為你沏上一杯香氣彌漫的薄荷茶,你終於徹底地清醒過來。
riad房主招待的薄荷茶
你出門轉轉,發現馬拉喀什像極了卡爾維諾筆下那個叫做采拉的城市。記憶的潮水湧流,城市像海綿一般把它吸幹而膨脹起來。然而馬拉喀什不會泄露它的過去,只會把它像掌紋一樣藏起來,寫在街角,在窗格子裡或是在樓梯的扶手上。但關於這座城市,知道它最恢弘的城門有多高、進入後有多少條分叉的路徑、每條路徑各通向哪一座清真寺——它們都是理解馬拉喀什徒勞無功的嘗試,真正迷人的,是它的空間面積和歷史事件之間的關係:在阿里•本•尤素福神學院,600年前的學生是用怎樣的語調吟誦《古蘭經》,吟誦刻在學院入口的金字箴言:「進入吾門者,願你不斷超越自我」;在庫圖比亞清真寺,修建尖塔的工人們在黏合石塊的泥漿中拌入了多少袋名貴香料,使得清真寺至今仍散發出濃鬱的芳香;篡朝者穆萊•伊斯梅爾又是怎樣趾高氣昂地邁入巴迪皇宮,命令手下們將珠寶首飾們洗劫一空,親手將這座世界上最美麗的宮殿毀為廢墟。
阿里•本•尤素福神學院和刻在門口的箴言
當然,最後所有人都會從四面八方匯聚到傑馬•埃勒•夫納廣場,在阿拉伯語裡,它是「死者們的廣場」之義。這裡曾是公開處決叛國者的地方,現在卻成了美食和藝人雲集的廣場。街巷交錯、房屋密集、攤鋪林立、貨物充足,霧氣在空中升騰,你認定它就是你想要尋覓的「煙火氣」。在這裡,你可以嘗一杯4迪拉姆(摩洛哥當地貨幣)的橙汁,觀察每一個橙子被壓入機器流出汁液;你可以來一碗蝸牛湯,外表像極了江南地區的炒螺螄,味道卻是混入草藥似的鹹腥;你還可以叫一碟羊腦,毛細血管在表面草灰蛇線,像這只羊生前預見命運後一樣的隱忍。
4迪拉姆一杯的橙汁
羊腿和羊腦
還有藝人們。印度的舞蛇人,出售香料茶葉的阿拉伯人,講故事和算命的摩洛哥老人,刺海娜紋身的穆斯林女人。他們的身後,還有數不清的攤位,叫賣者服飾、地毯、皮革、銀器、吊燈和手工藝品。從日出到日落,廣場上始終是絡繹不絕的熱鬧。你疑心自己墜入了一個《天方夜譚》的世界,一個龐雜的中世紀迷宮。而最神奇的,是外來者和本地人的契合,像是自古以來理所應當的布景。你看到西裝筆挺的官員,他們是來參加氣候變化大會的,正圍坐著大汗淋漓地分食一只羊腿。你看到白皮膚的流浪歌手,彈著吉他唱Adele的《Hello》,唱到高處情不自禁地破了音。最多的,還是像你這樣的遊客,對所有新鮮事物好奇,按捺不住一次又一次按下相機快門的衝動。
你不由感慨,摩洛哥真是一個讓人放心的國度,出門前的小心翼翼全無必要。你隨處溜達、縱情觀賞,像沉浸在一個甜蜜的盛大的幻覺。但注意了,這是「幻覺」,因是「幻覺」,就必有被戳穿的時刻。假設那個穆斯林人民的真主安拉在天上遠遠凝視,他的眼眶裡定滿是悲哀。他看到接下來發生了什麼,又無力阻止。
下一秒,舞蛇人將那條粗壯的蟒蛇盤進你的脖頸,算命的老人不由分說拉你坐下摩挲掌紋,穆斯林女人花一分鐘時間給你紋了一個歪歪扭扭的圖案,告訴你:這就是你的阿拉伯名字。還有守著奇珍異寶的攤主們,他們看到了相機,也看到了你按下快門的瞬間,於是他們向前,用中文、日文和韓文輪番問候。當然了,他們並不關心你真正來自哪裡。
所有人都做了相同的舉動,他們伸手,問你要錢。10迪拉姆、20迪拉姆、100迪拉姆,他們還會補充一句:「歐元也行」。數字攀升,你震驚、憤怒,卻又無可奈何。你突然意識到,傑馬•埃勒•夫納廣場被稱為「死者們的廣場」是全然在理的,它是一個大型的遊客的屠宰場,這裡不遵循現代商業社會的法則,強買強賣、見者有份,本就是來自中世紀的野蠻和乖張。
你感到一陣惡心,只想趕快逃離這座城市。
第四個夜晚
你想一個人自駕前往撒哈拉,卻得到了riad房主嚴厲的警告。他說他來自撒哈拉邊緣的一個小鎮,從小就聽說沙漠吞噬過多少愚蠢的年輕人的生命。他建議你參加一個四天三夜的散客團,價格公道,省時省力。你答應了。
你的團友是一群來自五湖四海又各懷心事的夥伴。畢竟,這裡不是哪個久負盛名的旅遊城市,不是穿比基尼露大腿曬太陽的海濱勝地。沒有一些特別的人生故事,像是對不住千里奔赴的折騰。他們是:一個獨自帶兩歲女兒出行的台灣媽媽,那個叫「米寶」的小女孩,四個月大時就已然環遊了南美;一位來自加勒比海某座小島的老婆婆,思維敏捷談吐優雅,30年前曾是享譽全美的旅行節目的主持人;一對在首爾念大學的韓國姐妹,她們英文不好,說自己正用「長達一年的假期」來環遊世界,你猜測這是她們的間隔年;還有兩對常常引發口舌之爭的夫婦,一對來自曼徹斯特、訂婚不久,另一對來自邁阿密,妻子沉默寡言,像是古巴移民的後裔。口舌之爭的導火索很簡單,英國丈夫把曼聯的紅色隊服穿在了身上,另一位丈夫則是曼城的鐵桿擁躉。人類相愛相殺的本性,從都市到沙漠,概莫能外。
撒哈拉邊緣的一片綠洲
你很快發現,所謂的「四天三夜」摻雜了不少的水分。前三個白天,你們幾乎都在沙漠外圍打轉。導遊介紹說,這一片作坊生產出了摩洛哥最精美的地毯;那一條湍流裹挾泥沙奔湧而下,滋養了數以萬計的居民;這一座村莊歷史千年,曾被作為《星際大戰》《特洛伊》《權力的遊戲》的取景地;那一片綠洲地位險要,古時候穿越撒哈拉的阿拉伯商隊以此中轉,未抵達的隊伍將因極度缺水命喪黃泉。
你靠著車窗,自顧自地復習了一遍關於地形地貌的知識。首先翻越的是綿延2000公里的阿特拉斯山脈,能望到覆蓋著皚皚白雪的圖卜卡勒峰。接著地勢轉低,舒展開一大片山前沖積扇地帶,溪流遊走,森林環繞。然後植被逐漸減少,流水在某一處徹底枯竭,戈壁主宰了眼前之景,偶有耐熱耐旱的草本植物和灌木散落其間。
終於,在第三天的日落之前,你們趕到了撒哈拉的邊角。
你或許在很小的時候就讀過《撒哈拉的故事》。你從媽媽的書櫥裡把它翻了出來,你甚至不知道三毛是誰,只是被名字吸引,以為是又一本有英雄主人公的歷險記。你記得她和荷西在沙漠法院匆匆忙忙的結婚儀式,記得偷看沙哈拉威女人洗腸被發現後的落荒而逃,記得為情所困一生悲苦的雜貨店沙侖,也記得那個肥胖的娃娃新娘被拖入洞房後的哭泣。
但當你真正看到撒哈拉,你能想到的就只有那篇《荒山之夜》。那個夜晚,在空曠無涯的沙漠裡,三毛差點被強姦,荷西陷入泥沼差點被活活凍死。你曾經對那次生死攸關的營救不為所動,以為是三毛為增強戲劇性編出來的騙人的把戲。你現在懂了,你看到地表上除了黃沙還是黃沙,想著它的確是一個躺下來沉睡的巨人,不知何時會露出猙獰的面目。你看到天邊掛著如血的殘陽,是啊,它是獨眼怪人的大紅眼睛,快要閉上了。
地面冒出的熱氣還在蒸騰,你卻忍不住打了一個寒顫。你回過神來,望向前後左右,發現大家都騎上了駱駝,正手舞足蹈地相互拍照。而你自己,也被夾在了兩座駝峰之間,在顛簸中緩慢前行。載你的駱駝和其它的都長得不同,通體白色,毛發柔順,你決定喚它為「小白」。即便小白不時地往外噴射出石塊般的球狀糞便,你也固執地認為,它是整個隊伍中最優雅的那一頭。你把手貼近它脖頸上的鬃發,終於感受到了血液流遍全身的暖意。
牽著駱駝的當地人
你們在天色還未全暗的時刻趕到了營地。所謂營地不過是幾頂蒙古包似的帳篷,四面被沙丘環繞以躲避寒風,有可以容納六人或八人的大通鋪。沒有燈光沒有浴室沒有供暖系統,唯一的廁所是一個露天的抽水馬桶——而實際上,它並沒有接入一根水管。但你毫不介意,反倒為自己不用在睡覺前做繁瑣的清潔工作暗自慶幸。你看到同樣們都在往最高的那個沙丘攀登,於是也躍躍欲試了起來。
當你踩上沙丘第一步,才發現征服自然的旅程遠沒有想像的那般輕鬆。每踩上一步,就會向下滑動半米,很快流沙覆蓋了你的腳背,要將鞋子抽出來,又得耗費更多一些的氣力。爬得最快的英國夫婦正相互鼓勁,丈夫緊緊牽著運動細胞並不發達的妻子。加勒比老婆婆臉漲得通紅,她穿了一雙並不適宜攀巖的坡跟鞋,一面手腳並用,一面還得眼睜睜看自己離頂點越來越遠。米寶對爬坡表現出了濃厚興趣,但很快,她就發現自己小小的身體怎麼也動不了了,原來滑下來的沙子已經堆積到她的腰間。
然而,無論是通過何種方式,所有人都終於到達了頂端。你累得癱軟在地上,卻因此被漫天的星空震懾住了。你發現剛才還在喋喋不休抱怨的同伴們也在一瞬間住了嘴,每一雙眼睛都直勾勾地望向天空。過了很久,才不知從哪一位的口中漏出一句壓抑的驚呼:「Oh My God」。你眼眶有些濕潤,倒不是因為感動,而是日日忍受城市光污染的淚腺,一下子居然不能適應這清冷而又無處不在的星輝。巨大的天穹無聲無息地自東向西旋轉,西邊的星辰漸漸沒入地平線下,在東邊的地平線上又不斷升起新的星座。你想到勞倫斯•克勞斯,就是那個研究引力波的古怪男人說過的:「你身體裡的每一個原子,都來自一顆爆炸了的恒星。形成你左手的原子,可能和形成你右手的,來自不同的恒星。這是我所知的關於物理的、最有詩意的事情:我們所有人其實都是星塵。」
你看著天幕上綴滿的密密麻麻的星子,第一次對一個物理學家的浪漫深表讚同。
撒哈拉的星空
躺在你旁邊的加勒比老婆婆突然向你敞開心扉。她說幾年前的一天,她突然意識到自己是沒有朋友的。那時候她已專職旅行多年,收入優渥,名聲在外,每天都能在不同的城市認識新鮮的夥伴。可是,「這些新朋友會每次都和你入住同一家旅館嗎?」她感到孤獨,卻因為慣性,再也停不下前行的腳步。
你靜默不言,你發現自己的人生貧瘠得如一張白紙,因為年輕,你甚至還沒有好好地面對過一次離別。眼前這個抽著煙、比你大至少40歲的女人,你永遠都不可能真正理解她。你們像兩顆軌跡暫時交匯的星塵,互不了解對方的過去,也將奔赴截然不同的未來。但此刻,你願意在這個陌生人的人生橫截面,成為她半個小時的聽眾。
沙漠之夜的溝火晚會
你也不可避免地想到了過去,想到了自己中學時代的初戀,像所有青春文學裡無疾而終的校園愛情,單純而又畏手畏腳。你們許諾要一起去看全世界最浩瀚的星空,你想你現在已經看到了,但不知道地球另一邊的她又在何方。你反復寫反復刪,終於給她發去一條簡短的消息。很快,四個紅字跳了出來:「發送失敗」。你忘記撒哈拉裡是收不到信號的,你撓了撓頭,為此刻的愚蠢和一直以來的愚蠢而感到可笑。
夜深了,同伴們一個接一個爬下沙丘。你嫌麻煩,決定採用最省力的方式:滾下去。沙粒一顆接一顆跳進你的領口,你癢得直想大笑,又怕會因此笑岔了氣。你越滾越快,每到臉面朝上,都能重新審視一遍這個倒置的世界。星空在旋轉,像吐出一團巨大的白色火舌,點燃了翻騰起伏的天幕。那一刻,你終於讀懂了梵谷,讀懂了他的星月夜,世界是這樣的,世界本該就是這樣的。
第十個夜晚
從撒哈拉出來後,你陸續又去了幾個城市。非斯、梅克內斯、舍夫沙萬、丹吉爾、艾西拉,每一個城市都不一樣,每一個城市又都在重復自身。你知道你對一切事物的興趣都不會太久,又花光了兜裡所剩的全部錢財,十天會是你給這個國家的極限。於是在第十天,你抵達了旅行的最後一站:卡薩布蘭卡。
非斯的布日盧藍門
藍色小鎮舍夫沙萬
你剛剛走下火車,就知道它會是你的城市。你並未看到海,卻到處都能聞到海的氣息。道路兩旁的棕櫚樹閃著粼粼的碎光,小麥膚色的年輕人光著上身趿拉拖鞋,向每一個過客做沒那麼好笑的鬼臉。你沒忍住,終於回復了一個微笑。你忘記了這是在十一月末的冬天。
你望到遠處的哈桑二世清真寺的塔頂,就慢慢向它走去。是的,就是那位「王婆賣瓜」的前任國王建造的清真寺,因為奢華而舉世聞名。它有三分之一的面積建在海上,據說是為了紀念摩洛哥的阿拉伯人祖先,他們從海上來。
你最後還是沒有走進清真寺。事實上,你已經快走到它的門口。但當你看到清真寺的塔頂投影在積水的路面,飛翔的海鷗在剛下過雨的天空中閃閃發光,聽到做禮拜的禱告聲從宣禮塔中精準地響起,突然就捕獲到了來卡薩布蘭卡的全部意義。當你進去,見到精雕細琢的回廊玉柱、錯綜複雜的裝飾壁畫和金碧輝煌的水晶吊燈,你相信會是對這份意義的損壞。
哈桑二世清真寺投影在積水的路面
你終於來到了在卡薩布蘭卡的最後時刻。這時候你遇到了一個慈眉善目的老爺爺,他用不甚流利的英文和你打招呼,執意要帶你走去那個你上車的車站。你無法拒絕,又在這和煦的海風中喪失了對陌生人的全部警惕。他帶你走進卡薩的老城,你本以為這樣一個現代化的大都市是不會有老城區的。這裡的集市顯然並不是為遊客開設,它根植於當地百姓的生活土壤,更直接粗暴,更符合你要找的那種「火辣生猛」。香料的味道,被醃制後的家禽的味道,皮革制品從染坊中撈出後一路跟隨的味道,形形色色的氣味混雜在一起,你有些心神不定。你從它們面前匆匆而過,還被一個不明物體撞了一下腦袋——當你回頭定睛一看,發現是一只倒掛公羊下垂的睪丸。
你開始感到時間要不夠了,但老爺爺一次又一次讓你在店鋪門口駐足。他告訴你,這是摩洛哥女人最愛戴的頭巾,絲綢的質感像她們光潔的皮膚;這是家家都會在客廳擺上一盞的銀燈,徹夜不熄的火焰將讓你的屋子燈火通明;這是被稱為「液體黃金」的阿甘油,塗上它將會讓你的面容永葆青春。
兜售香料的店鋪
你反復向他致謝,並表示自己沒錢購買也無處安放這些東西了。而他就在此刻發起怒來,質問你不願意掏一分錢,又該如何報答他陪你走過的這段路程。你恍然大悟,明白自己又掉進了一個用熱情的歡迎偽裝成的陷阱。你看到他的眼睛裡要噴出火來,而他的身後,那些店鋪老板、在討價還價的老婦、經過的路人,乃至跪在路邊的乞丐,都是同樣的虎視眈眈的眼神。你想到喬治•奧威爾,那個對老大哥極權深惡痛絕的喬治•奧威爾,看到摩洛哥人民被殖民被奴役後發出的悲慨:「我們還能愚弄他們多久?他們倒戈相向的日子離現在還有多遠?」
你現在能給他一個明確的答復了。殖民者曾犯下的暴政,終有一天會變本加厲地還到他們頭上,而這個過程,可能更加痛苦而漫長。但眼下,你來不及更深入地思考了,你扭頭,開始大踏步地向前奔跑。
你能聽到背後傳來的一陣陣騷動,像是月光下起伏的海浪。你有些想念在西歐的那個家,街區整潔,交通網路密布,鄰居們舉止友善而得體。而此刻,你只能不管不顧地向前跑,把那個張開血盆大嘴搖搖欲墜的老城,把大西洋的波濤和撒哈拉的星空,都遠遠地甩在後面。
老城裡的集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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