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獄在人間，他人即地獄

　　目前為止，我已經和讀者朋友們分享了兩篇關於芥川龍之介先生作品的書評:比真相更可怕的，是人性的黑暗 當生存受到威脅時，道德將置於何處?，今天，繼續跟大家分享芥川先生的另一篇作品，《地獄變》的書評。

　　《地獄變》故事梗概:

　　《地獄變》這個書名，其實是一個佛教詞語，它指的是，為勸人從善棄惡而描繪出的各種在地獄里慘狀的圖相。經由芥川先生的加工，《地獄變》成了一篇經典小說。

　　《地獄變》講述的是:

　　在日本戰國時代（1467年-1585年），良秀，一個性情古怪、自私自利、目空一切，且長相極其醜陋，但卻技藝高超的畫師，應貴族崛川大公的要求，要畫一幅《地獄變》的屏風。

　　為了栩栩如生地表現地獄中的恐怖，被烈火焚燒、被小鬼蹂躪的人們的慘狀，良秀不惜虐待自己的徒弟們，只為了記錄下他們驚懼、痛苦的表情。良秀甚至向崛川大公提議，為了讓《地獄變》盡善盡美，要讓一位穿著華貴的夫人坐著車中，然後被烈火活活燒死，這樣就能記錄下那火光中披頭散發、痛苦不堪的一幕。大公應允了他的請求，然而良秀卻不知道，竟然是自己最愛的女兒被鎖在了車中。起初，良秀內心悲痛萬分，然而很快，他逐漸冷靜下來，他開始欣賞這慘絕人寰的景象:熊熊大火，以及在大火中備受煎熬的地獄里的罪人……那一刻，他滿心在意的，只是如何將《地獄變》畫到極致。最後，他終於完成了這幅無人能及，讓罵他的人都不得不嘆服的《地獄變》屏風。然而，在完成這幅作品後的第二天，良秀就自殺了。

　　他人即地獄

　　在閱讀《地獄變》這篇作品時，很多人會把注意力放在良秀的身上，誠然，作為故事的主人公，他的確是不得不重視的角色。然而除了良秀，其實崛川大公這個角色，也值得分析，因為崛川大公對促成這個悲劇的故事起了推波助瀾的作用。

　　「他人即地獄」，這是薩特在他的代表作品《禁閉》中的一句話，它指的是:每個人都有自由選擇的權利，對於選擇的結果，個人有無法逃避的責任，然而很多時候，在人們做出選擇的過程中，面臨的最大的問題，就是他人的影響。（來源於:維基百科）

　　而在《地獄變》中的「他人」，就是崛川大公了，這個故事的悲劇，良秀的悲劇，良秀女兒的悲劇，跟崛川大公脫不開關係。

　　崛川大公有高貴的地位，華麗的府邸，在百姓眼中，他是一個不懼鬼神，平易近人，與民同樂的大人。然而實際上，他才是這篇小說里最暴虐，最醜惡的那個人。

　　良秀的女兒生得風情萬種，這個女兒也是良秀唯一珍愛的人。女兒在崛川大公府中做侍女，良秀怕大公對女兒有非分之想，三番五次請求大公放女兒出府，結果每次都被大公拒絕了。而良秀一而再再而三的請求，也讓大公對良秀越來越反感（從小說中我們可以隱約發現，其實崛川大公的確想染指良秀的女兒，只是良秀的女兒不屈從於大公）。

　　在這之後，崛川大公早已醞釀好了對良秀冒犯自己、對良秀女兒不從自己的懲罰，於是就有了讓良秀畫《地獄變》屏風的這個計劃，他深知良秀對畫畫的嚴苛要求和癡迷程度。

　　那個坐在車里被焚燒的女人，崛川大公早已安排好了人選——就是良秀的女兒。良秀完成了大公想要的《地獄變》屏風，而大公通過讓良秀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女兒死去而懲罰了良秀。良秀最愛的是藝術，但他心中尚存的一絲道德讓他無法接受自己對女兒的愧疚。

　　畫《地獄變》屏風，是良秀選擇的，但女兒的死，和良秀自己的死，卻是崛川大公一手鑄成的。

　　從《地獄變》中看芥川龍之介對藝術的態度

　　在看《地獄變》這篇小說時，我馬上聯想到的，是毛姆的《月亮與六便士》。思特里克蘭德，本是一個證券經紀人，他有體面的工作，有不錯的收入，以及美滿的家庭，他所擁有的一切，在世人看來，已經足夠幸福了，然而這一切在他眼里，和他的夢想比起來都不值一提。成為一個畫家，用自己的餘生花一輩子畫，對他而言似乎具有不可名狀的魔力。為此，他拋棄妻子，放棄一切所擁有的，忍受著貧窮、疾病和世人的不理解，他來到南太平洋的一個小島——塔希提島，在原始生活中，他找到了創作的靈感，並創作出驚世駭俗的畫作，然而臨終前，他卻決定把這幅偉大的作品付之一炬。

　　良秀，是另一個思特里克蘭德。良秀最愛的人是他的女兒，可為了讓《地獄變》的屏風畫面淋漓盡致，他寧願看著女兒在大火中被焚燒，他用近乎變態的對藝術執著追求，來欣賞這殘忍的一幕。

　　思特里克蘭德，他拋卻了作為丈夫和父親的責任，他不惜被人罵「渣男」，也要去畫畫。

　　良秀和思特里克蘭德，始終秉持著一種「藝術至上」的觀念，為此，他們願意萬劫不復，失去一切。

　　王爾德也曾說:藝術家沒有倫理上的好惡，藝術家如果在倫理上有所臧否，那是不可原諒的矯柔做作。藝術家從來沒有病態，藝術家可以表現一切。

　　無論是王爾德，還是文學作品中的思特里克蘭德和良秀，他們所堅持的藝術至上，其實也是芥川先生本人所秉持的態度，他把自己對於藝術的看法灌輸在了這篇作品中。

　　1918年5月1日到22日，《地獄變》連載於《大阪每日新聞》。

　　1918年1月，他曾在給好友的信中寫道，自己對於結婚的事心灰意冷。因為他要娶的，不是他一生至愛的初戀，才女吉田彌生。因為吉田的身份地位與芥川家的門第不符，芥川家的長輩嚴厲阻止二人成婚，結果，他只能娶自己不愛的人。

　　正是在這種無法向人傾訴的苦悶中，在無盡的無奈和寂寥中，他開始了自己的創作。而《地獄變》，就是在這樣的折磨中寫出來的。現實中的芥川痛苦不堪，看透了人心的卑劣、人性的骯髒，生命的荒涼（芥川先生親生母親有精神疾病，他只能寄人籬下被養父母收養，和初戀的愛情無疾而終，親人自殺等等，都對芥川先生的寫作風格產生的巨大影響）。他把這一切痛苦的人生經歷，都付諸於文學創作中。因此，《地獄變》作品中為何滿布著詭異而悲涼的氣氛，良秀為何只畫醜陋的、猙獰的畫作，也就可想而知了。芥川先生借這篇小說，表達了自己為藝術而獻上一切的態度和決心。為此，他還辭掉了教書的工作，專心寫作。對藝術的追求，成了芥川餘生唯一的執著。

　　從《地獄變》看芥川龍之介高超的敘事技巧

　　一篇優秀的小說，除了引人的故事情節，鮮明的人物塑造外，別致的敘事方法，也是提升作品層次的一個重要因素。

　　《地獄變》這篇小說的敘事視角，採用是有限視角。「我」是崛川大公家的仆人，然而「我」卻天生與本，對於很多事情，「我」向來是無法一目了然的，這就決定了從「我」的視角敘述的故事，和真相是有距離的，而這就給讀者留下了分辨和想像的空間。比如關於崛川大公這個人物，在「我」這個仆人眼里，他的形象是高大偉岸，英勇高貴的，崛川大公是「我」的主人，因此在「我」的眼中，不可懷疑大公的品德。然而在「我」眼見的事實里，比如「我」看到某天晚上，有人從良秀女兒的房間里出來，而她的表情卻瑟瑟發抖、驚恐萬分，讀者在閱讀的過程中就會發現，那個讓良秀女兒害怕的人，就是崛川大公。

　　除此之外，《地獄變》還採用了「自然而然」和「自我意識」交叉的敘事方式。故事整體上是以「我」的口吻來客觀陳述，但在故事中間，「我」又時不時地跳出來，比如「此處先按下不表」等來提醒讀者是「我」在講述，這種自然而然，但同時穿插著自我意識的敘述方式，讓整個作品的敘事顯得很有張力。

　　結語

　　《地獄變》給我們展現的是一個活生生的地獄的故事，這個地獄中，有虛偽、暴虐的崛川大公，有為了追求藝術不惜犧牲骨肉至親的良秀；同時，《地獄變》也是一個因為他人的影響而造成自己地獄的故事。這是芥川龍之介對現實社會的揭露和體會，也是他關於自己人生的寫照。對芥川先生來說，他所擁有的那種親情淡薄、婚姻不幸、被世俗束縛的生活是地獄，而他的家人，世俗的理念，則是造成他地獄的「他人」。生活於現實之中，每個人都有諸多的不易，但願我們能沖破現實的牢籠，並且不做他人的地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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