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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小敬自陳,他不是為達官貴人、皇親國戚,而是為身邊的普通人保護長安城。馬伯庸認為這種說法不符合當時的歷史,當時平民地位非常低,不存在人人平等的現代價值觀,大家最多保家衛國,為皇上盡忠。 (優酷供圖)
全文共5742字,閱讀大約需要12分鐘
- 「所謂英雄,重點不在於行為,而在於出發點。當一個人心懷悲憫、心懷眾生,願意為某項事業燃燒自己,他就是英雄。至於他怎麼做,忍辱負重還是征戰四方都沒關係。」
本文首發於南方周末 未經授權 不得轉載
文 | 南方周末記者 李邑蘭
責任編輯 | 宋宇
《長安十二時辰》火了。
在豆瓣網,超過21萬網友為劇集打分,眼下評分高達8.6。除了故事、人物及「服化道」,忠於原著情節,最大程度還原小說展現的豐富歷史細節,也成為該劇爆紅的原因。
正如書名,《長安十二時辰》講述盛唐時長安城24小時的「反恐故事」。長安城108坊格局的確存在,張小敬、李泌及賀知章、岑參、王忠嗣等人,都有歷史可考。把那些看似無關的歷史人物串聯起來,虛實之間構成驚心動魄且令人信服的故事,是原著的過人之處。「一堆拼圖散落在這裡,我把它一個一個拼出來,發現原來真能拼出一幅完整的畫。」作者馬伯庸向南方周末記者形容。
小說完成於2016年,是馬伯庸從工作近十年的外企辭職,全職寫作後的第一部長篇小說。此前的《風起隴西》《古董局中局》已經為他積累了眾多熱心讀者。他的作品被外界稱為「考據型懸疑文學」,這種風格在《長安十二時辰》中得以延續。
《長安十二時辰》寫古代故事,但傳達了很多頗為現代的價值觀。「就像我寫的張小敬,他遇到的問題很多人都遇到過:我一心想做一件事情,但是周圍一圈傻子拖著我,我幹不下去;李泌的問題也是,我一個985畢業的大學生,天之驕子,結果在官場上碰得頭破血流。我以為憑我的才能就能解決,但發現不是這麼回事,社會很龐雜。」馬伯庸說。
在金庸、古龍的小說裡,絕大多數角色生活在江湖中,快意恩仇,遠離體制。在《長安十二時辰》裡,馬伯庸有意將英雄們放回體制。「自古獨來獨往的俠客太多了,但要體現人性的魅力,一定得放在一個矛盾的過程中,讓他不斷地掙紮、抗爭。」馬伯庸說。
2019年7月5日,馬伯庸接受了南方周末記者專訪,詳細談論了他的作品及書中那些英雄。
以下為馬伯庸自述。
1
咱們走遠一點,這種生活氣息就出來了
《長安十二時辰》的靈感源於2015年我在知乎上對遊戲《刺客教條》問題的回答。問題是:如果《刺客教條》發生在中國,應該在什麼時代?我答盛唐,腦補了簡單的畫面,寫了一個片段,主角是李白,大家說很有意思。我忽然發現這太可惜了,能不能擴充一下。靈感就這樣保留下來。
大概一年,收集資料加上寫的時間。
唐朝原來一直想寫,尤其想寫《長安志》,因為盛唐的長安,尤其開元和天寶年間可以說是古代都市的一個巔峰,不僅是物質文化和封建王朝的巔峰。即使放到現在,也是超越了歷史、時空的城市,是真正國際化的大城市。
當時長安城裡有來自北方突厥的馬具、來自絲綢之路的金銀器,甚至很多昆侖奴,就是黑人,還有粟特文化、波斯文化、伊斯蘭文化,包羅萬有,完美融合在一起,這是一個標準的現代都市。全世界的信仰、文明、習俗在這裡都看得見,彼此之間沒有隔膜。那時中國屬於全世界最強盛的國家之一,周圍國家都仰慕大唐的高度,對我們現代人來說也是一個情結。
在我看來,關於唐朝的史書,寫得最好的一本叫《隋唐兩京考》,是楊鴻年先生的。長安城108坊,每一坊裡面生活過什麼人,有過什麼建築全考證出來,非常詳盡。但這本書根本讀不下去,太枯燥了。寫小說的時候再看這本書,會發現裡面都是寶藏。這地方誰住過,我就寫張小敬跑過誰家門口。寫有一個池子裡鬧鬼,我就寫誰路過時「這個地方鬧鬼咱們走遠一點」,生活氣息就出來了。
我還讀了大量唐人筆記、唐傳奇。像《李娃傳》裡面講鄭生被騙以後淪落到兇肆,就是喪葬用品店、殯儀館,有人發現他唱歌特別好,出殯時給人唱挽歌。兩個兇肆之間有競爭,這邊出一個老頭,唱得淒婉、蒼涼,大家都覺得很好。鄭生唱出來之後,都給唱哭了。兇肆之間對歌的過程極其有生活氣息。你根本想像不出來,那時候殯儀、喪葬行業靠歌聲決定自己的行業地位。
那些被大家一直提到的歷史細節,其實都得益於我對歷史資料的收集。渠道一個是知網,論文我下了兩百多篇,長長短短,花了不少錢。我又認識一批比較專業的歷史學者,還有像森林鹿,就是寫《唐朝定居指南》的作家。有這樣一些朋友,各方面資料都搜集得很充分。
2
寫出來讓人覺得跟真的一樣
美劇對我的影響很大。我寫《長安十二時辰》,就想寫出美劇的節奏感;我從美劇學到的另外一點是資訊量大,資訊量一大,整個故事就非常好看。很多國產劇的問題在於資訊量很少,兩個人說過來說過去:「你是這樣的。」「對,我是這樣的。」「原來你是這樣的。」三句話一個資訊點。
很火的美劇《24小時》出來,我就想,故事要不要放在24小時的范疇裡,12個時辰。一天一夜也是給自己挑戰,寫一天一夜在古代城市是很大的提升,你要保持這種張力。
我們一提古裝劇,尤其中國古裝劇都會覺得特別慢,兩個老頭坐在屋裡說半天,要不然就在路上慢慢悠悠走。古代確實節奏慢,但我一直想有沒有可能把這種現代敘事方式放到古代,用更容易被現代人接受的方式講出來。
我也盡量在字句、語句上追求簡短,讓臺詞沒有廢話。我還做了一個細節調整,可能很多人沒注意到,就是所有人都一邊走路一邊說話,不是兩個人坐在這裡你一句、我一句。我希望把資訊量的密度帶出來。
還有一個原則——那24小時裡不在長安城的人物別出現。最初我想讓李白出來,但我查過,李白那時真不在長安,他在山東旅遊。特別可惜,他就沒出來。後來想想也對,這個人物實在太大了,擱在這裡的話會搶戲。
歷史上發生什麼事就是什麼事,這個人物就是這樣,不能改。釘子都釘好了,就要研究這幾個釘子之間怎麼跑過去。有的人直著跑,有的人繞著跑,我就可以發揮。歸根到底還是要多讀資料,你就會知道那時候用這種方式合乎情理,掌握好當時社會的邏輯,寫出來讓人覺得跟真的一樣。
小說寫到大概前三分之一,張小敬駕著裝滿炸藥的車,一路跑過去。那一段我覺得節奏出來了,像動作片,而且充分地把唐代長安城城建的特點利用到了。
長安城的結構圖是直來直去的,特別適合跑。張小敬最後跑進了東市,因為東市的門檻有兩個豁口,只有這個間距的車輪能進去。東市裡有一條運河,考古說很多秦嶺砍下來的木頭都通過這條運河運進長安城,一定很寬大。張小敬沒辦法,只能把馬車往運河一扔,扔到運河裡,炸藥一炸,炸起來了。這幾個點都有史可據,跟緊張的情節能夠完全結合到一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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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在說自己的事,自己的選擇、自己的追求
《長安十二時辰》裡我最滿意的角色就是張小敬,這是我目前寫出來比較龐雜的人物。這個角色是有原型的,就是一句話。在姚汝能寫的《安祿山事跡》裡面,有一段馬嵬坡之變,楊國忠帶人出來問怎麼回事,結果陳玄禮造反了。陳玄禮的禁軍當時有一個騎士叫張小敬,沖出來一刀捅死楊國忠,把腦袋割下來了。
就是這麼一個人,此外沒有任何記錄,但我忽然覺得這個狠勁有意思。我喜歡寫一個人物最好有點根基,所以挑了他,而且他沒有太多背景,不用太受限制。好多人說你怎麼起的名字跟女生似的,看著不夠狠,我說這還真是原文,不是我自己編的。
張小敬出身極其低微,出場就是死囚犯,又臟又兇暴、長得又醜的臟漢子。肯定要有一個跟他對比強烈的人,我就想到李泌,他年輕有為,穿著一乾二凈的道袍,出身又很高貴,前途無量。
李泌是當時的神童,從玄宗一直到肅宗、代宗、德宗,四朝元老,而且一方面一心修道,一方面頻頻出世,參與政治。我沒給他做太大改動,天才少年,很自負、自傲,但有自己內心的原則。從他的一生來看,他真就是這樣。
小說中的賀知章也是知名歷史人物。當時我需要找一個能夠管事,級別非常高,但又不是真正有本職工作的人物。後來搜了一圈,發現就在天寶三年,過完上元節之後下一個月賀知章就退休了。其實之前他就退休了,但這個月之後就離開長安城回去休養了,告老還鄉。
李泌太年輕了,他承擔這麼重的重擔,按邏輯必須有一個資歷非常老的人鎮住。我轉了一圈,又閒又有資質的只有賀知章了。賀知章是小學課本裡出現的人物,大家都會背「二月春風似剪刀」,所以對他的改動我經歷了一番波折。
在我的寫作中,最先出現的角色其實是徐賓,就是提議把張小敬從死牢裡救出來的人。徐賓其實是我自己,書裡寫的也是一個胖乎乎的書呆子,對外面的事不太了解,最喜歡挖掘各種資料,把這些資料攢到一塊搞大數據。我就是對史料很迷戀,會把所有資料都放到眼前,不用出門,從這些資料的蛛絲馬跡中推理出外面發生了什麼。
那些女性角色我也挺喜歡的,雖然比較少。我不太會寫女人,也是出了名的。但是至少這裡面的三個角色——聞染、王韞秀、檀棋——都是獨立的,沒有一個人靠著男性角色才成立。而且,她們都有自己的想法、行動和立場。
歷史上有王韞秀這個人。她是一個驕縱少女,出身很好,但看中了出身卑微的元載,跟他一起過窮日子。後來元載當了宰相,吃喝嫖賭、窮奢極欲,她也跟著一起。聽著好像是反派,但元載死的時候,本來她能活,但是她說:我是宰相夫人,宰相死,我就一起跟著死。她果斷跟元載一起死,個性特別鮮明。
以前好萊塢有一個定律,如果兩個女性在一起沒有討論過自己的話題,這個劇是有問題的。這三個角色彼此碰到,都不會談論男性,都在說自己的事,自己的選擇、自己的追求。
4
所謂英雄,重點不在於行為,而在於出發點
我的歷史觀其實是平民觀,更確切地說是現代觀。
張小敬自己表白過,為了這些普通老百姓,為了身邊一個一個普通人來保護長安城,不是為達官貴人、皇親國戚。他的這個說法不符合當時的歷史。當時平民地位非常低,也沒有這種意識要人人平等,每個人都有生存的權利。大家最多保家衛國,為皇上盡忠。
我寫的說白了就是現代觀在古代的投射,是我們現代人所欣賞、接受的:每個人都是平等的,每個生命都值得尊重,我要保護這些真正的平民,願意付出一切。讓張小敬保護平民,保護這些卑微的賣炭、賣馬、賣駱駝的地位最低賤的人,真正的歷史不是這樣的。
我喜歡看金庸、古龍的小說,但我的小說跟他們有些不同。最大的不同在於,金庸的小說也罷,古龍的小說也罷,所有角色生活在江湖裡,跟體制沒有關係。他們想殺人就殺人,想行走千里就行走千里,官府的角色微乎其微,所以他們很快意,從某種角度上說非常自由。
實際上中國古代不是這樣的,你殺一個人要被判刑,你去哪還是得給當地部門報備。張小敬是不自由的,他沒有江湖身份,做派像遊客,但生活在體制之內,無時無刻不被靖安司、長安城的規矩限制,想掙脫但掙脫不了。他雖然是一個反體制的人,但無時無刻不在跟體制互動,這是他跟傳統俠客最大的區別。
有人說,把俠客放在體制內對寫作者來講是危險的。我倒不覺得危險,我覺得是挑戰。自古獨來獨往的俠客太多了,但要體現人性的魅力,一定得放在一個矛盾的過程中,讓他不斷地掙紮、抗爭。如果順風順水地一路過去,快意恩仇,看誰不順眼一刀殺了就走,當然也很爽,但我覺得還是要給他更多的束縛。尤其像這種故事,一定要腳踏現實才有張力。
在我看來,所謂英雄,重點不在於行為,而在於出發點。當一個人心懷悲憫、心懷眾生,願意為某項事業燃燒自己,他就是英雄。至於他怎麼做,忍辱負重還是征戰四方都沒關係。
歷史故事中有很多我喜歡的英雄,比如,明朝萬歷年間,我們跟日本打過一場仗。打仗之前有一個流落到日本的華僑叫許三官,大名叫許儀後,當時已經生活得很好了。他忽然發現,日本準備開戰時明朝不知道,就冒生命危險把所有資料搜集起來,交由當地的商人,讓他們送回大明。
日本人發現了,他中間又經歷很多危險,最後僥幸活下來。他其實是個小人物,資料很少,但他毅然放棄自己優越的生活,選擇為國家做一些事情,甚至國家都不知道,特別令我感慨。
5
找到讓自己淚流滿面的一瞬間
歷史的魅力在於,它能夠從古代到現代找到一個結合點。我一直在想,我們看歷史故事,看古裝電視劇,是因為對古人好奇嗎?不是。古人怎麼樣都已經發生,跟我們的人生一點關係都沒有,看到的是古人面臨的東西,能夠產生共識。前人碰到什麼問題,我們現在也碰到什麼問題。我們能夠從裡面讀到人性,讀到現在所面臨的困惑和糾結。不管時代怎麼變,人性始終沒變過,我們還能從歷史、人物的選擇、他們的命運中找到讓自己淚流滿面的一瞬間。
我對歷史的興趣從大學開始。以前也看,但泛泛看,大學正好去紐西蘭留學,那地方出了名無聊,晚上六點以後所有店都關門了,只能在家待著。好多人出去坐遊艇、打牌,我又不擅長,尤其在異國異鄉,故國情懷更加濃厚。我開始找當地圖書館裡的中文書,其實很少。但少能精讀,每本書特別認真細致地讀,還有意識找歷史論壇,跟懂歷史的朋友交流,慢慢發現能挖掘很多東西。
當時玩《三國志》,後來又玩《三國無雙》,裡面有一些對歷史人物的模擬,我覺得挺有意思。在紐西蘭,我在圖書館裡看過陳壽的《三國志》,小時候也看關於三國的書、電視劇,包括評書。我想,他們在遊戲裡這種樣子,在演義裡又是另外一種樣子,那麼在真實歷史裡到底什麼樣子?我就把自己看的、總結的發到網上跟別人交流。那時候網路氛圍很好,通過聊天交流學了很多,後來我寫書就是從三國入手。
很多作家影響過我,國外像茨威格、毛姆、馬克·吐溫,國內像老舍、汪曾祺,每個人方向都不同。甚至像斯蒂芬·金、西德尼·希爾頓這些通俗小說、暢銷小說作家,都給我特別多的經驗。
除了多看書,我沒有什麼特別的寫作訓練,可能寫得多慢慢就有經驗了。最重要的一個經驗是,你一定要從當事人的視角和立場看待事情。我們現在寫東西很容易事後諸葛亮,覺得這個事情做得不對,這個人好蠢,其實不一定。這個人可能在當時受限,看到的情況沒有我們那麼多,只能根據看到的資訊做一個他認為最優的選擇。
比如鴻門宴。我們現在都罵項羽優柔寡斷,竟然把劉邦放過去了,最後被取而代之。我們如果設身處地到項羽那個位置,他不知道後來劉邦那麼牛,在他眼前劉邦就是一個老頭。當時劉邦快50歲了,項羽才二十多歲,那時候真是人生巔峰,所有諸侯都俯首稱臣。
對於一個二十多歲已經做到全國巔峰的人,碰到快50歲的老頭,沒什麼能耐,出身還低,唯唯諾諾、顫顫巍巍的,沒有必要殺他。臟我手,還弄得我名聲不好,我請他吃飯把他殺了,以後誰還跟我吃飯。做那樣的抉擇,不能說是對的,但從他的角度來看是最合理的。
我有一個很強烈的感覺,寫歷史人物一定得沉入他的視角。如果你從第三方、後世的角度寫一個人愚蠢或狡猾,其實很難寫得透。只有把人放在這個環境內,你才能寫出他真實的感受。
>馬伯庸詳解《長安十二時辰》:張小敬的掙扎,很多人都遇到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