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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夏天,簡簡單單的陽光簡簡單單的晴;就像我和他,平平淡淡的相處平平淡淡的相知。在同一所農行的辦事處共事快一年,什麼話都說盡了。他好,我知道;他對我好,我也知道,感覺裡有溫暖也有掛念,卻都是自家人般的雲淡風輕。其他的呢?他沒說過,我沒問過。
他要去黃州學習的消息,是突然知道的。上午開會宣布,我中午吃完飯回來,他和其他的學員都已經整裝待發。所有的同事都站在站口,輪流地握手,擁抱,語重心長地囑咐,正是告別得如火如荼。只有他,一直在東張西望,看見我,眼睛一亮,仿佛示意我過去。但是太熱鬧的場面讓我窘,我頭一低,也沒跟他打招呼,就進去了。
從刺眼的正午陽光裡一步踏進幽暗的營業大廳,我禁不住地一陣恍惚,心裡剎時間漲滿的,是擴大了許多倍的念頭:他,要走了。
我怔怔地站在門邊,聽見背後急切的腳步聲?果然是他。一時理不清頭緒,許久我們都沒有說話,外面人聲鼎沸,屋裡卻靜寂得可以聽見彼此的心跳和呼吸。半晌,他說:「我去一個星期。」我說:「嗯。」又無話。良久,聽見汽車直按喇叭,他向門口跑了兩步,又一停:「我,給你打電話。」我用力地點頭。
我一直記著他的話。每次電話一響,我的心就一陣狂跳,是別人的或者公事,心才暗暗地落回原處。短短的一個上午,我的心大起大落,像大戶操縱下的股市。但是他的聲音,始終沒有在那一端響起。
後來我才知道,其實他沒有食言。只是因為學校遠在郊區,打長途不便,每次都只能趕在上課前放學後。第一天打來,快下班了,我在後面洗手,他們喊幾聲不見我應,就告訴他,我走了。第二天打來,是剛上班,我還沒到,別人又忘了告訴我他來過電話。
但是當時的我自然不會知道。中午同事們去吃飯,我卻不死心地守著電話。
電話徹底地安靜著,我漸漸焦慮起來,許多不祥的念頭一掠而過,卻又不敢想深,害怕一念成讖。漸漸有些睡意朦朧,忽然鈴聲大振,我一躍而起,在桌角撞痛了腿也在所不惜,但是那端滿口粵語,竟是打錯了。
我慢慢放下話筒,聽到雷聲隱隱傳來,抬頭看去,天色正迅速地變暗,烏雲奔騰而來,一場暴雨正蓄勢待發。我突然想到了他:他走得那麼急,記得帶傘了嗎,還是一貫的不在乎?那樣粗心的男孩啊。我忽地站起身,拿了雨衣,跟主任說:「我請半天假。」沒告訴他,我是要去黃州,當然更沒問,他,到底是在黃州什麼地方。
雨來得比我想像中還要急,雨點大顆大顆地灌進雨衣裡去,我的全身很快就濕透了。一輛又一輛車從我身邊疾馳而過,泥漿濺滿了我的裙擺。而我堅持地站在路邊,對每一輛經過的車招手。
我從來沒出過武漢,我不認識東南西北,更不知道黃州到底在武漢的哪個方位。反正只要是長途車,無論是南來還是北往,我一律奔過去充滿希望地問:「到黃州嗎?」
一輛開往蘄春的車被我攔住了。「黃州?經過倒是經過,不過我們直達蘄春的……」那父親一樣年紀的售票員抬頭看看滂沱大雨的天空,又看看我濕得緊貼在小腿上的裙擺,猶豫了一下,眼裡流出長者的善意:「你上來吧,我們在黃州給你停一下。」我千恩萬謝地上去了。
車上很多人,我被擠在一隻豬籠旁邊,車稍有顛簸,那隻豬就發出抗議的嚎叫。車頂在漏雨,無論怎麼閃身都躲不開,我索性由它一滴滴打在我肩頭。站了好久好久,腿都軟了,窗外是越來越陌生的田野,但是我心情平靜,甚至還輕輕地哼著歌,覺得肚子餓了,摸摸口袋還有一包話梅,就拿出來吃。
我沒有想過我是去一個遙遠未知的地方,我也沒想過我能不能找到他,他在,所以我去,就這麼簡單,簡單得就像每天早晨搭車上班,知道一下車就會看到他,那樣的自信和安心。
雨停了,陽光漸漸來敲我們的窗,售票員招呼我:「黃州到了,你到哪裡,我們在附近把你放下來。」
我說:「我不知道。」
他說:「你說門商標碼或者單位名稱就行了,黃州我們很熟。」
我老老實實地回答他:「這些我都不知道。」連司機都回頭奇怪地看了我一眼。
我在剛進市區的地方下了車,立刻有一個三輪司機過來拉生意。想想是農行辦的培訓班,顯然跟經濟有關,我便問:「你知道哪兒有財貿一類的學校?」
他說:「十塊錢我搭你去。」
我數數錢?出門時根本沒想到會到這兒來,身上隻帶了平常零用的錢。我搖搖頭:「太貴了。」
他纏著我不放:「八塊,六塊,好了好了,五塊,不能再低了。」我乾脆把錢包翻給他看。他不可思議地搖頭,一邊自言自語:「武漢大地方來的,連這點錢都沒有。」一邊還是告訴了我怎麼走。
暴雨過後的天空更是藍得咄咄逼人,陽光金箭一般直射下來,隻一會兒,我就揮汗如雨。在路邊買一杯三毛錢的冰豆漿喝,我很樂觀地安慰自己:到了就好了。
我實在是太樂觀了,在黃州市財貿學校連問三個人都不知道,最後人家顯然是被我問煩了,「砰」地關了門。站在陌生的街道上,周圍沒有一張熟悉的臉,就在我急得眼淚快掉下來的時候,我一眼看見「中國農業銀行」的金字招牌,驟然覺得見到親人般的絕處逢生。
亮了自己的工作證,儲蓄小姐熱情地指點我:「你說的培訓班在農行職工學校,我幫你叫三輪,省得他宰人。」
我小聲地說:「您告訴我路線,我走著去就行了。」
「走去?」小姐驚呼,又好心地提醒我:「那要穿過整個黃州市啊,起碼要一個小時。」我只好,苦兮兮地笑。
明明是牢牢記著她的指引,可是才出兩個街口我就徹底地糊塗了,只好走投無路地問人:「最近的儲蓄所在什麼地方?」幸好黃州只有那麼兩三條街道,也幸好農行在
那兒的網點星羅棋布,每遇到一個信用社或者儲蓄所我都進去問路,別人指引我一段路,在我快要迷路的時候,下一個儲蓄所又該出現了。就這樣,在六月的烈日下一小段一小段艱難地走著,汗水滑過皸裂的嘴角,是撕裂的痛楚,我舔舔嘴唇,卻連一小杯冰豆漿都不敢去喝:誰知道還要走多久呢。而在這樣地艱苦裡,我一次也沒有覺得自己是不該來的。因為我知道,他一定會在我的目的地等我。
終於有人抬手一指對面:「就在那兒。」剎那間,漫天的晚霞同時打開在我面前。
在即將走進宿舍樓的瞬間,我站住了,我第一次想到,見到他,我要說什麼?問他為什麼不給我打電話?但是如果,他根本只是隨口說說呢?我們之間其實不過是同事,而一個辦事處有上百人。只是一個星期的分別,只是兩天不知消息,而我,居然就這樣巴巴地跑來,他會怎麼笑我的自作多情?我想要馬上回去。可是,那麼大的雨,那麼毒的太陽,那麼遠的長路,我為他而來,就這樣徒勞而返,我不甘心,我真的不甘心。
最後我終於決定了,悄悄問一問別人,武漢來的幾個學生怎麼樣,如果沒事,那就表示他也平安著,然後就可以走了,他的面也不必見。在心裡想了幾十遍該如何若無其事地詢問,走進樓道,有人看我一眼。只是一眼,我好不容易建立的全部勇氣立刻土崩瓦解,我驚慌地逃上樓去。在二樓,我連停都不敢停,三樓,最後是四樓,頂層了,已經沒有退路了。
我終於敲開了頭廊盡頭的門。「武漢來的學生?我不知道,你問對面吧。」
我走到對面,手剛剛抬起,門開了。忽然好像整個夏天的熱浪一起翻卷而來,我仿佛身處雲端般地恍惚,我看到的真是他嗎?
那一瞬間,我清清楚楚地看見驚喜閃電一般照亮他的臉:「是你?真的是你?我聽到你聲音,我想不可能。你這兩天在哪裡?為什麼我打電話你總不在?我都快急死了,車票都買了,馬上就準備回去。你怎麼會來?你怎麼來的?你怎麼找到我的?」
他一疊聲地追問著,而我只是深深地看著他,輕輕地微笑,笑著笑著,我就突然哭了。
原來,喜歡就是這樣的。——1991年
>初戀那件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