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是貓膩？為什麼是《慶餘年》？

　　最近一個月，一部名為《慶餘年》的電視劇幾乎重現了十多年前電視劇黃金時代的盛況。甚至於它的出品方騰訊視頻為了多賺一筆，還搞出了「VIP用戶觀劇還要額外加錢」的規定後，仍然有人趨之若鶩。

　　《慶餘年》為什麼能夠火得一塌糊塗？不可否認，很大程度上得益於靠譜的製作團隊。導演和編劇能在吃透劇情的基礎上寫出了新意，陳道明、吳剛等老戲骨演出了劇中人物的風韻，張若昀、郭麒麟等年輕演員也毫不懈怠，顏值跟古裝扮相相得益彰。作為一名有20年網文閱齡的老讀者兼《慶餘年》書粉，我認為這部劇的成功很大程度上得益於小說原著的優秀。盡管編劇王倦對劇中呈現出的一些劇情和設定有所修改，但是如果沒有貓膩小說原著中就有的背景設定、情節框架和人物描寫，這部劇不可能這樣好看。

　　2007年，還沒成為「網文大神」的貓膩在起點中文網開始創作《慶餘年》，歷時兩年連載完成，整本書380多萬字。經過十餘年的發展，回頭再讀這本網文史上留名的經典之作，可能會覺得劇情有一些老套，但是在當時，「現代人的靈魂穿越到玄幻世界」的梗正當紅，貓膩也用他如詩如畫的語言講述了一個波瀾壯闊的兩代穿越者奮鬥史。不過，貓膩畢竟是一名極具文人氣質的網路作家，《慶餘年》一書中也藏著深刻的人文關懷。

　　層層嵌套的世界背景

　　在電視劇的開篇，編劇使用了一個巧妙的引入手法，把整個故事說成是現代人寫作的一部小說。但是原著並非如此，小說主角范閒作為一名嬰兒出場時，就已經流落到了一個「架空世界」中。「架空」和「現實」相對應，這個世界里的種種事物在現實世界不存在，歷史上也從未出現過的，完全由作者創造而來。從廣義上說，《魔戒》中的中土世界、龍與地下城規則里的費倫，科幻中的基地和第二基地，甚至《紅樓夢》以及金庸的一些武俠小說里，因為沒有明確指出是哪朝哪代，所以也可屬於架空世界。

　　有趣的是，傳統文學中的「架空世界」往往會有一個較為模糊和虛化的歷史背景，甚至作者還會竭力讓這個架空世界顯得「不真實」。比如金庸在《笑傲江湖》中雖然寫到了朝廷官員和武將，但是我們在其中讀不到任何時代特徵，只能模糊猜測是在明代，但是他卻又特意讓小說人物嶽靈珊說了一句「明朝太祖朱元璋年輕時……」用以暗示書中情節並非發生在明朝——那樣的話，嶽靈珊說的就該是「本朝」。但是在網路文學出現以後，作者們越來越傾向於構建一個清晰有序、細節分明，但是在現實中無覓影蹤的架空世界。

　　《慶餘年》中的世界里，有近似於中國古代的皇朝體制和南北兩國對峙，也有現實中並不存在的武功和秘術，書中擁有強橫個人武力的「大宗師」們甚至可以對抗一整支軍隊。另一方面，第一代穿越者、現代理科博士葉輕眉給這個世界帶來了肥皂、玻璃、水泥、狙擊步槍等，以及陳萍萍執掌的「監察院」這一極具現代風格的監察機構。

　　小說有兩條主線，一條是男主角范閒所經歷的「現實」，另一條是其母親葉輕眉所經歷的「歷史」。一明一暗兩條線並行之中，把古代制度、現代消費品以及奇怪的玄幻畫風拼接到了一起。但是只有在當故事講到結尾，主角范閒發現世界真相的時候，我們才會明白小說中的一切事物都是順理成章。小說中講述的世界其實就是我們的地球，故事發生在異常慘烈的核戰爭之後的久遠未來，核輻射讓失落了文明的人類擁有了強橫的武力，但也使其被困在封建時代無法進步。葉輕眉和她的機器人夥伴五竹出自的神廟其實原本是一家博物館，而他們的目標就是重新喚醒人類文明。

　　兩代穿越者的同與不同

　　「穿越」在今天已經是我們耳熟能詳的概念，幾乎每本稍微火一點的網路小說都離不開

　　這一基本元素。這一寫作手法，將整個世界送到主角們的眼前，任由其扮演其中最重要的一個角色，並在主角光環的籠罩下，影響甚至創造著一個盛世。從前朝的波譎雲詭，到後宮的勾心鬥角，再到異世界里的人人羨慕，主角每一個舉動都在不知不覺中書寫著屬於自己的歷史。這種代入感帶來的滿足，比都市小說中隨便開口花了幾個億的滿足感來得更強烈一些。

　　《慶餘年》中的男主角范閒在現代社會中不過是一個「傳統意義上的無用好男人」，平平庸庸、胸無大志，但是穿越之後他卻能夠一遇風雲便化龍。他可以寫出前世記憶中的《紅樓夢》，掙得女文青的傾心崇拜，還可以背誦唐詩三百首一躍變成慶國人心目中的「詩仙」。這種爽快感正是穿越帶來的紅利，或者用網文的說法叫「金手指」。

　　穿越不僅僅能夠讓一個普通現代青年迎娶「白權美」走向人生巔峰，它一樣能讓所有懷著夢想的主角們，在歷史的大舞台上活得有價值。醫生、帳房、捕快，調香、釀酒、炒茶，甚至是軍工化工與河工，在這個奇妙的世界里，各行各業擁有各種特長的主角們在作者的筆下，將他們的專業知識利用得淋漓盡致。往大了說，這是現代社會與古代社會的碰撞與交融。而這便是我認為，穿越最有趣的地方。

　　范閒的母親葉輕眉女士毫無疑問是穿越者中的佼佼者，盡管小說開篇時她就早已逝去，但她不僅僅給慶國帶來了肥皂和玻璃等便利的現代科技產品，不僅僅幫助慶帝登上了皇位，更不僅僅隨手讓「四顧劍」進階大宗師，更給慶國人帶來了現代的思維與意識。在監察院門口的石碑上，刻著葉輕眉給這個世界留下的一段話，鏗鏘有力的每一個字都傳遞出我們現代人才能欣賞的自由與公正精神：

　　我希望慶國的人民都能成為不羈之民。受到他人虐待時有不屈服之心，受到災惡侵襲時有不受挫折之心；若有不正之事時，不恐懼修正之心；不向豺虎獻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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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跟光彩照人的葉輕眉相比，她的兒子范閒失色許多。但是，在這個世界里，只有同樣來自現代的他能夠在精神層面讀懂她，知道她給這個世界留下的到底是怎樣一筆財富——與自由與公正精神相比，那座橫跨南北東西的商業帝國簡直不值一提。所以盡管和母親有許多不同之處，但骨子里崇尚自由與公正的范閒仍然成長為她的合格繼承人。

　　喜劇為皮，悲劇為骨

　　如果只看表面，不往深處去想，《慶餘年》是一部適合大人小孩團團圍坐看的合家歡喜劇片。但是如果我們揭開覆蓋在表層的笑料百出，把整個故事連綴起來讀就會發現，這又是一場極具古希臘悲劇韻味的英雄之殤。

　　范閒以嬰兒的形態來到這個世界的時候，也正是葉輕眉被謀殺的時候。

　　這個明麗動人、蘭質蕙心的奇女子自始至終都帶著現代人特有的天真和懵懂，她跟呆傻的乞丐一起玩耍，跟身體殘缺的閹人陳萍萍姐妹互稱，她用真誠樸拙的態度對待每一個跟她在一起的人，不在乎他們的身份高低貴賤。即使是她一手扶助原本毫無希望的皇子登上至尊寶座，創建了整個國度都享受其利的壟斷企業之後，她也始終把自己當成一個普通人看待，把身邊的所有人當成朋友和親人。

　　她並不知道，自己的出類拔萃會招來罪惡的嫉妒，更不知道政治有時候骯髒至極。於是她死了，死在了自己最信任的人謀劃的陰謀之中。

　　小說中講述了范閒從無名小卒到朝中重臣再到幕後掌控朝局的全過程，但小說的主線卻是范閒一點一點從他人的口中獲知自己母親和父親所經歷的歷史，用他人講述的碎片拼出當年那個黑暗陰謀的全貌——那個讓讀者毛骨悚然而又理所應當的真相：殺害葉輕眉的人正是現在的慶國皇帝，也是范閒的父親，那個葉輕眉唯一愛過的男人。

　　看完結尾之後我們再回來重讀，才會發現作者貓膩在前面埋設了許許多多的蛛絲馬跡，到最後才揭開那個讓人對人性絕望的真相。慶帝原本可能真的愛過葉輕眉，但是當他在帝王寶座上坐得久了，享受過權力的美妙滋味以後，就必然不會再容忍其他人與他分享權力，更無法容忍自己的臣民和他自己是一樣有自尊的人。所以他表面上愛葉輕眉到了極處，實際上暗藏的卻是自私與冷酷。

　　葉輕眉一心一意想要讓世間萬民都擁有自由與公正，然而她親手扶上皇位的那個人卻在內心深處視她為自己最大的敵人。而與此同時，除了陳萍萍和范建等少數人之外，絕大多數民眾也理解不了葉輕眉的所作所為，寧願繼續沉淪在皇權威逼之下，這是何等的悲哀啊！葉輕眉就像古希臘神話中盜火給人間的普羅米修斯，不但沒有獲得人間的崇拜，反而在被人遺忘的角落里被鷹隼啄食。

　　悲劇之美是文學藝術中最容易讓讀者銘記的美學，而葉輕眉的一生毫無疑問是一場閃耀著崇高和壯麗的悲劇，它如同一曲蒼涼的悲歌，帶給讀者深刻的藝術感染力。

　　葉輕眉的死讓曾經追隨慶帝的那些人徹底心灰意冷，讓原本有望進步的慶國重新回到了「歷史的周期率」之中，也讓她刻在監察院門外的石碑徹底蒙塵。一直到第二代穿越者范閒來到這個世界上，憑借母親留下的狙擊步槍為她親手報仇。行文至此，《慶餘年》這部小說緩緩落下帷幕，盡管書中人的故事還沒有完全結束。

　　從2011年熱播的穿越劇《步步驚心》至今，已經有大量網路文學IP被改編為影視劇作品，其中也有不少大獲成功，如《甄嬛傳》、《瑯琊榜》等都是既叫好又叫座的改編范例。不過，長期以來有一個奇怪的現象，改編成功的網路文學IP絕大多數都出自於女（生）頻（道），而網路上大受歡迎的男頻大IP幾乎全部慘遭滑鐵盧，包括擁有眾多書粉的貓膩作品《擇天記》和《將夜》在市場上的反響也都只能算是平平。這一怪現象直到《慶餘年》橫空出世才終於被打破了，不管男性觀眾還是女性觀眾對它均是好評如潮。

　　到底是什麼原因造就了這部「現象級」的國劇？我個人認為，除了紮實誠懇的製作態度之外，對原著精神內核特別是悲劇之美的尊重和重點呈現，是本劇成功贏得觀眾芳心最重要的因素。

　　(安迪斯晨風，本名安曉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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