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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演員在舞台上，好一萬次是應該的，當你有一場開始不在意了，你就是要走下坡了。」
本刊記者：餘馳疆
廖昌永，1968年出生於四川，碩士畢業於上海音樂學院。上世紀90年代末，因奪得圖盧茲國際聲樂大賽、多明戈世界歌劇歌唱比賽等國際比賽桂冠而成名。現任上海音樂學院院長、中國音樂家協會副主席、第十三屆全國人大代表等。
去年開始，一向只在高冷的美聲界睥睨眾生的廖昌永「下凡」了，用時下的流行語來說，他這是「火出圈」了。
「現在好多粉絲會在微博給我留言，說這個詞唱錯啦！最近嗓子怎麼有點緊？一定要注意休息啊！」廖昌永對《環球人物》記者說。當「網紅」，真是又幸福又緊張。
一般能出圈的人至少得有3個鮮明特點：第一，業務能力強；第二，人設反差大；第三，有點「黑歷史」。顯然，廖昌永條條中選。
去年初，他參加節目《經典詠流傳》，既能哼多個版本的《紅豆詞》，也能唱震懾全場的《我的太陽》，時不時再來兩句唐詩宋詞。一波節目下來，廖老師變身新晉「流量」，連帶著8年前的短片刷屏網路。
視頻中，廖昌永為上海遊泳世錦賽開幕獻唱，唱了一半跳下水遊泳，遊了一段爬上岸繼續唱。一位享譽世界的歌唱家，就這樣穿著泳衣，頂著愛心狀瀏海，深情款款地唱完了整首歌。
不鳴則已，一鳴驚人，說的就是這麼回事兒。
愛哭的「60後」
《環球人物》記者採訪廖昌永時，他剛剛錄完新一期《經典詠流傳》。他的眼睛泛紅，臉上還有點淚痕，嚇得化妝師趕緊補了一層粉——咋又哭了？
廖昌永愛哭，《經典詠流傳》的觀眾都有印象：少數民族歌手唱原生態歌曲，他哭；清華大學老年合唱團相聚舞台，他哭；聽障兒童在老師指揮下發出音階組成合唱，他感動得直接跑上台……
△在《經典詠流傳》中，廖昌永和聽覺障礙兒童互觸聲帶，共同發出音階。（視頻截圖）
採訪前的錄制，是74歲的台灣音樂人陳彼得以搖滾方式改編演唱杜甫的《春夜喜雨》。一曲唱罷，廖昌永便忍不住了，講話都帶著哽咽：「陳老3歲就離開成都去了台灣，但他依然能講一口標準的四川話，對家鄉有特別深沉的愛，一直改編古典詩詞來歌唱故鄉，作為四川老鄉，作為晚輩，我特別感動。」
「可能我們搞藝術的就是比較感性，畢竟你只有先打動自己，才能感動別人。」廖昌永對記者解釋。大部分情況下，他都是被台上嘉賓的演唱和故事觸動，唯有一回，他講起自己的故事，落了淚。
那次，青年偶像王源在台上改編演唱漢樂府詩《長歌行》，講述即將出國讀書、離家遠行的心情，這讓廖昌永想起了自己的少年時代。「我7歲時父親就去世了，從小母親就會跟我說，你是家里唯一的男丁，我們一家人以後都要靠你。所以我從小就對自己說，以後要對家負起責任。」
很像無數熱血漫畫的主人公，廖昌永的人生劇本，開篇也是一窮二白的世界。
在他的成長記憶里，印象最深的是曬谷子的畫面：先把稻谷挑到田里的席子上晾曬，剛一曬上就下雨，全家人不得不跑去田里把谷子收回來，剛收回來太陽又出來了，只能再挑出去繼續曬……在天氣多變的四川，往往一天得多次重復曬谷，他覺得母親就是在這樣的循環中迅速變老的。
熱血漫畫里也一定有激勵人心的場面。
18歲，廖昌永在學校老師的建議下報考音樂學院，還被推薦到成都學習唱歌。每個周末，他就從犀浦的學校騎車到成都市區上課，上完課再騎車回家幹農活。
「回家的路特別黑，特別泥濘坑窪，我就一邊騎一邊大聲唱歌，就當作是復習，順便給自己壯膽。」廖昌永說，「每次在那路上，我都跟自己說，一定要好好唱，給家里爭光。」
1988年，窮小子廖昌永考入上海音樂學院。報到那天，上海大雨，他捨不得母親新做的布鞋浸水，就脫了鞋光腳走進校門。「赤腳入校」，成為廖昌永音樂之路的第一個重要節點，也成為後來上海音樂學院著名的勵志故事。
寒門貴子的逆襲
廖昌永身上有兩種反差，一種是觀眾透過電視就能發現的，比如呆萌藝術家的形象。但另一種，必須經過溝通和接觸才能感受到。他稱這是一種心理上的反差，在自信和自卑之間不斷遊走。
「我不是出生在音樂世家，而是來自鄉下農村，這讓我很長一段時間都很自卑，直到現在我還是會有。但我又覺得，一個人身上應該有自卑感，總是很優越的話，容易沒有耐心。」
廖昌永跟記者剖析這種心理的來源，把時光軸拉回了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在上海音樂學院，廖昌永顯得像個異類。他沒有學過樂理，入學後沒有老師願意教他，只有系里剛來的年輕教師羅魏看他可憐，把他收至麾下。
大一時，廖昌永每個月只有3個姐姐輪流寄來的60元生活費，大部分錢都拿來買專業書，買完了發現連吃飯的碗都沒有，最後食堂老大爺看不下去，送了他一個瓷缸吃飯，一用就是兩年。每次吃飯，廖昌永都是最後一個去食堂，「因為去得晚阿姨給的飯菜多」；只有考試時才買一次肉吃；同學請客也絕對不去，「因為去了下次就得回請」。甚至，寢室里丟了東西，大家第一反應就是：廖昌永偷的。
「他們可以嘲笑我窮，但為什麼要侮辱我的人格？」廖昌永向羅魏老師求助，羅魏沒說什麼，而是給廖昌永念了汪國真的詩《走向遠方》：「無論生命經過多少委屈和艱辛/我們總是以一個朝氣蓬勃的面孔/醒來在每一個早上。」他告訴廖昌永，你也許無法用嘴巴證明自己，但是你可以用時間和實力去證明。在《經典詠流傳》說起這段故事，廖昌永依然感慨萬千。
「現在想來，我其實是感謝貧窮的。」廖昌永說，「不是說我窮嗎？窮人的孩子就必須要比其他人有出息才行，我就是憋著這股勁學出來的。」
窘迫的青年時代，廖昌永每天宿舍、教室、食堂，三點一線。他練唱，光是呼吸就練上百遍。學義大利歌，不僅一個音一個音摳著學，還會找來義大利畫作，看畫學西方人的禮儀和姿態。「我當時真的沒有一點娛樂活動。」
廖昌永的勤奮和執著打動了羅魏，羅魏就把他推薦給了美聲泰鬥周小燕。「我第一次見到周先生，像粉絲見偶像。」廖昌永說。他怕周小燕不肯收自己，緊張得手腳發抖。沒想到周小燕聽他唱完歌後，對羅魏說：「這孩子你教得不錯，看來我教完徒弟得教徒孫了。」
在周小燕的指導下，廖昌永很快展現出驚人的爆發力：入學前，他沒見過鋼琴，沒學過試唱、練耳；本科畢業時，他的成績是全班第一；30歲不到，他就拿下了全球聞名的三大比賽金獎。
△上世紀90年代，廖昌永成為美聲泰鬥周小燕（右二）的學生，圖為周小燕指導廖昌永唱歌。
對廖昌永而言，成為周小燕的學生，不僅意味著技術上的錘煉，更是思想上的打磨。
「周先生常對我說，如果你內心是暗的臟的，到舞台上要表現一個很乾淨的人，短時間可以偽裝，長時間是做不出來的。」1996年，廖昌永在法國獲得「圖盧茲國際聲樂大賽」第一名，在國內引起震動。回國後，周小燕對他說的第一句話是：「夾著尾巴做人。」
還有一次，廖昌永到外地演出，心想著去個小地方，不用做太多準備，就沒提前和老師打招呼。「結果等到我給老師請假時，她說你演出怎麼沒告訴我呢？你這回唱什麼歌？」周小燕讓廖昌永把歌從頭到尾唱一遍，唱完後就指出了不少問題，批評道：「我們作為演員，你要對很多人負責，你要對得起主辦方邀請你，要對得起老百姓拿錢來買這個票，要對得起學校對你的培養，關鍵是你要對得起你自己這麼多年的努力。」
「一個演員在舞台上，好一萬次是應該的，當你有一場開始不在意了，你就是要走下坡了。」廖昌永對記者說，「那一次周老師對我的教育，我一輩子都忘不掉。」
從上海音樂學院碩士畢業後，廖昌永選擇留校任教，「就是希望能把恩師的情懷一代代傳承下去」。2019年1月，廖昌永被任命為上海音樂學院院長。
當學院派遇上流量時代
廖昌永是特別的、非典型的。他出身寒門，入學前沒有學過樂理，卻一路進擊成為首席，甚至被大師多明戈欽點為威爾第歌劇男主角。他是標準技術流，氣息、語言、共鳴世界一流，可這些技術絲毫沒有影響情感表達，他始終是美聲界最有觀眾緣的歌唱家之一。
而最令他脫穎而出的，還是開放的音樂觀以及多元的演唱風格。2007年，廖昌永推出跨界專輯《情釋》。專輯中，《愛上你是一個錯》《紅豆》《征服》等流行歌曲，都被他以美聲方式重新演繹，引起不小討論，「簡直有一種兩頭不討好的味道」。在古典音樂界，廖昌永被批評「破壞了美聲的嚴肅性」，而流行通俗領域的反對聲更甚，這張專輯被一些人稱為「笑話」。
「很多人說我跨界不對，但我覺得自己不算跨界，我只不過是在唱歌。所謂美聲二字，在義大利語中的原意就是優美地唱歌，我做錯了嗎？」廖昌永說，「有的同行認為我不務正業，一會兒唱美聲，一會兒唱通俗，把大家都弄亂了。但我覺得，我們應該做一個有思想的藝術家，不能幾百年都照著一條路走吧。」
在音樂創新上，一向儒雅的廖昌永倒顯得極具攻擊性。在爭議中，他又相繼推出了美聲與民族音樂結合的專輯《山丹丹花開》，比之前作品更具流行性的《情緣》，如今，他又將中國古典詩詞以美聲形式包裝，帶著學校學生推出「中國藝術歌曲百年」音樂會、歌劇《湯顯祖》《賀綠汀》等。
對界別壁壘最強硬的一次挑戰，莫過於登陸綜藝。廖昌永把《經典詠流傳》稱為他一直在等的節目。節目中，他可以唱民族、唱詩詞，讓一向懸空的美聲接上地氣與傳統文化。廖昌永說：「《經典詠流傳》等文化節目，像是傳統文化和現代文明的一座橋梁，讓我們重溫詩詞，也讓推廣傳統文化的人走到台前。」
最新一期節目里，為紀念《黃河大合唱》首唱80年，兩位年過九旬的演唱者登台表演，廖昌永看到台下許多年輕人跟著唱，又哭了：「80年來，多少人聽著這首歌奔赴前線，今天年輕人依然銘記這種民族精神，我特別激動。」
最近，廖昌永收到很多學生發來的視頻，大家都在模仿他遊泳唱歌的經典場面。他有些哭笑不得，直感嘆：「流量是一把雙刃劍啊。」「其實我覺得流量沒什麼不好，它代表對你工作成績的肯定，只是我們不能因此飄飄然，你有一次對不起觀眾，觀眾都會記住的。」
採訪前兩天，有工作人員向他「爆料」，說他的學生鄭雲龍，現在商演價格都到好幾十萬了，依然先去演那些2000塊的簽約舞台劇，一次也不請假、敷衍。「我聽到的時候真挺感動，」廖昌永對記者說，現在很多人說這批青年歌唱家都成流量了，可能路子就走偏了，「但我會提醒他們，一定要守住自己的初心和抱負，不要沉迷於眼前的得失。」
說這句話的時候，廖昌永很認真。他覺得自己如今既像突破者，努力改變中國人對古典音樂的刻板印象；又像一個傳承者，把行業里最重要的東西從他的老師那里，遞到他的學生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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