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 | 冥婚

1

戚阿婆一定要給他大兒子娶妻，這件事轟動了整個村莊，按理說給兒子娶妻也沒什麼新鮮的，問題是她大兒子死了！

她有兩個兒子，老大叫山奴，老二叫水奴，山奴是個啞巴，生下來就啞，從來沒有開口說過話，水奴很伶俐，可他沒伶俐到好地方，年輕的時候因為故意傷人被關進了監獄。

這件事說來話長，水奴當年與村里一婦女通奸，倆人正在床上癲狂，被婦女的男人堵個正著，那男人舉著一把斧子就要劈水奴，水奴光著屁股就跑，結果那男人就要劈女人，他一看又從窗戶上跳下來，保護女人，在跟男人的撕扯中，他不小心搶過斧子砍傷了男人的腰，男人當場血流如註，倒地哀嚎。

水奴逃了，但是沒逃多久就被警察抓了回來，因為故意傷害罪，被判了20年徒刑。

跟水奴通奸的女人叫青月，應該早就跟水奴有情，只是貪戀夫家財產違心嫁入，自此事後，她也沒法在夫家生存，帶著一個女兒離婚外出打工。

一晃15年過去，水奴因為在監獄里表現良好被提前放了出來，他回了家，從當年的20多歲青壯小夥變成了40的中年人，他再沒了當年的青愣氣，鬍子里都有了白色，一舉手一投足都帶著卑怯，只是在一挑眼間，能看出幾分凌厲。

水奴回家也沒什麼可靠職業，只好跟著山奴一起去當礦工。

山奴在水奴服刑的這些年里，一直靠當礦工養活他們的老娘戚阿婆，戚阿婆也沒辦法給山奴娶妻，山奴本身就啞，十啞九聾，山奴也聾，何況誰都知道，他家還有個在監獄里蹲著的定時炸彈，那炸彈回來就算沒了殺傷力，也是一個負累。

於是戚阿婆活了一輩子，也沒抱上個孫子，她經常哭，哭自己哪輩子造了大孽。

山奴水奴一起當礦工的日子，戚阿婆很開心，她又開始給倆兒子張羅媳婦，到處托媒人，結果媒人托了個遍，也還是沒人願意嫁。

不久水奴就對戚阿婆說：「娘，你不用給我張羅媳婦了，我又找到了青月，她就在鎮上賣燒餅，我還要娶她！」

戚阿婆一聽就不同意，說：「不行，早就聽那青月不學好了，在鎮上明是賣燒餅，實際上是個破鞋，都叫她‘燒餅西施’呢」。

水奴說：「她願意給你生孫子，娘！」

戚阿婆不說話了。

她知道她們家這條件，能給他們生孩子的少了，嫌棄人家破鞋，自己孩子也是個勞改釋放犯。

水奴又說：「青月說她要五萬塊錢彩禮，我對不起她，我要滿足她，她當年在這個村子是像狗一樣被攆出去的，現在要風風光光地回來。」

戚阿婆沒說話。

2

戚阿婆沒錢，山奴也沒錢。

水奴就得靠自己，他變得很努力，所謂的努力也就是在礦上多幹點活，以前是早上七點出去，現在是早上五點就出去，每天天不亮就起來。

水奴努力的樣子讓山奴很心疼，他也就跟著早起，他拉著水奴，指一下水奴，再捏著四個手指頭比劃成吹喇叭的樣子，然後自己假裝掀開蓋頭，再「砰砰砰」拍幾下胸脯，最後伸出兩個大拇指狠狠地碰了碰。

水奴把山奴這一系列動作翻譯過來，意思就是：「你娶媳婦這件事情，我幫你！咱哥倆好！」

水奴挺感動。

山奴水奴日夜勞作。可五萬塊錢哪是那麼好掙的呢？

這一日合該有事，山奴在礦上出事了，他在豎井下面被一塊大石頭砸中頭部，腦漿迸裂。

水奴嗚哩哇啦地哭著跑出來，跟礦上管理者報告這一消息，他出來的時候，腿都軟了。他扯著管理者的褲腿說：「我哥哥砸死啦！我哥哥砸死啦！你們快去救他！」

哪能救得過來，水奴的腦殼都砸爛了，白色的腦漿傾瀉在地下，像灑掉的一灘豆腐腦。

山奴的死亡事故礦上賠了十萬塊錢，戚阿婆拿過這十萬塊錢的時候，哭得背過了氣去。

水奴就用這十萬塊錢把青月娶回了家，他娶青月的時候，那真是風光。

青月穿著潔白的婚紗，頭上插著百合花，精心修飾的臉上，峨眉淡掃，薄施粉黛，又重現了少女的情態，水奴把她從車上抱下來，看熱鬧的人群報以熱烈的掌聲。

一別經年，當年的奸情醜事，在歲月的淘洗下，竟然有了點「有情人終成眷屬」的「恢宏」況味。

3

從此水奴成了一家人家，夫妻恩恩愛愛，青月當年的婆婆路過她家就「呸呸呸」吐唾沫，那男人又娶了個女人，胖得像頭肥豬，一走路，渾身的肉都跟著顫。青月心里有點解氣。

他們的下一個目標是開足馬力造小孩，倆人整日顛鸞倒鳳。

日子欣欣向榮。

可戚阿婆卻常常愁眉苦臉。她總是老淚縱橫地思念山奴。

有一天，她突然跟水奴說：要給山奴娶媳婦兒！

青月說：「山奴都已經死了，還娶媳婦幹什麼？」

戚阿婆說：「水奴都娶了，山奴也必須娶，不給山奴娶媳婦兒，我就不吃飯了！」

青月氣得攥緊了荷包。

水奴往戚阿婆屋里去了三晚上，也還是說動不戚阿婆。

那就只好娶。

4

戚阿婆看中了村里的秦家，這家人早年間死過一個女兒，叫梅娘。

梅娘在17歲那年，被她的父母要求給她哥哥換親，她哥哥有羊角風，必須她嫁到那家去，那家人才肯把姑娘換過來給他們當媳婦。

那家的男人也不怎麼樣，是個獨眼龍，還身材短小，與武大無異。

這就是犧牲兩個姑娘的霸王婚姻。

梅娘抗婚，就吊死在了自己房間，據說舌頭伸出了老長。

梅娘的死當年轟動一方，她是出了名的美女，多少少年的夢中情人，如此下場，讓人唏噓。

梅娘的死間接解救了另一個女孩，那個家庭的女孩趁機逃走，自己到了外鄉，後來嫁了人還成了闊太太。

她成闊太太后，偶爾還會回來給梅娘上墳，她管梅娘叫姐姐。

但梅娘的父母卻從來不去祭奠梅娘，他們把她葬在了山頭的一個荒坡上，那里怪石嶙峋，荒煙蔓草。

他們恨她，他們恨她讓他們斷子絕孫。

戚阿婆去找梅娘的父親，梅娘的父親提出要彩禮一萬塊，他說：「我那忤逆的女兒，害得我斷子絕孫，到現在我兒子也死了，就剩了我們兩個老梆子，她活著沒有造福我們，死了造點也好，你們要是同意，就遷走，不同意就拉倒。」

他看準了戚阿婆是真心想要。

戚阿婆確實想要，她在家思索了三日，青月在家摔盆撂碗：「一個活人多少錢？這不是訛人麼！加上亂七八糟的花銷，娶個死人，至少兩萬！將來生娃不用養了嗎？」

那戚阿婆也不管，她必須給山奴娶梅娘，她就看上了梅娘。

5

娶梅娘的過程真的是與活人無異，活人怎麼辦婚事，他們也怎麼給這對死人辦了一遍，水奴親自把二十斤豬肉挑進秦家，算是離娘肉，秦家人半滴眼淚未落，水奴還給梅娘打造了一口鮮紅厚重的大棺材，遷墳的時候，他親自捧著山奴的照片去梅娘墳地迎親，照片上系著紅花，然後雇了八個人隆隆重重地把梅娘抬到了山奴的墳地。

只不過這些都是晚上進行的，這是與活人結婚的最大不同。

青月跟水奴吵了無數場架，這些錢是從她手里摳出去的，她辛辛苦苦要來的彩禮錢，都變成了死人的一場花費。

她大罵水奴是騙子，渣男，缺心眼，窩囊廢！

但是鄉間對這一事件的輿論卻很正面，大家都說，山奴水奴兄弟情深，一個為了另一個犧牲生命，一個對另一個，恩義兩全。

水奴的勞改犯形象都高大起來，他變成了一個傳奇，連鄉長下鄉視察防火工作，都特意要見一見水奴。他否定了他的迷信行為，但卻肯定了他的忠義之舉。

畢竟這個社會肯給個死人娶親的弟弟，也不多。

雖然弟弟的錢全部來自於哥哥的撫恤金，可這社會，良心值幾毛錢？

「雖有點迷信，但卻是忠義行為，令人感動，瑕不掩瑜！」這是鄉長原話。

有好事者還打算讓他參加下一年縣里舉辦的「尋找好人」行動。

青月被滔天的讚頌熏染了一段時間後，慢慢也覺得這錢花得值了。

她在大街上對人說：「我在年輕的時候，就看出這水奴義氣！」

她和水奴，和曾有過如此輝煌？

6

但他們還是遲遲懷不上孩子，雖然夜夜尋歡作樂。

小山村有賭習，這一日，隔壁犯賭，忽然警笛大振，院牆上有一黑影跳入他家，緊接著幾個警察也翻牆而入，他們在院子里威嚴呼喊：「別跑了，你自己出來，自己出來給你個寬大處理，不出來別怪我們不客氣！」

手電的光在滿空亂晃，外面人聲煌煌。

戚阿婆的屋子忽然躥進一個赤條條的白影，白影鑽進戚阿婆的被窩就抱著她瑟瑟發抖：「娘啊，娘啊！我怕！」

戚阿婆一看這人，正是自己的兒子水奴，她摩挲著兒子堅硬的頭髮，說：「你別怕，你做下的罪孽，除了娘，沒有人知道，他們是抓賭呢。」

果然，沒一會兒，在他家柴棚，警察揪出一個弓腰勾背的男人，那是上村的曾王牛，他手里有一捧錢，是他們賭資。

警察隔著窗子給戚阿婆道歉：「對不起啊，大媽，我們抓賭，打擾了您，別見怪啊！」

戚阿婆拐著小腳出去給他們開門：「你們這些人啊，動靜確實太大了，要是我做過虧心事，還得被你們嚇死！」

窗外是一輪被霧氣纏繞的灰月亮。

送走警察，戚阿婆進屋，看見水奴已經淚流滿面地跪在她的床前。

「你哥哥，真的是你打死的？！」戚阿婆渾身顫抖。

「是我，我拿一塊石頭拍碎了他的腦袋瓜。」

「你可真狠心啊！我以前只是個疑影兒，現在坐實了！」

戚阿婆的眼眶浸滿了淚水。

「娘啊，我昏了頭了，我要娶青月，我想生兒子，我想給您生孫子，我一時昏頭就做下了錯事…….」

……

「娘，你送我去警察局吧。」

戚阿婆擺擺手：「我怎麼能送你去警察局呢，那樣我就一個兒子也沒有了。」

知子莫若母，原來這戚阿婆早就懷疑山奴之死是水奴謀害，只是無從證實，這一晚上的一場抓賭行動讓她探出了真相。

「你知不知道，我給你哥娶妻，就是想替你贖一點罪？」

「知道。」

這成了永久的秘密，一個老娘是不會去舉報自己的一個兒子殺死另一個兒子的。

畢竟逝者已矣，生者為大。

7

日子如常過下去，抓賭事件後一個月，青月發現懷孕，十月懷胎後，她生下一個男孩。

這個男孩沖淡了母子之間的隱秘罪惡與負疚感。

香火，是一件多麼神聖的事情。

那男孩長得眉清目秀，十分伶俐，到一歲時，小嘴就「巴巴巴巴」地說話，可那男孩卻越長越像山奴，尤其是元寶一樣的兩只耳朵，跟山奴簡直一模一樣。

全家人深愛的同時，有點心傷。

後來那男孩有一個習慣動作，讓戚阿婆徹底心驚，他不停地用兩只大拇指狠狠地相碰，跟當年山奴對水奴說「咱哥倆好」時一模一樣，戚阿婆心里大呼：「要債的來了！要債的來了！」

戚阿婆徹底陷入崩潰之中，她害怕，傷心，愧疚，悔恨，不久重病，後來她臨終，再三囑咐這水奴夫婦：「不要對這孩子太好，這是個討債鬼，對他好沒用的。」

可天下孩子只要從娘肚子里出來，就天然享受爹娘一份疼愛，水奴夫婦自然嬌寵無邊。

可這孩子還是在養到14歲的時候，莫名其妙掉進井里，淹死了。

水奴夫妻十幾年心血打了水漂，五十多歲，最終落得個兩鬢斑白，一身殘病，下場還是個，絕後。

這世間，有太多看不見的惡，都會以你看不懂的方式，得到了償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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