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曉麗老師：《紅樓夢》中的詩詞（六）

《紅樓夢》詩詞謎語的詩讖化(《題帕絕句》三首詳析)

文/鄒曉麗

讖，本是一種預決吉兇的宗教預言。如，傳說秦朝末年，地下挖出一塊石頭，上刻有「亡秦者胡也」的字樣。後來秦亡於二世胡亥之手，迷信者認為靈驗。但是從《史記·陳涉世家》記載陳涉的魚腹帛書看，足以證明這類符讖的人為實質。符讖在東漢因為開國的光武帝劉秀的倡導而得到長足的發展。據《後漢書·光武帝紀》載，劉秀當上皇帝是根據這一條讖文：「劉秀發兵捕不道，卯金修德為天子。」「劉」（「劉」的繁體字）上從「卯」、下從「金」、「刂」即「刀」，所以姓劉的應為天子。而當初王莽建立新朝時，又從另一些讖文，如巴郡石牛、銅符帛圖等去解釋「易制改姓」的必然。這些，在《資治通鑒》卷三十六中都有詳細的記載。《後漢書·光武帝紀》不僅記載了劉秀在參加農民起義時，利用符讖欺騙群眾，來達到他號召、團結群眾的政治目的；更在稱帝之後，命尹敏、薛漢等人校定圖讖，於中元元年(公元56年)「宣布圖讖於天下。」

總之，歷史上的圖讖是在宗教、神秘的外衣包裝之下為政治鬥爭服務的。

有深厚傳統文化根基的曹雪芹，把「讖」的預言實質，創造性地運用到他的詩、詞、謎語等韻文中，使這些韻文成為塑造人物形象、暗示故事發展線素、深化全書主題的重要手段。我們這樣說是否合乎事實呢?答案是肯定的。

首先，從作者生前友人富察明義《題紅樓夢》組詩第十八首，已明確告之：「傷心一首《葬花詞》,似讖成真自不知」——這是同時代人的旁證。

《紅樓夢》第七十六回妙玉評論湘雲、黛玉中秋聯句中「寒塘渡鶴影，冷月葬詩魂」是「此亦關人之氣數」，是詩讖。而妙玉把此聯句由二十二韻增至三十五韻之後，明白點出：「如今收結，到底還歸到本來面目上去。」正說明她的續詩同樣是詩讖——這是作者自己寫在書中的明證。

另外，第五回冊子中的圖畫、判詞，頁頁都是圖讖。《紅樓夢仙曲》十二首，首首都是詩讖。——這是脂批以來歷來研究者的共識。

對《葬花詞》、中秋聯句、十二仙曲等，我在上文均有專門論述。為了進一步說明《紅樓夢》詩詞韻文詩讖化的特點，我再舉一組例證，分析第三十四回林黛玉三首《題帕》絕句。

舊鮫帕是寶玉在挨打後派心腹知己晴雯「私相傳遞」送給黛玉的愛情信物。書中這樣寫道：

晴雯笑道：「不是新的，就是家常舊的。」黛玉聽了，越發悶住了。細心揣度，一時方大悟過來，連忙說「放下，去罷。」……這黛玉體貼出絹子的意思來，不覺神癡心醉，想到‘寶玉能領會我這一番苦意，又令我可喜。我這番苦意，不知將來可能如意不能，又令我可悲。要不是這個意思，忽然好好的送兩塊帕子來，竟又令我可笑了。再想到私相傳遞，又覺可懼。他既如此，我卻每每煩惱傷心，反覺可愧……如此左思右想，一時五內沸然，由不得餘意纏綿，便命掌燈，也想不起嫌疑避諱等事，研墨蘸筆，便向兩塊舊帕上寫道：

眼空蓄淚淚空垂，暗灑閒拋更向誰？

尺幅鮫綃勞惠贈，為君那得不傷悲！

其二

拋珠滾玉只偷潸，鎮日無心鎮日閒。

枕上袖邊難拂拭，任他點點與斑斑。

其三

彩線難收面上珠，湘江舊跡已模糊。

窗前亦有千竿竹，不識香痕漬也無。

那黛玉還要往下寫時，覺得渾身火熱，面上作燒，走至鏡台，揭起錦袱一照，只見腮上通紅,真合壓倒桃花——卻不知病由此起，一時方上床睡去，猶拿著絹子思索……

這三首絕句並不難懂,但各有側重：第一首詠寶玉贈帕。前兩句寫自己素來喜愛流淚，但並不敢正視是為誰而哭。後兩句轉入本題：直至寶玉贈鮫帕，才鼓勵了她敢於承認是為贈帕者——寶玉而傷悲。絕句以問答的形式，直率而坦誠地抒發她真摯的愛情。

第二首寫她鎮日為愛情而痛苦的景況。詩人以「珠」、「玉」代稱淚。而「拋」、「滾」兩個動詞把詩人因極度痛苦而淚如泉湧淒慘的心境、狀貌表現得極為形象。而動詞「偷」，則寫出在封建禮教的重壓下，不能也不敢主動爭取愛情、明確表達愛情的愁悶——這，正是她「鎮日」流淚、痛苦的根源。後兩句則寫她只有以日夜流淚來表達她複雜的感情：愛、喜、悲、懼……這些感情的淚水，都將在兩塊珍貴的舊帕上留下點點斑斑的痕跡。

第三首表達詩人願像湘妃一樣，為愛情獻出生命。詩人將自己為愛情流淚與為哭其夫虞舜而淚灑斑竹的湘妃相比。湘竹是湘妃愛情的見證，自己窗前的千竿竹，也將成為自己堅貞愛情的見證。

事實上三首絕句雖步步深入——從不敢表白到敢於坦誠承認，到鎮日偷潸，再到為愛情獻身——但卻必須作為一個整體來看待。請看：

第一，三首絕句寫的都是「淚」，這正是絳珠還淚的寫照。何況詩中已明白寫著「珠」、「玉」（神瑛的「瑛」，正是美玉之光）以呼應；

第二，黛玉稱舊帕為「鮫綃」，正是隱喻兩人為愛情而痛苦流淚。據《述異記》載，海中鮫人流淚化為明珠，所吐之絲織成絹即為鮫綃，預示他們的愛情將是悲劇；

第三，娥皇、女英為哭舜灑淚成斑，最終投身入江以殉情。按脂批透露的原作，黛玉將投水死於「沁芳」閘旁、於渡鶴的「寒塘」之中。黛玉最後實踐了題於帕上的諾言；

第四，此詩所以選用絕句的形式，因為「絕」者，斷也。這是黛玉絕於塵世的絕命詞。「病由此起」，黛玉之病、之亡，都是由此而來。所以這里形式和內容完美的統一,真正是珠聯璧合。所以脂批說：

絳珠之淚至死不幹，萬苦不怨，所謂求仁得仁，又何怨？悲夫!

以脂批來衡量題帕三首絕句，不是明白地證明其詩讖化的特點嗎？

（本章選自《咬文嚼字紅樓真味》，遼寧人民出版社，1997年8月版）

作者簡介

鄒曉麗，著名文字學家，北京師范大學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導師，師從俞敏先生。其研究以文字學為主，也涉及音韻、語法、《紅樓夢》以及文化學諸方面。出版專著《基礎漢字形義釋源》、《古漢語入門》、《咬文嚼字紅樓真味》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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