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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里有一個開花圃人家的兒子叫譚九。一次,譚九奉父母之命,到煙郊去探親。
譚九騎著毛驢走到半路,天已黃昏了,看樣子快要黑了,正好此時在路上遇到一個老媼,衣著破敗,騎著一匹白額馬,那馬鞍韁繩倒是十分的華美,和老媼的打扮很不相稱,緊緊地跟著譚九走了一段,問道:「年輕人,要到哪里去?」
譚九就把自己要去的地方告訴他。
老媼道:「這里離煙郊還有幾十里,路面還到處都是水窪,很難走,年輕人,你沒看見嗎,太陽都快落山了,這荒野之中,一片冷清肅殺,不敢說不會遇到什麼壞人?我家茅舍就在前面不遠處,為何不留宿一晚,第二天一早上路,那樣就從容多了,不像現在急急趕路。」
譚九正有些害怕,聽了她的話,心里很感激她的好意,就答應先到她家住宿一晚。
老媼策馬上前,在前面帶路,沿著幽僻的道路,大概走了兩里多,就隱隱約約地看見林子中有燈光閃爍,此時天已昏昏地黑了,老媼用鞭子指著前面道:「到了。」
縱馬跑過去,譚九也跟上,那里只有兩椽矮小的屋子,牆剛有人的肩膀那麼高,老媼把馬放下,就去開門,譚九也下了驢,跟著老媼進去。
室內什麼也沒有,只有一盞燈懸掛在牆壁上,一個少婦坐在炕上喂小兒吃奶,老媼叫道:「有客人來了,媳婦快起來。」
少婦慢慢地站起來,整理了一下發髻,把小兒放在炕上,小兒便呱呱地哭起來,老媼從袖子中拿出一個胡餅,遞給他,那小兒才停止。
譚九看那少婦,二十多歲這樣,眼里隱約含淚,神色憂戚,好像很不快樂的樣子,老媼道:「你快去燒茶,老身送馬過去便回來。」
說完,就走出屋子牽著馬去了。
少婦從燈上引下火來,看她穿著一件紅布短襖,綠布褲子,藍布短襪,和一雙高底破紅鞋,一身上下都很破舊,伸手去點燈,露出一只手肘,一條小腿,和兩只後腳跟。
譚九年少口訥,不知道對她說什麼,但心里感到很可憐。
一會兒,老媼就回來了,說:「為了把馬還回去,讓你冷清地坐在這里。他家聽說有客人到來了,也想來請你過去,老身推辭說太晚了,我替他們問候一下就行了。」
譚九簡單地答應了一聲「哦。」
老媼又道:「奔走了半天,想你早已餓了吧?媳婦快準備飯菜,我去給公子喂驢。」
譚九道:「真是打擾你們了,這叫我怎麼過意得去?驢吃的料子,所需的費用,我走的時候,一定算給你。」
老媼搖著手道:「不要說這些客氣的話,這些值幾個錢呢?」
老媼出去喂驢,一會兒就喂好了,少婦擺上酒菜,裝菜的器具都很粗糙,並且是折斷小木桿作為筷子,用盆代替酒壺,然而菜肴都是魚肉,並且都是冷的,很難吃。
老媼把點移過來,請譚九飲酒,譚九推辭說不會喝,老媼就勸他吃飯,可是飯也是冰冷,譚九勉強吃了一碗。
吃過飯之後,少婦就收拾器具,然後去給小兒捉虱子,老媼坐著和譚九說話。
老媼問道:「聽奶奶的聲音,不像是京師人,可是娘子又身著旗人的服飾,請問你的姓氏家族?」
老媼道:「確實如你所說,我本是鳳陽侯氏,年輕的時候因為碰上了災荒,才流落到京師,給人家縫補衣服,謀取衣食。後來就嫁給了這里的村民郝四,差不多三十年了,都成老頭了。我們生有喲個女兒一個兒子。女兒已經嫁人,兒子是個泥瓦匠,住在都城里。老翁年老了,就在一家郊野的酒肆,給人家提壺倒茶水,清洗器具,明天你經過那里,看見一臉褶皺,長著白鬍子,耳朵後面長著一個瘤子的,就是我家的老翁了。媳婦餘氏,本是一家人家里的婢女,主人就是巴參領,早已退休了,現在是他的兒子襲承了他的爵位。剛才我還回去的馬就是巴參領家的。」
譚九道:「看奶奶家里很是清苦,為何還要這樣破廢準備好菜款待我呢?」
老媼笑著道:「倉促來到我家的客人,我哪里去準備那些菜呢?只因為是中元節,從主人巴參領那里得到一些殘羹,正在心里感到愧疚,對不起客人,哪里敢說是什麼好菜。」
坐了好久,譚九感到困倦了,又不便於說去休息,就拿出煙具靠近燈點燃,噴雲吐霧起來。
吸煙本來就是清朝的時候滿人興起來的,無論男女,都喜歡吸煙。餘氏頻頻朝譚九看過去,像是想要吸煙的樣子。
老媼在一旁察覺了她的意思,立即拍著手說:「媳婦的煙癮也犯了,想要吸兩口,小郎能讓她過一下癮嗎?」
譚九就把煙袋遞給餘氏,老媼又道:「近來家里窘迫,沒有這東西已有半年多了,哪里還備有煙具?」
譚九又把煙具也遞給她,餘氏接過去塞上煙,點燃吸起來,很是滿足的樣子,眉目額頭頓時就舒展開了。
老媼看著她,並說:「老身在世六十多年,不知道煙是什麼滋味,實在不明白嗜好的人,為何這樣的喜歡?」
譚九道:「其實自身也不明白,不會就沒事,一旦會了,一刻也離不開了,寧可食無飯,不可吸無煙。」
老媼笑了起來,譚九道:「娘子既然這麼喜歡,後面我一定買一副煙具和煙草來送給你,也算是作為酬答。」
老媼點頭稱謝。
譚九出門去上小解,看見銀河西斜,月落林梢,大約有四更天了。
老媼在屋里大聲說:「客人不時地打哈欠,該找地方讓他歇息了。」
譚九回應道:「還可以坐一會兒。」
老媼道:「不要太勉強了,明天還要趕路,我們還有事情要懇求你,望你記得呢?」
譚九轉進屋來,問是什麼事。
老媼一臉悵惘地說:「明天你經過那里,見到我家的老翁,麻煩你跟他說一聲,催促他快送錢來,只說家里吃穿都沒有了。」
譚九道:「好,我一定記得幫你轉告。」
老媼又不好意思地說道:「家里貧苦,沒有被子,今夜實在太委屈你了。」
譚九道:「能得一塊地方,一晚能夠歇息一下,已是承蒙你厚賜了,哪里還敢有什麼奢望!」各自就睡去了。
譚九十分疲倦了,倒下枕頭就睡。
一覺醒來,發覺那些草叢中的小蟲,就在自己的耳邊咀咀地叫著,螢火蟲在自己的眼前閃耀,一下子像是被潑了冷水一樣,清醒過來,驚訝地坐起來,發現自己則是睡在幾株松柏樹之間,露水沾濕了自己的衣服,寒氣侵入自己的骨頭里了,驢子系在樹上,在那里慢悠悠地吃著草。
哪里有什麼茅舍,老媼和少婦,也不見在哪里,只見墳墓破敗,掩沒在野草荊棘之中。
譚九不覺毛發悚然,嚇得毛都豎起來了,立即解下毛驢,騎上去就得得地趕著它跑。
大約走了三五里,天已漸漸的亮了,心里才稍微安定了一些,也不知道到了哪里,就向人詢問到煙郊的路。
到了煙郊,譚九把事情辦完了,就沿著原來的路回去。
到了旗亭,就看見一座小酒樓,他走進去,看見一個老翁在那里提茶水,和老媼敘說的很像,就問他,果然是郝四,更加覺得奇怪,就拉著他來到僻靜無人的地方,把自己夜里遇到的事告訴他。
郝四聽了,不覺流下淚來,說:「據你所見的,真是我死去的妻子、媳婦,和夭折的孫子。妻子已死去兩年了,媳婦去年難產,母子一起死掉了,想不到他們在地下還能相聚!」
譚九生起了同情之心,又問道:「巴參領是什麼人?」
郝四道:「他是某某旗一個佐領的父親,死去也有十幾年了,在正北面長著喬木的地方,就是他的墓地。我的媳婦就是他家的婢女。我們夫婦倆以前都是給他守墓的,往年下大雨,房屋都倒塌了,佐領沒有辦法修好,老朽也就沒有了容身的地方,才來這里當傭工,勉強度日。前些日子是中元節,佐領去掃墓,正好有焚燒了船馬等事,只是不知道我那妻子去向他借馬做什麼。」
譚九感嘆了好久,打開口袋,從口袋中拿出五百文錢贈給郝四,叫他準備一些冥錢,其給老媼他們燒一燒,不要讓他們受凍餒。郝四流下感激的淚水。
譚九回去之後,也不食言於鬼,就準備了兩副紙糊成的煙具,和一包煙,重新到墓旁,祈禱並焚燒了。
又去探訪巴參領的墓,果然在北邊幾十步遠的地方,四周松柏鬱鬱蔥蔥,還有一塊新碑,上面的字跡能辨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