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法的章法之美,美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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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法的章法之美,美在哪?

此書為清代戈守智《漢溪書法通解》

戈守智,1720-1786,字達夫,號漢溪,浙江平湖人。書法宗楊凝式、歐陽詢、顏真卿,晚乃出入諸家。以隸法寫墨竹,頗有新意,但不多作。

戈守智說:「凡作字者,首寫一字,其氣勢便能管束到底,則此一字便是通篇之領袖矣。假使一字之中有一二懈筆,即不能管領一行,一幅之中有幾處出入,即不能管領一幅,此管領之法也。應接者,錯舉一字而言也。(按:「錯舉」即隨便舉出一個字),如上字作如何體段,此字便當如何應接,右行作如何體段,此字又當如何應接。假使上字連用大捺,則用翻點以承之。右行連用大捺,則用輕掠以應之,行行相向,字字相承,俱有意態,正如賓朋雜坐,交相應接也。又管領者如始之倡,應接者如後之隨也。」

「相管領」好像一個樂曲里的主題,貫穿著和團結著全曲於不散,同時表出作者的基本樂思。「應接」就是在各個變化里相互照應,相互聯繫。這是藝術布局章法的基本原則。

書法的章法之美,美在哪?

張紳說:「古之寫字,正如作文,有字法,有章法,有篇法。終篇結構,首尾相應。故羲之能為一筆書,謂《禊序》(即《蘭亭序》)自‘永’字至‘文’字,筆意顧盼,朝向偃仰,陰陽起伏,筆筆不斷,人不能也。」王羲之的《蘭亭序》,不僅每個字結構優美,更注意全篇的章法布白,前後相管領,相接應,有主題,有變化。

全篇中有十八個「之」字,每個結體不同,神態各異,暗示著變化,卻又貫穿和聯繫著全篇。既執行著管領的任務,又於變化中前後相互接應,構成全幅的聯絡,使全篇從第一字「永」到末一字「文」一氣貫註,風神瀟灑,不黏不脫,表現王羲之的精神風度,也標出晉人對於美的最高理想。毋怪唐太宗和唐代各大書家那樣寶愛它了。他們臨寫蘭亭時,各有他不同的筆意,褚摹歐摹神情兩樣,但全篇的章法,分行布白,不敢稍有移動,蘭亭的章法真具有美的典型的意義了。

書法的章法之美,美在哪?

王羲之題衛夫人《筆陣圖》說:「夫欲書者,先幹研墨,凝神靜思,預想字形大小,偃仰平直,振動令筋脈相連,意在筆前,然後作字。若平直相似,狀若算子(即算盤上的算子),上下方整,前後齊平,此不是書,但得其點畫爾!」

這段話指出了後世館閣體、幹祿書的弊病。我們現在愛好魏晉六朝的書法,北碑上不知名的人各種跌脫不羈的結構,它們正暗合羲之的指示。然而羲之的蘭亭仍是千古絕作,不可企及。他自己也不能寫出第二幅來,這里是創造。

從這種「創造」里才能湧出真正的藝術意境。意境不是自然主義地模寫現實,也不是抽象的空想的構造。它是從生活的極深刻的和豐富的體驗,情感濃鬱,思想沉摯里突然地創造性地冒了出來的。音樂家憑它來製作樂調,書家憑它寫出藝術性的書法,每一篇的章法是一個獨創,表出獨特的風格,豐富了人類的藝術收獲。我們從《蘭亭序》里欣賞到中國書法的美,也證實了羲之對於書法的美學思想。

書法的章法之美,美在哪?

至於殷代甲骨文、商周銅器款識,它們的布白之美,早已被人們讚賞。銅器的「款識」雖只寥寥幾個字,形體簡綸,而布白巧妙奇絕,令人玩味不盡,愈深入地去領略,愈覺幽深無際,把握不住,絕不是幾何學、數學的理智所能規劃出來的。長篇的金文也能在整齊之中疏宕自在,充分表現書家的自由而又嚴謹的感覺。殷初的文字中往往間以純象形文字,大小參差、牡牝相銜,以全體為一字,更能見到相管領與接應之美。中國古代商周銅器銘文里所表現章法的美,令人相信傳說倉頡四目窺見了宇宙的神奇,獲得自然界最深妙的形式的秘密。歌德曾論作品說:「題材人人看得見,內容意義經過努力可以把握,而形式對大多數人是一秘密。」

書法的章法之美,美在哪?

我們要窺探中國書法里章法、布白的美,探尋它的秘密,首先要從銅器銘文入手。我現在引述郭寶鈞先生《由銅器研究所見到之古代藝術》(《文史》雜誌,1944年2月第3卷,第3,4合刊)里一段論述來結束我這篇小文。郭先生說:

「銘文排列以下行而左(即右行)為常式。在契文(即殷文)有龜板限制,卜兆或左或右,卜辭應之,因有下行而右(即左行)之對刻,金銘有踵為之者。又有分段接讀者,有順倒相間者,有文字行列皆反書者,皆偶有例也。章法展延,以長方幅為多,行小者縱長,行多者橫長,亦有應適地位,上下參差,呈錯落之狀者,有以獸環為中心,展列九十度扇面式,兼為裝飾者(在器外壁),後世書法演為藝術品,張掛屏聯,與壁畫同重,於此已兆其朕。銘既下行,篆時一揮而下,故形成脈絡相註之行氣,而行與行間,在早期因字體結構不同,或長跨數字,或縮為一點,犄角錯落,顧盼生姿。中晚期或界劃方格,漸趨整飭,不惟注意縱貫,且多顧及橫平,開秦篆漢隸之端矣。銘文所在,在同一器類,同一時代,大抵有定所。如早期鼎甗鬲位內壁兩耳間,角單足,盤簋位內底;角爵斝杯位鋬陰;戈矛斧瞿在柄內;觚在足下外底,均為驟視不易見,細察又易見之地。驟視不易見者,不欲傷表面之美也。細察又易見者,附銘識別之本意也,似古人對書畫,有表里公私之辨認。畫者世之所同也,因在表,惟恐人之不見,以彰其美,有一道同風之意焉。銘者己之所獨也,因在里,惟恐人之遽見,以藏其私,有默而識之之意焉(以器容物,則銘文被淹,然若遺失則有識別)。此早期格局也。中期以銘文為寶書,尚巨制,器小莫容,集中鼎簋。以二者口闊底平,便施工也。晚期簡帛盛行,金銘反簡短,器尚薄制,鑄者少,刻者多。為施工之便,故鬲移器口,鼎移外肩,壺移蓋周,隨工藝為轉移。至各期具蓋之器,大抵對銘,可互校以識新義。同組同鑄之器,大抵同銘,如列鼎編鐘,亦有互校之益。又有一銘分載多器者,齊侯七鐘其適例(簋亦有此,見澄秋館口卷口頁)。」

銅器銘刻因適應各器的形狀、用途及製造等等條件,變易它們的行列、方向、地位,於是受迫而呈現不同的形式,卻更使它們豐富多樣,增加藝術價值。令人見到古代勞力人民在創制中如何與美相結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