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你成為恐怖的人類

在拍攝這些野生動物的過程中，一個最具衝擊力的事實是——那些字典里的猛獸，今時今日無一例外地都非常懼怕人類。獨自在野外拍攝的時候，她說自己從沒害怕過，因為往往和野生動物正面相對的時候，先恐懼逃走的一定是對方。動物從來沒有面對過如此殘暴而高效的獵食者，或許在它們的世界里，人類也是某種恐懼的代名詞。

文｜尤爾敏

編輯｜金焰

圖｜初雯雯

生活中總有一些真相不為人所知。川流不息的道路給人類帶來便利，研究者卻意外發現，分布在道路兩邊的蝴蝶種群會因此產生微妙的隔離，每一條道路對它們而言都是難以逾越的屏障，久而久之它們會產生畏懼，不再飛來飛去、交換基因。

毫無疑問，人類改變了世界，但並非每一種改變都是我們所渴望的那樣。許多科學家提出，由於人類的活動，地球正在經歷第六次大滅絕。自人類文明興起至今，已經有83%的野生哺乳動物和80%的海洋哺乳動物滅絕。物種的滅絕速度由大致每天一種加快到每小時一種。目前，世界上已有593種鳥、400多種獸、209種兩棲爬行動物以及2萬多種高等植物瀕於滅絕。

野生動物攝影師初雯雯記錄下了她所見證過的動物朋友的故事。今年25歲的她大多數時間都與野生動物生活在一起，因為父親是新疆保護野生動物的工作人員，初雯雯兩歲的時候就被父親抱著去了野外，她的整個童年都在新疆卡拉麥里平原上跟野生動植物交朋友，跟著父親追逐狼的蹤跡，給野馬取名字，觀察河貍如何經營自己的生活……7歲那一年，她得到了一台相機，從那一天起，她就開始透過鏡頭記錄這些動物朋友們的真實生活。

用鏡頭記錄動物真實生活的初雯雯

在拍攝這些野生動物的過程中，一個最具衝擊力的事實是——那些字典里的猛獸，今時今日無一例外地都非常懼怕人類。獨自在野外拍攝的時候，她說自己從沒害怕過，因為往往和野生動物正面相對的時候，先恐懼逃走的一定是對方。動物從來沒有面對過如此殘暴而高效的獵食者，或許在它們的世界里，人類也是某種恐懼的代名詞。

在中國的自然保護區，初雯雯用照片記錄下了這些動物生活在野外的真實狀態，在它們本應擁有的古老家園，野生動物們正在過著怎樣的生活？

新疆卡拉麥里平原

狼

在《辭海》里，狼的定義是「一種兇猛的有害動物」。長久以來，這樣的定義成了人們對於這種動物最主要的印象。事實上，如果狼保持原有狀態，它的確是值得警惕和畏懼的。看看狼的食譜就知道了——一般成狼每天需要2.5公斤至5公斤食物，饑餓狀態下一次進食量最多可達10公斤以上，野生黃羊曾是它們最愛的食物。

但是，由於大量獵殺，中國境內的黃羊數量從20世紀初的50萬只迅速下降到2005年的不足300只。這改變了狼的捕食路徑——黃羊沒了，這種機會主義捕食者不得不攻擊日漸增加的家畜。這導致它們必然遭遇牧民的對抗。比如，有的牧民會將一種叫做「憋氣丸」的毒藥藏在家羊的屍體里，狼如果吃了它，就會發不出任何聲音，閉氣而死。

戴著項圈死去的狼

初雯雯曾跟著父親參與過新疆卡拉麥里自然保護區內狼的研究，現在的她對狼的定義是神聖、無辜、充滿恐懼的動物。通過從不同區域狼的糞便中分析狼的食物組成，她發現了一個令她意外的結論——卡拉麥里的狼的食譜中，排名第一位的是野生鼠類，占比35.38%，其次是植物，占比30.2%，排第三的是昆蟲，後面還有包括普氏野馬、蒙古野驢、盤羊等野生有蹄類動物，以及蜥蜴等爬行類動物，家畜只占到3.6%。

雖然這只是卡拉麥里狼的食性研究其中一次的結論，但足以看出，並不是所有的狼都過著字典里所描述的那種肆意的兇殘生活，有的狼只能靠吃鼠類、吃草、吃昆蟲維持生命。狼的食譜本不是家畜占最大比重，但是因為野生有蹄類的大幅較少，它們的生存也面臨著危機。從這個角度上來說，或許，狼也是自然環境改變的受害者。

骨瘦如柴的狼 向左滑動，查看更多

普氏野馬

初雯雯上小學的時候，開始學習記日記。不過，在她的同學還在記錄生活瑣事的時候，她的日記卻全都跟動物有關：2001年X月X日，（野馬）變O了；X月X日，（野馬）肚子又大了，沒生。

她在記錄的是普氏野馬在大陸的野放實驗。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野馬是一個傳說，它是進化論最好的代表之一，經歷了五千年的進化，野馬從森林動物變為草原動物，從狐貍般大小變得像今天家馬一樣高大。野馬的祖先曾經遍布整個歐亞大陸，但曾經盛極一時的美洲野馬、歐洲野馬，相繼退出了地球的生命舞台，它們只存在於古代人的洞穴壁畫里，到了19世紀，野馬幾近絕跡。最後，研究者們僅能發現亞洲野馬，也就是蒙古野馬的極少蹤跡。

普氏野馬是地球上野馬的唯一現生代表。2001年在卡拉麥里自然保護區，27匹從國外引種回來的普氏野馬回到了故鄉，試著去適應它們的祖先曾經生活過的環境。至今，卡拉麥里自然有蹄類保護區一共實施了8次普氏野馬放歸，保護區內共生活著100多匹普氏野馬，有11個家族群。

初雯雯親吻普氏野馬

初雯雯說，普氏野馬的生活就是「不斷打怪升級的回家路」。在放出去之後的很長時間，初來乍到的普氏野馬過得並不那麼好——工作人員只給野馬群配了一匹雄性普氏野馬，但是這匹馬打不過家馬，導致整個馬群都被一匹帥氣的大家馬拐跑了……

國道216橫穿了卡拉麥里自然保護區，這條路被稱為「觀獸天堂」，開車從這里走一趟，就能看到野馬、野驢、黃羊，雖然道路兩旁樹起 「保護動物」的告示牌，但是野生動物的車禍依然時常出現，特別是在夜間過路的珍貴野馬被飛馳而歸的車撞倒，最終失去生命。對普氏野馬來說，這條回家的路，似乎異常漫長。

普氏野馬群 向左滑動，查看更多

河貍

初雯雯喜歡稱呼自己「河貍公主」，在所有她接觸過的野生動物里，河貍是她的最愛。她能一口氣說出許多河貍讓她鍾情的理由——它們非常可愛，「長得像會移動的巧克力」，聰明能幹，會產香泌油、建造別墅、修築水壩、還能啃倒大樹，不過最重要的是，它們非常珍貴。蒙新河貍是大陸一級重點保護野生動物，它們目前僅分布在新疆阿勒泰地區的烏倫古河流域。根據目前的觀測記錄，蒙新河貍僅存162個家族，加起來不到600只，生態價值不低於大熊貓。

在河貍家族，每一個河貍寶寶成年後，都會被趕出家庭，自己尋找一個安家之所，用自己的氣味圈下新的領地。但是近些年來，每年做河貍調查結果都是162個家族，這說明所有出去謀新生的河貍寶寶都沒能活下來，有的餓死了，有的凍死了，還有被其他領地的河貍咬死了，但更重要的原因是，環境容納量已經飽和了，已經容不下它們的安身之所了。

人類隨手丟的垃圾已污染到河貍的家 向左滑動，查看更多

河貍過著家族式生活，它們喜歡安靜，非常膽小，幾乎沒有任何對抗的能力，它的活法就是一旦有危機，趕緊跳進水里躲起來，並用尾巴拼命拍打水面，警告同類。它們的家沿著河岸，河貍家族成員用泥土、樹枝、雜草堆成小堆，用肛門兩側的腺體往上面擠點兒「河貍香」，這種獨有的濃烈氣味是河貍標記領地的主要途徑，每個家族成員靠聞氣味相互識別，也用來阻止其他河貍家族的入侵。因為這種特殊的氣味，河貍香和龍涎香、麝香和靈貓香並稱世界四大動物名香。

河貍被稱為「動物界的建築師」，它們的一大本領就是築壩，凡是有它們棲息的地方，河貍總在孜孜不倦地用樹枝、石頭和泥巴去築壩，小則匯集成池塘，大則成為數公頃的湖泊，因此它們具有改造自己棲息環境的能力，有時候為了搬運築壩用的材料，它們甚至能開挖出近百米的運河。

然而，河貍能夠預測自然水位的變化，卻預測不了人的行為，例如每當人類的水壩突然放水或蓄水，對許多河貍家族來說就是滅頂之災。今天的河貍想要活著，不僅要依靠自然的恩賜，還要仰仗於人類的仁慈。

「築壩」的河貍

紫貂

初雯雯在阿爾泰山第一次見到紫貂，她對這種小動物的印象就是「小機靈鬼」，長著尖尖的耳朵和長長的眼睫毛，看到人的時候還會學著人類的樣子，用後腿站立在地上，把前爪像人的胳膊一樣垂直放下。

紫貂是國家一級保護動物，野生紫貂嚴禁捕獵，因為紫貂的皮毛作為貂皮，是與人參、鹿茸並稱的東北三寶。自古以來，使用貂皮製造的服飾和裝飾品都是貴族身份地位的象徵。由於毛皮貿易驅動的大肆捕殺，導致紫貂數量和種群顯著減少。野生狀態下的紫貂非常少見，直到今天，初雯雯也只拍到過一次紫貂。不過她說，見不到這個「小機靈鬼」也許是件好事，這至少留下一點點希望，它們有可能是在遠離人類的地方，重新回到自己應有的自然生活里。

紫貂 向左滑動，查看更多

藏羚羊

初雯雯是在新疆阿爾金山廣袤的無人區第一次見到藏羚羊。這是國家一級保護動物，也是外國人提起中國的時候，除了熊貓以外能想到的另一種中國象徵。

和她見過的幾乎所有野生動物一樣，藏羚羊非常怕人。盡管近年來管理嚴格，盜獵現象幾乎絕跡了，但是看到車的藏羚羊還是會躲得遠遠的。初雯雯說，其實在阿爾金山生活的藏羚羊，不用遭受長距離遷徙之苦，已是幸運。在很多地方，藏羚羊在長途遷徙中會遇到無法逾越的障礙，像是公路、鐵路還有可怕的鐵絲網。藏羚羊遇到突發情況的生活，慌不擇路，常常一頭撞上鐵絲網，一旦被鐵絲網纏住，它們只能眼睜睜看著同胞四散逃跑，自己卻擺脫不掉這個鋼鐵的束縛，絕望等死。在西藏，初雯雯見到過被鐵絲網掛住的藏羚羊屍體，它的身子已經全部被吃掉，只剩下風乾的頭骨和塊狀的毛發。

藏羚羊遷徙是為了生存，而牧民拉鐵絲網只是為了標記草場領地，防止其他野生動物跟自家牲畜搶奪草地，他們的做法也是為了生存。同樣是為了生存，無辜的生命卻時常遭遇傷害，這是令人嘆息的現狀。

藏羚羊群向左滑動，查看更多

野生動物救助

在攝影師的照片里，自然大多數時候是美好的。但對野生動物來說，它們真實的生活並不總是像精修過的圖片那樣美好、可愛、生機勃勃。

朋友們經常調侃初雯雯是「殘聯主席」，稱呼她的家是「殘疾動物保護聯合會」，她的家里住著缺了半只腳蹼的火烈鳥、瞎了一只眼的紅隼、一只白肩雕、兩個鵜鶘、一只白鷺還有只有3條腿的跳鼠等等。

白肩雕救助手術

在真實的野外，還有失去家園的河貍，鮮血染紅海水的海獅，被塑膠袋纏住頭頸無法掙脫、窒息而死的鳥，還有無法相聚的蝴蝶……很多動物在地球上永遠失去了它們的聲音。很多看似保護完好的森林，其實早已因為過度捕獲和利用，野生動物數量極為稀少，已經是「空森林」了。

最近救下來的一只白肩雕因為在俯沖抓老鼠的時候，被鐵絲網掛斷了翅膀，飛不起來了。初雯雯找了全國最好的野生動物的獸醫為它會診，但最終因為感染嚴重，它不得不切除受傷一側的翅膀，再也不能像過去一樣生活了。

「當時我知道這個事之後，我一下子沖出去，蹲在門口就開始哭。我救野生動物的目的不是把它們當寵物，我是希望它能再回到大自然里面去。你是大自然的孩子，你留我家里幹嘛？」保護生物多樣性，不只是讓瀕臨滅絕的動物得到救助，生命得以存續，還要保護它們在生態系統中應有的原有功能，它們應該能夠自由自在地活在它們一直以來的家園，用自己最自然的方式成長，而不是成為人類的附屬品。

後來，手術成功，白肩雕受傷的翅膀切除了。那是一個沉重的翅膀。初雯雯說，她打算給這個翅膀做一個相框，掛在自然教育基地的展覽中心。對人類只是一個細細的鐵絲網，卻足以改變白肩雕的一生。

更令人心碎的事實是，每天都有一個物種從地球上消失，初雯雯說，每次透過鏡頭看到一幕幕野生動物的生活景象，都有可能是最後一次瞥見這些地球的夥伴。但是她總願意懷抱著一個更樂觀的願望，希望再也見不到的地球朋友們，只是消失在了人類的視野之外，在和人保持安全距離的範圍內，終於安頓好了自己的家，過上了不被人類打擾的、本屬於自己的自然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