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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列佛遊記》插畫,格列佛在小人國。
文︱韓晗
2015年3月16日,Google首頁的塗鴉圖片被一張藍底白影的植物所占據,乃是為了紀念英國植物學家兼插畫家安娜·阿特金斯(Anna Atkins,1799-1871)。時至今日,阿特金斯在中國學界仍名不見經傳,乃是因為她傾盡心力所完成的一部書《不列顛藻類:藍曬印象》(British Algae: Cyanotype Impressions)僅自費印刷十七冊。要談影響力?這個印數恐怕很抱歉。
當然,Google也並非心血來潮,無端紀念一位無名小卒,乃是因為《不列顛藻類》是人類歷史上第一本用照片做插圖的書,十七本書打開了人類出版史一個新的局面。這本書以優雅的植物圖片,記載著一位女植物學家對這個世界的善意。迷人的普魯士藍,卻是由無數個氰離子所填滿,氰版攝影中無法掩蓋的刺鼻氣味,似乎反映了維多利亞時代早期的知識女性仍然可以克服艱苦的環境,為做到性別平權而逆向超越,成為一個時代的知識生產者,如勃朗特三姐妹,以及約翰·福爾斯(John Robert Fowles)《法國中尉的女人》(The French Lieutenant’s Woman)中的薩拉。
《不列顛藻類》所揭示的內涵,遠非植物學所能涵蓋,它包括了與早期維多利亞時代社會、自然、政治與文化各個層面的范疇,這便是圖片的魅力。它能講述的故事,是文字表述意猶未盡的地方。人類最早的照片插圖書在英國問世,淵源有自,蓋因英國本身是插圖書最富盛名之國家,而照相術又在十九世紀中葉風靡歐陸。因此,《不列顛藻類》並非橫空出世,恰是大勢所趨。
崔瑩博士的《英國插畫書拾珍》便是針對從維多利亞時代到喬治五世的英國插畫書思考的結晶。在中文學界,這段歷史並非每個人耳熟能詳,縱然英國文學或是英國史研究者,對英國插畫書這個較為生僻的領域,仍所知有限。不言而喻,《英國插畫書拾珍》在這方面有了填補空白之功。
書內插畫,並非英國專利。在早期的人類出版史中,文與圖的關係向來唇齒相依。詞不達意與意不盡言一直是文字帶給人類無解的困惑,一旦需要更為暢快通曉的表達,那麼非依賴於圖片不可。中國明清時期的繡像小說,日本江戶時代的浮世繪,便是如此。但是與中國的「左圖右史」不同,英國插畫書最大的特點是「圖史互證」,而這恰是貫穿《英國插畫書拾珍》全書的靈魂。
從維多利亞時代到喬治五世,是英國插畫圖書的黃金時代。因此插畫書當仁不讓地成為解讀這一時期英國文化的重要參證,這也是「圖史互證」的所在。在我看來,《英國插畫書拾珍》對「圖史互證」的精彩論述,當為如下幾個方面。
一是對英國早期童書的研究。童書是英國插畫書中的重鎮,據有關學者統計,僅僅在1865年就有大約兩百種童書出版發行於英倫三島。而維多利亞時代恰是英國經濟最好的歷史時期,從文化產業的角度來看,童書的快速發展與社會經濟的勃興息息相關。以當時頗為繁榮的童書出版為視角,當然有助於對當時的英國社會史的別開生面的探索。
《哈梅林的魔笛手》插畫
《古老的荷蘭童謠》插畫
在《英國插畫書拾珍》中,作者獨辟蹊徑地將文章分為「春、夏、秋、冬」四個類別,來探討作者所見、所藏的各類英國插畫書。四季分類,在作者看來是因為所涉及的書類型不同,如「春」的定義則是「春天屬於孩子,活潑明媚,生機勃勃」,這雖是作者的一家之言。但是有趣的是,盡管英國插畫書確實適應於各階層人群,但童書繪本,則是英國插畫書不可或缺的一個組成,值得局部深研。
令人稱道的是,該書專門談到了「童書之王」倫道夫·凱迪克(R. Caldecott),這是中文學界關注不夠的一位插畫家,但他卻當之無愧是「繪本之父」。今人知凱迪克者不多,但該書專門梳理了凱迪克的代表作《倫道夫·凱迪克的圖畫書》,並發現這本書的封面選用的是《癡漢騎馬圖》這一為英國浪漫主義詩人威廉·古柏(William Cowper)的名詩《癡漢騎馬歌》所配的插圖。凱迪克不從事文學創作,只是為文學經典繪圖。《癡漢騎馬歌》曾為辜鴻銘以漢樂府古體修辭歸化翻譯,一時在中國文學界激起千重浪。1938年,美國圖書館協會為紀念凱迪克對繪本的貢獻,成立了凱迪克獎,授獎給前一年美國最佳兒童繪本插畫家,此獎在全世界都有著公信度。凱迪克為當時的童謠配圖,不少插圖妙趣橫生,這是我們目前能看到為數不多的維多利亞時代風貌。今日英國仍是世界繪本大國,良有以也。
倫道夫·凱迪克所著《大老爺的圖畫書》插畫
《癡漢騎馬歌》插畫,基爾賓的事故引來圍觀。
第二則是植物學插圖的關注。如何繪制包括植物、動物的博物插圖,一直是英國博物學家們的看家本事,也是後世自然科學史家們探賾當時生物的一手材料。譬如1781年由英國植物學家柯蒂斯(William Curtis)創辦的《柯蒂斯植物學雜誌》(Curtis’s Botanical Magazine),飲譽國際學界數百年,影響力持續至今,提攜了無數位英國植物插圖畫家。但是植物插圖如何進入插畫書的世界,則應受到科學史界與文化史界共同關注。
《英國插畫書拾珍》有一章探討了安娜·普拉特(Anne Pratt)的代表作《英國的草、莎草和蕨類植物》(The Grass, Sedges, and Ferns of Great Britain),作者以清新明麗的筆觸,闡述了植物插圖進入插畫書的過程。作為科學史學者,筆者對這一章尤其感興趣,因為科學史界一般認為,博物插圖多半用於專業雜誌或是專業圖書,但以安娜·普拉特為代表的插畫家,卻推動植物圖冊成為當時的暢銷書,這是一個不容忽視的歷史現象,觀之愈久,自然愈覺意味深長。
《英國的草、莎草和蕨類植物》插畫
吊詭的是,中文學界對《英國的草、莎草和蕨類植物》一書及其作者幾乎一無所知,當然,這並不奇怪,因為英國植物學及其繪畫在中國成為熱門,只是近年來的新事,而主流學術界對這一課題,尚處於接觸期。但這一問題的學術價值,卻不可小覷,而且在文化創意領域,植物插畫一直是綿延流長的文創IP,《英國插畫書拾珍》里說,「可能在今天,印有普拉特插畫的手帳本、帆布包、掛歷、茶杯墊都應該出現了吧」。誠哉斯言,從維多利亞時代至今,倫敦、愛丁堡、曼徹斯特等英國城市大街小巷的書店、文具店與美術館里,向來不乏各類植物插畫文創產品,一如阿爾豐斯·穆夏在布拉格的無窮魅力。
維多利亞時代的英國詩歌、美術與文學,對風景、植物與動物竭力讚美,相關圖片、圖書、畫作乃至明信片備受追捧,《英國的草、莎草和蕨類植物》一書在當時英國的暢銷,並不奇怪。正如《英國插畫書拾珍》所指出的那樣,除卻安娜·普拉特之外,還有一批英國畫家如亞歷山大·馬歇爾(Alexander Marshal)、伊麗莎白·布萊克維爾(Elizabeth Blackwell)、雪梨·帕金森(Sydney Parkinson)的植物圖冊反響不俗,每當付梓,便洛陽紙貴,成為中產階級人手一冊的必買書。
困頓霧都的英倫紳士淑女們,連喝下午茶都是自討苦吃,因此在霧霾中渴求一點綠色以作寬慰,這是人之常情,藝術史家馬爾科姆·安德魯斯(Malcolm Andrews)對這一問題的思考令人拍案叫絕。歸根結底,維多利亞時代是英國歷史上的里程碑,工業文明帶動整個英國的審美的變遷。強調風景與植物之美,是當時英國中產階級批判反思現代工業之後而產生的社會思潮,並影響了日後自然主義的發展。近二十年來,世界工業中心逐漸轉向中國,工業文明在神州大地上日趨強勢,北京曾一度成為了新的世界霧都。因此,今日中文學界對相關問題已有了較多的關注,但對相關細微之處卻不甚了然。《英國插畫書拾珍》就此有著擘肌分理的闡釋,以鉤沉史料而啟迪思考,故而相關精妙論說,玩味無窮。
《萬壽菊花園》插畫《蘇珊藍》
不寧唯是,博物插圖在維多利亞時代英國的走紅,亦另有他因。當時英國的殖民地遍布世界各角落,但凡人間有的動植物物種,幾乎都在英國的土地上出現過。即使有一些地區並非英國殖民地,英國人也會想辦法將當地的動植物做成標本、繪圖出版,大英博物館里的展品便是證據,日不落帝國恨不得將地球收入囊中的霸權心態一覽無遺。我本人曾收藏過維多利亞時代英國博物學家司萬生(William John Swainson)所繪制的鳥類版畫,畫中鳥遠在西非,與英國風馬牛不相及,但英國人就掠為己有。關於這一話題,相關研究在維多利亞時代來華英國博物學家羅伯特·福瓊(Robert Fortune)的《兩訪中國茶鄉》與中國科學院羅桂環教授的《近代西方識華生物史》中均有詳盡論述,這里暫且不展開細講。
對宏大歷史與圖像之間關係的檢省,則是《英國插畫書拾珍》另一個貢獻。今日的英國,雖然各項指標已經今非昔比,但仍是聯合國常任理事國五強之一。而維多利亞時代及其後的愛德華時代及喬治五世時代,則是世界首屈一指的「日不落帝國」,雄踞東西世界,南北幾無對手。而當時的中國,正處於積貧積弱期,英國多次侵略、割地賠款,絲毫無反抗之力,而同時日漸崛起的美國卻以一種新興國家的姿態,開始挑戰英國的權威,這複雜而微妙的國際關係,若以圖像的形式表達,則意義深遠。
英國插畫書當然不會忽視這樣的風雲際會。《世界之城:起源、發展和現狀》與《彼得·阿諾作品集》便是個中代表。前者是英國旅行家埃德溫·霍德(Edwin Hodder)對世界各大城市的描述,北京亦在其中。眾所周知,在當時英國人看來,北京曾長期是落後、愚昧的代名詞,而霍德正是將當時北京的狀況予以並不客觀的描述,處處看北京不順眼,其措辭、選圖滿眼成見,甚至不惜深文周納,盡量歪曲。這當是西方旅行者們盲目自信的「白人至上主義」使然,但是卻也勾勒出當時西方世界的中國國家形象;而彼得·阿諾(Peter Arno)則是二十世紀上半葉美國《紐約客》的知名插圖畫家,也是「美國夢」與爵士時代的見證者與記錄者,這本《彼得·阿諾作品集》則以一種漫畫的筆觸,繪制了當時美國人的日常,但這本書卻在英國出版——似乎以一種姿態告訴英國人:美國的資本主義進程正在以一種不可阻擋的力量,逐漸將英國推下神壇。
《地獄的婚禮》插畫
英國人向來不甘心落於人後,但世界潮流從不因誰的願望而決定其走向,否則現在統治世界的還是大漠深處的貝都因人。人類現代世界的格局每一次洗牌,要麼是因為世界大戰,要麼是因為產業革命。英國因第一次產業革命引領世界,第一次世界大戰中又未吃虧,上帝已經待它不薄。從維多利亞時代到喬治五世,英國占盡天時地利人和,統治世界兩百餘年,既以工業革命先驅的形式造福人類,也以世界殖民者的嘴臉為非作歹。英國插畫書便是這段歷史的真實寫照,不但將大英帝國的如日中天展現的淋漓盡致,也道盡了無數英國普通人的瑣碎日常。《英國插畫書拾珍》正是基於這一段波瀾壯闊的歷史,展現了英國插畫書「圖史互證」的一面。
如果嚴格來說,《英國插畫書拾珍》也並非盡善盡美,因為這並不是一部嚴格意義上的系統學術專著,惋惜之處就是未就英國插畫書的歷史進行總體梳理。因此涉及一些問題時,難免有掛一漏萬的遺珠之憾,舉例而言,作者說她本人收集到最古舊的書是1842年出版的《英國民謠》,其實在1842年之前,英國的插畫書就已經蜚聲歐洲,筆者自己收藏的斯格特的《韋福利傳奇》(The Waverley Novels)在1830年出版之後,就被圖書收藏界視作英國插畫書的圭臬典範,講述的是詹姆士二世黨人(Jacobitism)在斯圖亞特王朝復辟中的各種角逐競力。若論內容不過爾爾,關鍵是插畫精美絕倫,筆者初見時,便愛不釋手,這反映了當時英國一流的印刷技術與對當時社會的歷史觀,用彌足珍貴來形容洵非過譽。該書1830年在愛丁堡出版,今日愛丁堡仍有韋福利車站,相信作者並不陌生。類似於這樣的經典之作有所遺漏,似有可惜,但恰也反映了,《英國插畫書拾珍》就是一部作者的閱讀史,如此看來,此書又顯得尤其珍貴了。
如上評述,當是筆者信馬由韁的一些個人讀後感想。但毋庸置疑,《英國插畫書拾珍》是一部別出心裁的佳構,當推薦給各位有心讀者。總體說來,該書以文化隨筆的形態,揭櫫了英國插畫書在「圖史互證」這個層面的特殊意味,在作者看來,「圖史互證」並不由枯燥的歷史文獻所組成,而正是由寫書、繪畫、出版的萬種風情所表現,這正是該書極其特別的文化情懷。正如劍橋藝術學院馬丁·薩里斯伯里教授在該書的推薦語中所寫的那樣,這本書讓人聯想到了「人與書」之間的關係,當中所蘊含的分量,遠遠超過了圖書本身的內容——個人拙見:此處所言之人並不是某一個具體的個人,而是那個令人充滿遐想的早期全球化時代。
韓晗
武漢大學國家文化發展研究院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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