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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為只屬天上的曲子定是有的,即是「天籟」;只屬人間的樂聲也是有的,比如《二泉映月》。
「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聞。」杜甫的《贈花卿》被後人評為意在言外,明讚人所奏之樂美妙,暗諷人違背了樂制,僭越了禮數,用了宮里才能用的曲子。詩有美刺之分,杜甫外美內刺,融二為一,含蓄蘊藉。奈何歲月流逝,祖宗樂制早已不施,歷代皇宮盡管熱鬧已極,禮數盡皆銷形遁跡,難怪此詩「刺」漸消而「美」愈彰,「天上」「人間」剝落了寓意,只剩了本義。單就本義而言,我以為只屬天上的曲子定是有的,即是「天籟」;只屬人間的樂聲也是有的,比如《二泉映月》。
舊墳衰草拜娘親,長跪顧伶仃。二弦枉作鴛鴦侶,卻吟得、別怨離情。低首月光孤影,舉頭泣血雙睛。石街竹杖踏歌行,泉水伴琴音。此身總在傷悲處,問幽暗、何處光明。此曲人間方有,九天只可傾聽。
這是我拜謁了惠山東麓的阿炳墓後所填的一闋《風入松》。阿炳的墓原在西郊璨山,後遭損毀,有人收拾遺骨,遷葬於此,墓碑有翼牆三面環繞,呈音樂台形。阿炳生平顛沛,死後再多一次流離,諒也無妨;新墳設計堂正,想是比原來的更佳,卻也無他。生前的黑暗也好,身後的光明也罷,拉琴的花子也好,音樂的大師也罷,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曲子。
據說阿炳擅器很多,能曲更多,沖淡和揚厲,欣悅和感傷,手彈指揮皆能勝場,譬如琵琶曲《龍船》節奏輕快喜慶,二胡曲《聽松》旋律豪放勁挺。但當《二泉映月》響起,這些曲子,不,所有曲子,無不被它的悲傷融化殆盡,而它的悲傷卻連一滴都不會被稀釋。
我之所以認定此曲只屬人間,理由是天上之曲是不會悲傷的。因為悲傷人間獨有,九天無奈,只有傾聽。阿炳四歲喪母,只能在衰草遍地的舊墳前拜見娘親,八歲隨父當了雷尊殿的小道士,上私塾,習吹奏,二十多歲時交友不慎,嗜鴉片,眠花柳,終致身染惡疾,雙目失明,只能走街串巷,賣藝謀生。由於阿炳身份卑賤,文字無傳,對他的敘述大多來自街談巷議,有不同甚至矛盾的說法,但對他身世的悲傷,是沒有異議的。僅此一點,便證明苦難為詩人,悲傷成絕響的道理。
對此曲的來歷,有不同甚至矛盾的說法。有人說是高人傳授的古譜,也有人說是妓院雲雨的淫調,前者略近乎神,後者較近於人。我以為曠代傑作與蓋世英雄一樣,不要追問出處,若一定要尋根究底,則更應留意阿炳到底是如何化腐朽為神奇,去醃臢而純淨的。
對阿炳的品行,有不同甚至矛盾的說法。有人說他位卑心高,外俗內雅,用此曲訴說了自己的一生淒慘,也傾吐了百姓的萬世疾苦。也有人說他青年墮落,中年猥瑣,目盲後視錢如命,可憐又可氣。前者略近乎神,後者較近於人。我以為人的內心與外行未必如一,不可捉摸,更難確定。藝術更是充滿了偶然性,大致與天賦、修習的關係較近,與道德、品行的關係較遠,就像《二泉映月》的曲名與意涵,有很大的差別。
此曲原本無題。據說阿炳在街角門邊、樓頭巷尾演奏時,初因信步而行、信手而拉,姑稱「自來腔」或「隨心曲」。後因常在惠山賣藝,信手以惠山名勝天下第二泉,改名為「惠山二泉」。至於「二泉映月」,是阿炳為慕名而來的專家錄音時確認的,當時距他去世,只剩半年。
對此曲的名稱,有不同甚至矛盾的說法。有人說定名貼切,二胡的旋律如流水、似月光,展示出惠山之景和清雅之境。也有人說此名幽美疏朗,此曲悲戚傷感,名實難副。前者略近乎神,後者較近於人。賀綠汀說得好,「二泉映月」這個風雅的詞兒,與曲子是有矛盾的,與其說阿炳抒寫了泉月的風景,還不如說是深刻地抒發了自己的痛苦。
在中國人的樂器里,二胡最長於抒發痛苦。愛乃人生極樂,我從未聽過用二胡拉兩情相悅的,二弦看似同行,實為永隔,平添一把別淚。阿炳很可能沒得到多少親情,更可能沒有得到什麼愛情。他雖有兩個老伴,但他的曲子里全沒有這個消息。
人都是從哭著開始,又多是被哭著結束的,有人引申為痛苦是人生的主旋律,《二泉映月》自是盡情抒發痛苦的悲曲。不過哭並非全然出於痛苦,譬如嬰兒,還有始終如嬰兒般的藝術家。藝術若只是純然地抒發痛苦,絕不會成為藝術傑作。與杜詩異曲同工的是,《二泉映月》悲在曲前,呈現的是悲傷之後的安靜,世俗之後的文雅,於是出現了無望之後的有待,隨心之後的規整——據說阿炳臨終前,還在為此曲潤飾音律、調整節奏,使之完美。可見阿炳盡管痛苦,但絕不是一個悲傷到絕望的人。如果像九天那樣傾聽,人們可以發現曲中深藏在暗啞中的光明,潛行於迂回中的通透,不但不會令人沉沉墮下,反而生出一種相反的張力慢慢升起,猶如污水在蒸騰中濾盡了灰塵、變為白雲,又如清光在霧霾中經過了考驗、終見澄明。
這是阿炳在曲子中告訴人們的一種方法,這是人類在痛苦中拯救自己的一種方法。
對阿炳的去世,也有不同甚至矛盾的說法。有人說他貧困交加,不得治療而病死,有人說他毒癮發作,無法排遣而自盡。前者很有可能,後者也有可能。我只想問,這與藝術有何關聯,與人類的命運有何關聯?自古而今,病死的窮苦人還少嗎,自行了斷的藝術家還少嗎?
關心肉身究竟是如何死去的,這還有多大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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