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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前,繼《國家的啟蒙》之後,財經雜誌主筆馬國川研究日本的第二本著作《國家的歧路》問世。這本書描寫的是,從1912年大正天皇登基到1945年敗於二戰的日本簡史,如副題所言,志在揭示「日本帝國毀滅之謎」。
之前《國家的啟蒙》,主要是通過描寫1853年「黑船」叩響日本國門到1912年明治天皇去世的歷史,探索「日本帝國崛起之謎」。作為一名財經記者,近年來致力於對日本史的挖掘與寫作,為什麼對日本有如此濃厚的興趣?
訪談者 高明勇(評論人)
對話人 馬國川(財經雜誌主筆)
緣起:福澤諭吉是我的「引路人」
《國家的歧路》
作者: 馬國川
出版社: 中信出版集團
文度記:你之前長期關註財經領域的報導,和改革主題的訪談,什麼樣的機緣,促使你對日本歷史如此感興趣?
馬國川:這完全是一個「意外事件」。2016年我獲得了日本國際交流基金會(Japan Foundation)的資助,到慶應大學做了4個月的拜訪學者。這所大學的創辦者,就是日本近代著名的思想家福澤諭吉。此前我知道這個名字,但是了解極少。2016年8月1日我抵達東京,才注意到最大面額的萬元日鈔上的人物就是福澤諭吉。當天晚上,我走進慶應大學校園,看到福澤諭吉的雕像,就特別想了解這個人的故事。通過閱讀,我發現,福澤諭吉一生沒有涉足官場,卻以自己的思想引領日本走向近代文明。作為遠東之東的島國,日本從被迫打開國門到躋身世界強國之列,書寫了一個洶湧澎湃的故事。多少風雲人物活躍在這段歷史中,壯懷激烈,成敗興亡,難道不值得追尋嗎?因此,我決定利用這寶貴的4個月時間,好好地尋找這個國家近代發展的軌跡。我閱讀歷史書,外出遊覽也有意去探尋斑斑史跡。每有興會,就把那些可感之人、可述之事記錄下來。我在「界面」網站開了一個專欄「扶桑讀史」,大致每周發表一篇。這些文章獲得了讀者的共識,既然吾道不孤,我也就更加努力。2016年11月底回國後,我繼續寫「扶桑讀史」專欄,直到2017年11月中旬完成最後一篇,才結束了一段奇特的閱讀和寫作體驗。
對我來說,集中這麼長時間閱讀另外一個國家的歷史,這是第一次。我一共寫了60篇文章,匯集在一起,就在2018年出版了《國家的啟蒙》。
文度記:從1853年的「黑船事件」,到1912年明治天皇去世,整整是60年時間。而你這本書也正好是60篇文章。兩個「60」,是巧合還是?
馬國川:不是巧合,而是我有意為之。不過,這些文章絕不是按年度選擇的,所寫的人物或事件都是我認為重要的。我想通過這些人物和事件,反映日本告別舊體制、走向近代國家的過程。
文度記:《國家的啟蒙》第一篇寫的是「黑船來航」事件,也就是美國的佩裡將軍率領艦隊叩響日本大大門。為什麼選擇這個故事作為開始?
馬國川:因為「黑船來航」是日本近代史的開端,就像鴉片戰爭對中國的影響一樣。其實,在1853年之前,日本和中國一樣,與世界隔絕,酣睡在太平夢中。正如康有為在《上清帝第四書》中所說,「若使地球未辟,泰西不來,雖後此千年率由不變可也。」問題是,堅船利炮駛進東亞,打破了停滯寧靜的迷夢,中日兩國由此開啟了「數千年未有之大變局」。
在我看來,在19世紀中期,不管是中國還是日本,都面臨同樣的「國家向何處去」的問題。當時的人們對此懵懂無知,我們作為後人看得很清楚,對中日兩國來說,從被推入現代化的巨流的那一刻起,它們的命運是共同的,就是走向世界、走向文明。
文度記:但從兩個國家的近代史來看,面對同一個問題的回答卻有很大差別。
馬國川:是的。和中國不同的是,日本沒有打一次「鴉片戰爭」,而是審時度勢,和美國人坐下來談判。因為它清楚自己的實力遠遠不如對手,知道清王朝早就在鴉片戰爭中一敗塗地,所以就採取了現實主義的態度。雙方簽訂了和平條約,然後日本就打開了鎖閉的大門。作為日本近代史的起點,這種識時務的做法對於日本後來的走向發揮了重要的作用。因為主動打開國門,所以日本能夠告別舊思想、舊體制,接受外來的思想,學習先進的思想學說和國家制度,而不是別別扭扭地不即不離,更不是蠻不講理地一概拒絕。中國的路徑完全不同。因為是鴉片戰爭失敗之後才被迫打開國門,清王朝一直耿耿於懷,認為這些邪惡的外國人也沒有什麼了不起。假如他們不跑進來,我們照樣是太平盛世。清王朝一直沒有清醒地認識自己,拒絕改革,喪失了發展機遇。
著名經濟學家、諾貝爾獎獲得者道格拉斯•諾斯曾提出「路徑依賴」理論,指出人類社會中的技術演進或制度變遷均有類似物理學的慣性,即一旦進入某一路徑(無論是「好」還是「壞」)就可能對這種路徑產生依賴,慣性的力量會使這一選擇不斷自我強化,輕易走不出去。如果說,近代日本的路徑是好的,那麼清王朝選擇的路徑顯然是不好的,導致中國的現代化道路走得分外艱難。
觸動:異國的改革者似曾相識
《國家的啟蒙》
作者:馬國川出版社:中信出版集團
文度記:盡管兩個國家選擇的路徑不同,不少人在讀《國家的啟蒙》的時候,卻有似曾相識之感。
馬國川:盡管中日兩國在具體路徑選擇上迥乎不同,一個被動而頑固,一個主動而決絕,但是歷史大脈絡驚人地相似,因為它們要完成的歷史進程是一致的,活躍在歷史中的人物都直接或間接對「國家向何處去」這個基本問題作出回答,並據此決定個人的選擇。因此,不同國度出現許多相似人物、相似事件,並非不可理喻。
比如那位森有禮,當年是日本思想啟蒙運動的健將,後來卻成為極力維護專制體制的國家主義者。中國近代以來也這樣的思想轉向者還少嗎?再如,日本開國之後的「愛國賊」們,以愛國者自居,對那些被他們認為是賣國的本國人士橫刀相向,肆意砍殺,中國這樣的「愛國賊」不也是很多嗎?
文度記:有一個細節值得關註,《國家的啟蒙》的主要內容是明治維新,出版時恰逢明治維新150周年,記得當時引起不小的回饋。但奇怪的是,在這個具有歷史意義的時間節點,日本關註明治維新的人似乎並不多,反而是在中國有不少人在回顧、討論明治維新。你怎麼看?
馬國川:因為日本已經完成了現代化,走出了明治維新的歷史陰影。因此日本人回顧明治維新,是把它作為單純的歷史來審視,很難激起情感上的波瀾。中國不同,我們至今仍然生活在1840年以來的歷史延長線上,我們還在為實現現代化而奮鬥。明治維新是中國的鏡子,當我們回顧明治維新的時候,其實也是在審視我們自己走過的道路,讓我們知道百年中國的進與退、得與失。只要沒有完成現代化的歷史任務,我們就走不出歷史的延長線,追問「日本做對了什麼」就有價值。
文度記:往往認為,明治維新是日本崛起的轉折點,在研究過程中,你有什麼新的發現,或認知的改變?
馬國川:確實,通過明治維新,日本實現了近代化,成為一個「與萬國並峙」的強國。與之相比,清王朝是一個失敗國家。可是,追趕西方國家初見成效之後,日本社會就開始出現了宣揚日本「特色」、維護「國體」的保守主義輿論。在20世紀初,日本出現了「和平崛起」與「武力崛起」的爭論。甲午戰爭、日俄戰爭的勝利,導致民族主義、軍國主義思潮興起,為日本後來的發展埋下了禍根。
因此,我認為明治維新不是一場真正意義上的建設現代國家的成功故事,而是一個成敗參半的改革故事。如果歷史在1912年戛然而止,這個國家從封閉落後一躍成了世界列強,很是值得學習。但是如果我們站在1945年來回顧歷史,就會發現,日本的現代化故事毋寧是一個失敗的故事。
反思:戒慎戒懼,才有可能避免歧途
文度記:寫完明治維新,又為什麼想到要寫《國家的歧路》?
馬國川:我所尊敬的吳敬璉先生在看過《國家的啟蒙》書稿後說,這本書好像沒有寫完,應該寫到日本戰敗。確實,從大歷史的角度看,自1853年黑船來航至1945年宣布無條件投降,是日本現代化進程中的一個完整階段:開國-追趕-崛起-歧路-毀滅。這是一個以成功始、以失敗終的故事。《國家的啟蒙》雖然多處指出明治晚期已經出現了歧途,畢竟沒有將故事講完。在先生的啟發和鼓勵下,我從2017年底開始寫作《國家的歧路》,歷時近兩年才完成。
文度記:圍繞一個國家,兩本不同的書,兩段截然不同的歷史,寫作過程中應該是五味雜陳吧?
馬國川:如果說,明治維新是一首由低沉到高亢的英雄交響曲,那麼從1912年開始的日本歷史則是從充滿希望的歡快節奏開始的,後來越來越混亂低迷,至1945年曲終之際,已經絕望哀痛,不忍聽聞。
文度記:在《國家的歧路》裡,你有一個說法,就是把日本與美國開戰稱為「民族切腹」,認為這是「20世紀世界史的最大謎團」,你認為謎底是什麼?
馬國川:「民族切腹」是1930年代美國駐日大使格魯的說法,我認為非常準確而形象。1941年日本和美國GDP總量比例為1:26,重要戰略物資的生產力比例為77.9:1。國力如此懸殊,與美國開戰顯然是愚蠢至極。其結果不但讓世界遭受塗炭,也讓自明治維新以來幾代日本人奮鬥得來的現代化成果毀於一旦。
造成「民族切腹」的一個重要原因,就是狂熱的民族主義控制了日本。在大正時代,日本政治多元化、社會多元化,但是進入20世紀30年代,這個國家的氣質發生了變化。彼時的日本人對國家馴服,認為滿足國家的需要是天經地義的,將國家利益置於自己的私人利益之上才是愛國的表現。強調忠誠於國家和毫不猶豫地為國捐軀,釀成一種盲目的民族主義。盲目的民族主義可以蒙蔽國民的心靈,也可以蒙蔽國家的雙眼。特別是在遭受世界經濟危機之後,日本沒有審視自己的問題,而是把西方視為自己的敵人。它自暴自棄地退出「國聯」,不斷地宣揚自己文化獨特、制度優越,號稱要「近代之超可」(克服現代性)、「超越西方」,仿佛全世界都應該學習日本。於是,政黨政治、議會制度等現代文明被踐踏,天皇制度被吹捧為世界最好政治體制,膽敢懷疑者就會被斥責為「非國民」(日奸),遭受打壓。
盲目的民族主義和狂熱的愛國主義的合流,必然導致軍國主義。於是,日本帝國就像一個失去理智的狂獸一樣,走向萬劫不復的戰爭深淵。
文度記:通過明治維新,日本成為躋身世界強國,給其他後發國家以巨大的鼓勵。可是最終它卻自取滅亡,有觀點認為這是後發國家追趕現代化的宿命,無可避免,你有什麼看法?
馬國川:當然不是。深入歷史現場觀察就會發現,即使是在歷史轉折點上,也並非只有一條道路可走,而是有多種選擇。即使在珍珠港事件前夕,日本也完全有避免戰爭的餘地。縱觀日本現代化的過程,這個國家似乎每向前邁進一步,就要立刻再倒退一步、甚至兩步才行,結果以失敗國家告終。
現代化是一個充滿荊棘的道路,只有戒慎戒懼,才有可能避免歧途。作為後發國家,尤其要保持理性,不要被盲目的民族主義所左右。這就是近代日本的最大啟示吧。
計劃:寫作延長線上關註日本「重生」
文度記:目前由於新冠病毒蔓延肆虐,世界範圍內民族主義思潮也在一些國家高漲。你怎麼評價這樣的現象?
馬國川:其實2008年世界金融危機以來,世界就已經進入多事之秋。這次全球性公共衛生危機加劇了民族主義思潮,導致全球化受挫,民粹主義上升,威權主義和強人政治回潮,地緣政治競爭加劇。在這種情況下,特別要警惕和抑制民族主義,絕不能放任、更不能縱容民族主義。
戰前的日本已經為我們提供了慘痛教訓。當時日本所有的舉措看起來好像都是通情達理的,可是日本人正是在讚同、甚至歡呼這些看似通情達理的舉措中走向了戰爭深淵。雖然有個別清醒者沒有被極端民族主義、國家主義潮流沖昏頭腦,但是大部分、包括知識精英都成為民族主義、國家主義的吹鼓手,推波助瀾,將國家推進災難的泥潭。殷鑒不遠,能不慎乎?
文度記:在《國家的歧路》裡你寫了不少知識分子,這是出於什麼考慮?
馬國川:因為我認為,知識分子對於追趕型國家具有特別重要的意義。自從19世紀以來,世界各國都在現代化道路上競走。追趕型國家裡的知識分子,重要的歷史使命就是衡量本國在這條道路上已經達到了什麼程度,不斷地提醒國家要走在正確的道路。這就是思想啟蒙的重要內容。因為正確的道路只有一條,而錯誤的道路卻有無數。一個國家一旦踏上錯誤的道路,就會付出慘重的代價。就像日本,在1930年代走上軍國主義的不歸路,給全世界帶來巨大的災難。因此,思想啟蒙的道路是艱難而漫長的。只要一天不成為現代文明國家,知識分子就一天也不能松懈。
文度記:我看你在《國家的歧路》的前言裡說,「比起歐美國家來,中國最應該學習和借鏡的是日本」。這是為什麼?
馬國川:對於一個處於上升時期的新興國家而言,必須以開放的心態,深入學習各國的發展經驗和教訓,從中汲取智慧,避免歧路。我特別喜歡周有光先生的名言,「要站在世界看中國,不要站在中國看世界」。在全球化時代,如果失去世界視野和歷史眼光,囿於本國,難免重蹈失敗國家的覆轍。縱觀世界近代史,失敗國家不是少數,而且有些國家還會在相同的地方栽跟頭。近代以來,中國和日本都面臨同樣的歷史任務,就是國家轉型。日本一度走在中國的前面,有成功的經驗,也有慘痛的教訓。因此,日本是中國的鏡子,也是中國的鞭子。
如果說,《國家的啟蒙》所寫的日本是中國的鏡子,可以在對照中發現中國現代化道路曲折艱難的內在原因;那麼,《國家的啟蒙》所寫的日本則是中國的鞭子,讓我們時時保持警醒,一定要走在正確的道路上,千萬不能誤入歧路。中國至今仍然處在以鴉片戰爭為起點的歷史延長線上,因為現代化任務還沒有完成。國運可長亦可消,端看是否能夠學習和反思。
文度記:《國家的歧路》之後,你還有什麼寫作計劃?
馬國川:在寫作的過程中,我逐漸產生了「日本三部曲」的寫作計劃,通過三本書描寫日本走向現代化的艱難歷程。《國家的啟蒙》和《國家的歧路》作為前兩部已經完成,正在寫作第三部《國家的重生》,計劃從1945年戰敗寫到1973年日本成功起飛。
穿越日本近代歷史長廊,深感後發國家的現代化轉型道阻且長。為了實現現代化轉型,後發國家是否註定要付出巨大的代價?如果沒有外力推進,東亞國家隻靠自身努力是否能夠完成現代化轉型?從日本、韓國、台灣地區來看,似乎都很難。這個結論,令人沮喪。但是我相信,歷史不是等來的,而是人們創造出來的。近代以來,好幾代中國人都在為建設現代中國而奮鬥,「顛沛必於是,造次必於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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