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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67年6月,楊廷熙,一位患有口吃症的小官員,突然成了全國知名的人物。
他的文章,不但在京城之中廣為流傳,連遠在湖北的曾國荃與遠在湖南的郭嵩燾也在閱讀。曾國荃在家書裡稱讚楊廷熙「有膽有識」,郭嵩燾則將楊廷熙的名字與文章寫入了日記。
那是一篇長達五千字的奏折,主旨是抨擊清廷不該設立同文館。
一、不得不設的同文館
所謂同文館,顧名思義是要培養翻譯人才。
該館的設置,與清廷1840年之後屢屢因翻譯問題在對外交涉中陷入被動吃虧的困境,有直接關係。鑒於翻譯常常造成不必要的外交糾紛,1858年,中英兩國簽訂《天津條約》時,其中寫入了這樣一條規定:
以後,英國方面的文件,「俱用英文書寫」;考慮到清廷缺乏能看懂英文的人才,「暫時仍以華文配送」,仍附帶一份中文版。等清廷遴派人才將英文學好之後,英國方面將不再提供文件的中文版。而且,「自今以後,遇有文詞辯論之處,總以英文作正義」,雙方以後若對文件內容出現理解上的分歧,須一律以英文版本為準。
也許是對清廷動作緩慢的不滿。1860年英法聯軍攻占北京後,迫使清廷簽訂了新的《北京條約》。新條約裡不但重申了交涉「皆使用英文」,若詞義有分歧須「以英文為準」等規定,還給「暫時附華文」一事定下了一個三年的期限,要求清廷「酌情於三年內遴派中國學生學英文」。首批學生的英文學業完結後,英方即停止向清廷提供外交文件的中文版。
在這種內有需求、外有壓力的情形下,1862年,由恭親王奕訢、李鴻章、曾國藩等人牽頭,總理衙門設立了「同文館」,招收學生入內,學英、法、俄三國語言。稍後,因察覺到制造、使用洋槍洋炮洋船必須對包括數學、物理、化學、天文學等在內的近代科學有所了解,奕訢等人又於1866年末奏請,欲在同文館內開設算學和天文學課程。奕訢們在奏折衷說:
「洋人制造機器火器等件,以及行船行軍,無一不自天文、算學中來。」
奕訢此舉,讓遠離決策中樞、卻因飽讀聖賢之書而充滿了使命感的楊廷熙深受刺激。
京師同文館設在總理衙門內
二、楊廷熙的十條「大不解」
在奏折裡暴走之前,楊廷熙讓家人購買了一具棺材,以備後事。
奏折開篇,即用天災示警來批判清廷不該設立同文館。楊廷熙說:從今年春天到夏天,一直幹旱,沒有下雨,還常常陰霾蔽天,禦河的水也幹了,京城裡還出現了瘟疫。本月初十又刮了一場昏天黑地長達兩個時辰的大風。這種不祥的天象,肯定是因為施政上出了失誤。京城中的街談巷議,都說是設立同文館的緣故,說向洋人求學是走上了「師敵忘仇」的歧路。
楊廷熙不反對派人去學點英文、法文,但他無法接受要向外國人學數學和天文知識。他在奏折衷說,孔子、孟子都不重視天文和數學,他們「不言天而言人,不言數而言理」,立意非常深遠。如今卻要花巨資請洋人來同文館教天文和數學,我思前想後了一個多月,還是想不通。我有十條大不解之處,要和皇帝、兩宮太后與眾大臣說道說道。
第一條大不解是:洋人乃不共戴天的仇敵,先皇(鹹豐)就是因為洋人入侵不得不逃亡熱河並在那裡去世的。總理衙門以「不知星宿」為恥,卻不以向不共戴天的仇敵求學為恥,這種「忘大恥而務於小恥」的做法,我實在不能理解。
第二條大不解是:天文、數學、方技藝術這些東西,明明是中國最厲害、最先進(歷代之言天文者中國為精,言數學者中國為最,言方技藝術者中國為備),西學的那些輪船機器,和我們的太元、洞極、潛虛相比,在「幽深微妙」方面就未必比得過我們。而且「中國為人材淵藪」,人才濟濟,不可能找不到超越洋人的天文學者、數學專家(豈無一二知天文、明數學之士足以駕西人而上之者哉?)。清廷如此這般「自卑尊人、舍中國而師夷狄」,屈尊降貴跑去跟洋人求學,我實在不能理解。
第三條大不解是:輪船機器,是洋人賴以壓制我們的工具。我們向他們學輪船機器制造之術,不過是以輪船對抗輪船,以機器對抗機器,這是沒用的,勝不了他們。要想想宋史裡說的,水賊楊太擁有「其行如飛」的大船,結果還是被沒船的岳飛給剿滅了,「可見輪船、機器不足恃也」。再說了,中國幾千年來沒有搞輪船機器,疆土不也是一代大過一代?想我本朝康熙時代不準西洋輪船靠岸,洋人們不也得「俯首聽命不敢入內地一步」?最近這些年我們被洋人各種欺負,全是因為沿海的將帥督撫「開門揖盜」,朝中的大臣們聽風是雨「先存畏憚之心」,被那些不實傳言嚇破了膽。不去解決這些問題,只顧著向洋人學如何造輪船造機器,我實在不能理解。
第四大不解是:如今的當務之急,不在學天文知識,而在改革人事;不在學數學知識,而在讓政治回歸清明。就我所見,上下處處都是貪污腐敗與玩忽職守,「善政未修於上,實學未講於下」,卻大力招人學天文數學,我實在不能理解。
第五大不解是:謀求自強是一定要的。可是自強的辦法,是要皇帝兢兢業業,官員各盡其職。如今呢?宰輔、臺諫、吏部、戶部、兵部、工部全都在消極怠工。不解決這些人和這些問題,「徒震動於海外機器、輪船」多麼厲害,我實在不能理解。
同文館學生訓練外文書寫
第六條大不解是:科舉出身的讀書人乃忠君愛國的重要人員,而洋人是我們的世仇。讓這些讀書人去拜洋人為師,如果洋人心懷鬼胎對他們「施以蠱毒、飲以迷藥」,把他們的「忠義之氣」全給消了,那豈不是就要大事不妙?所以我不能理解。
第七條大不解是:洋人既然用機器輪船打敗了我們,「斷不肯以精微奧妙指示於人」,肯定不願意將裡面的真學問傳授給我們。即便我們學到了其中的精髓,也不過是與洋人並駕齊驅,仍然無法打敗他們。我們不想著「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的古訓,不想著走別的路去出奇制勝,隻知道學洋人依樣畫葫蘆,實在是走錯了路,我不能理解。
第八條大不解是:讓尊貴的科舉出身的讀書人,去向洋人學天文數學,這些人被洋人污染之後,將來成為公卿大臣、督撫大吏,必然會和洋人「聯合響應」,一起作亂。臣我認為,向洋人學知識這件事,「疆臣行之則可,皇上行之則不可;兵弁少年子弟學之猶可,科甲官員學之斷不可」,李鴻章這些地方官可以做,皇上你絕對不能做;地位卑賤計程車兵可以學,科舉出身的讀書人絕對不能學。如今,總理衙門卻誘導著皇上去幹這個事,我實在不能理解。
第九條大不解,是不滿同文館以優厚的待遇招生,並在學成後提供優越的職位。第十條大不解,是抨擊不與眾大臣商議,僅憑「總理衙門數人之私見」,就決定了開設同文館這樣的大事,讓國家的「夷夏之防」就此崩潰瓦解。
末了,楊廷熙還說,「同文館」這個名稱,是宋代奸臣蔡京當權時用過的監獄名,那「同文館獄」是個專門殘害忠良的地方。所以「謹請收回成命」,請皇帝與兩宮太后下旨,廢除同文館這個壞東西。
這十條大不解當中,有些是胡攪蠻纏扣帽子,比如談什麼「大恥」「小恥」。有些是邏輯混亂,比如人事混亂、各機構的消極怠政確屬事實,但這些問題的存在,與同文館開設算學、天文課程是兩碼事;前者沒能解決不意味著後者就不可以去做。有些則是見識短淺的虛妄之語,比如完全不懂近代天文學為何物,想當然地將之等同於中國傳統的「星宿學」;再比如完全不懂近代數學為何物,反認定千餘年前關於數學的基礎認知更加「幽深微妙」;再比如,他還相信洋人擁有下蠱下迷藥來控制人的思想的能力。
但是,無知之外,楊廷熙的焦慮是真實的,是發自肺腑的。
1900年,京師同文館學生與中外教師合影
三、理學宗師大戰恭親王
同文館開設算學、天文學課程,引爆清廷的朝野輿論,是在1867年3月,也就是楊廷熙呈遞五千字雄文之前三個月。
導火索是監察禦史張盛藻的一封奏折。他在奏折裡指責說:讓科舉出身的「正途人」,去學洋人的奇技淫巧,還用金錢和官職的賞賜來誘惑他們入學,這是是重名利、輕氣節!是要把天下的讀書人引入歧途。
在奕訢的運作下,這封奏折被駁回,沒有進入到朝堂的討論之中。駁回的諭旨裡說,天文學與算學不是奇技淫巧,是儒家讀書人應當學的知識。
張盛藻遇挫後,在讀書人中有著崇大聲望計程車林領袖、大學士倭仁親自登場。他上奏直言,反對科舉出身的讀書人向「夷人」拜師,理由是這樣做會「變夏為夷」動搖國本。倭仁是有影響力的理學家,他的奏折不能直接駁回了事。於是在呈遞奏折的當天,兩宮皇太后立即召見了倭仁。但談話並不愉快,沒能達成共識,問題被拋給了恭親王和他領導的總理衙門。
總理衙門出具了一封相當長的奏折,來回復倭仁。奏折衷大談國家的危機之深,和開設數學、天文課程的重要性。為給倭仁制造壓力,還附上了曾國藩、左宗棠、李鴻章等人的意見。末了,奕訢將了倭仁一軍,說道:
「既然該大學士認為我們此舉不可行,會亡國,想來一定是別有強國良策。若該大學士確有良策,可以制服洋人使國家不受欺侮,臣等自當追隨該大學士,竭力效勞。如果沒有其他良策,僅大談忠義與禮儀,說這些可以制服洋人,臣等實在不敢相信。」
倭仁也不示弱,再次上奏回復奕䜣:
「如果該王大臣確有把握,認為讓夷人來教中國人算學,必能使學生將算學精通,必能將精巧的機器造出來,而且中國的讀書人也一定不會被夷人蠱惑利用,最後那些夷人醜類必能被我殲滅,那自然是再好不過。但是,如果做不到這些,卻先敗壞了人心,那就不如不要開設天文算術課程。」
倭仁要奕訢做出一種絕對性質的保證。奕訢不傻,自然不會往陷阱裡跳。他在回奏中說,「倭仁說的那種把握,臣等不敢保證,只能盡力盡心去做應當辦的事、能夠辦的事。至於成敗利鈍,即便是諸葛亮也無法預料,何況臣等。」然後,他抓住倭仁奏折衷的具體言語展開攻擊:
「該大學士上次的奏折裡說,天下之大不患無才,要學算術不必師從夷人。那麼,該大學士肯定知道哪裡有超越洋人的算術人才。臣請擇地另設一算術館,由該大學士負責聘請教師、招生授課,以觀其成效。」
被難住了的倭仁,不得不據實上奏,說自己並不認識「精於天文算學之人」,不敢隨便推薦。奕訢取得了兩宮太后的支持,於是對倭仁不依不饒,又要求他隨時隨地留心訪查,一旦找到精於算術的本國人,須立即保奏。為了向朝野輿論展示論戰的勝負,清廷還下旨給了倭仁一份新工作——去總理衙門做「行走」。「行走」雖然是個閒官,辦理的卻是夷務。倭仁素來高倡「夷夏之防」,絕不肯受這種羞辱,遂以生病為由,規避了這項職務。
倭仁也曾攻擊過張之洞的洋務
靠著兩宮太后的支持,奕䜣贏下了與倭仁的論戰,卻輸掉了同文館。
曾國藩說,倭仁雖然遭到了皇權的打壓,但卻「盛負時望」,在士林中的聲望比之前更高了。京城裡的讀書人,編出了各種各樣的段子來支持倭仁、嘲諷同文館。有人在同文館門口貼標語,說裡面的人都是「鬼谷弟子」,說所謂的同文館是「未同而言,斯文將喪」。
京城之外,讀書人也普遍支持倭仁。在浙江老家丁憂的李慈銘,讀到邸報上刊登的論戰奏章,大發感慨,說開設同文館,是「以中華之儒臣而為醜夷之學子」,稍有人心之人都是不肯去學的。如今有人去學,說明這個時代「禮義盡喪」,非常危險。
據郭嵩燾日記披露,湖南的京官們,曾召開過一次集體會議,做出過一個決定:凡有進同文館向洋人求學的,以後不準進入會館,我們集體抵制他,不認他是同鄉。湖南會館「開風氣之先」,山西的京官們也隨即跟進。結果是同文館很難招到學生,聘請的有限幾個中國教師李善蘭等,也以疾病為由遲遲不願去同文館開課。一位叫做額布廉的英文教師觀察到,自倭仁公開反對數學和天文課程之後:
「同文館沒有錄取任何體面的人,年輕人只要在其他領域有點發展的機會,都不會把他們的命運與同文館聯繫在一起。那少數的幾個來報考的人都是些失意無能者,他們只是為著總理衙門提供的優厚待遇而不顧惜其名譽。」
據統計,天文算術館第一次招生,「正途投考者寥寥」,科舉出身的「詞館曹郎」,均以入館學數學為恥。將非科舉出身的「雜人」編到一起,總共才得98人。後又有26人缺考,勉強錄取了30名。半年後的例考,又淘汰了20名「毫無功效之學生」,最後僅剩10人,不得不與外文館學生合併。亦即:開設僅半年,天文算術館已名存實亡。
奕䜣
四、一個真誠的無知者
說回楊廷熙。
這是一個完全遊離在核心決策層之外的邊緣人物。如果不是清廷因為大旱下詔讓天下官員給朝政提意見,他這個小小的「候補直隸知州」都未必有機會將奏折送到皇帝跟前。如果不是這份多達五千字的超長奏折,他甚至不會在史書中留下半點蹤影。
楊廷熙呈遞那份奏折的時候,倭仁與奕䜣的辯論早已塵埃落定,同文館也已陷入舉步維艱之中。為個人前途計,寫這篇五千字的雄文,是很蠢的行為。尤其是這雄文之中,還有許多針對當朝權貴的犀利指責。同時代之人歐陽昱,在讀了楊廷熙的奏折後,是這樣總結其內容主旨的:
「痛言兩宮太后過失,不善用人;恭王李相泄泄沓沓,一以和為主。低首犬羊,絕不顧國家大體,罪皆可殺。」
這也是楊廷熙在呈遞奏折之前,先給自己買了一幅棺材放在家中的緣故。可以想見,他是發自肺腑地認為清廷不需要近代數學和近代天文學、向洋人求學近代數學和近代天文學是一件大大的壞事。
他是一個真誠的無知者。這種真誠,或許才是1867年的中國最無奈的事情。
清廷對楊廷熙奏折的批復,是「呶呶數千言,甚屬荒謬」。但他預備的棺材,最後並沒有能夠用上。據說,慈禧在見到奏折之後大怒,曾下旨逮捕楊,欲將之誅殺。結果被慈安太后所阻,理由是「殺之適成其直名,而我惡名遂為千秋萬世所指摘」——殺了他,就成全了他犯顏直諫的美名,也讓我們的惡名流傳千秋萬代。
再後來,楊廷熙回歸小人物,從歷史的前臺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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