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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西元1153年,南宋臨安城。
榜單放出那一刻,一個劍眉星目的小夥子在心中暗暗喊了聲「yes」!全國第一(省元/會元)的好成就,足夠母親大人在閨蜜群裡炫耀兩個月了吧。
同來看榜的友人卻將他拉到僻靜處,一臉凝重。
小夥子聳了聳肩:看到你名次沒我高了,但也不用這樣吧?這只是省試,後面還有殿試呢!對方卻搖了搖頭,眼睛裡結滿寒霜:陸遊兄弟,你闖大禍了!
在友人的提醒下,陸遊終於看清了緊隨在自己後面的那個名字——秦塤。當朝宰相秦檜的孫子。早就憑著門蔭制度官居敷文閣待制,卻仍紆尊降貴,來考場和這些普通青年一爭高下。
陸遊頭頂的天空瞬間暗了下來。這次考試的主考官,是怎麼混的官場?他是真的沒有眼力見,還是存心坑我呢?我再也不要當第一了……
果不其然,友人的擔心並不多餘。
第二年,陸遊以省試第一的成就沖擊殿試,結果竟然名落孫山。其中誰在上下其手,不問可知。而那位秉公閱卷把陸遊評為第一的主考官,也被秦檜摁在地上穿了一屁股的小鞋。
若不是恰巧趕上宰相大人大限來臨,一命嗚呼,兩人就不知還將面對怎樣的「修理」了。
影視劇裡的秦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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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和秦檜那個孫子構成了競爭關係,當然不是陸遊被黑掉的唯一原因。更讓秦丞相不能忍受的,是他喜論「恢復」。
當時南宋朝廷對北方金國的基本國策,是能忍則忍,花錢消災。主戰派的下場,岳飛就是前車之鑒。政治風向如此,作為考生的陸遊竟然逆風而行,滿嘴決一死戰、收復華夏,結果可想而知。
科舉的陽關道走不通,只能辛苦下基層。可能是在恩師曾幾(就是寫「梅子黃時日日晴」那位)的舉薦下,已經34歲的陸遊出任福州寧德縣主簿,一個九品芝麻官。空有雄才大略,卻只能屈身文書雜務之間,沒有進士文憑的人生,就是這麼黯淡。
不過,位卑未敢忘憂國,沉抑下僚的陸遊,時時刻刻都在以自己的方式關註著國家的前途命運。
西元1161年,金主完顏亮親率六十萬虎狼之師傾巢來襲,南宋倉皇應戰,一開始左支右絀,最後卻在傳奇書生虞允文的帶領下取得采石大捷。而北方故土的人民也沒有閒著,一支民兵隊伍在均州知州武鉅等人的帶領下,竟然收復了曾經的西京——洛陽。
小人書《采石之戰》
《聞武均州報已復西京》白髮將軍亦壯哉,西京昨夜捷書來。
胡兒敢作千年計,天意寧知一日回。
列聖仁恩深雨露,中興赦令疾風雷。
懸知寒食朝陵使,驛路梨花處處開。
將近400年前,唐軍收復河南河北,持續八年的安史之亂宣告結束。詩人杜甫激動地寫下千古名作《聞官軍收河南河北》,並在詩的末尾展望未來:即從巴峽穿巫峽,便下襄陽向洛陽。天哪,終於可以回家了!洛陽,我來了!
陸遊從未涉足過的西京洛陽,是大宋皇室的龍塚所在,北宋歷代皇帝均安葬於此。陸遊的想法比杜甫更開闊:已經數十年無人祭掃的皇陵,終於要在梨花盛開的寒食節,迎來久違的朝陵使了!那些蒙羞已久的亡靈,眼前的雲霧終於消散開來,露出驕陽萬裡的天空了!
然而——早歲那知世事艱,華夏北望氣如山。(《書憤》)
作為陸遊早期的代表作,《聞武均州報已復西京》的確是樂觀過頭了。短暫光復的洛陽城很快又被金兵收了回去,采石大捷也並沒有改變金強宋弱的根本格局。
而讓陸遊更加想像不到的是,倘若宋朝真的派出朝陵使者,當他們懷著激動心情到達列祖列宗陵寢,他們將看到,那裡斷壁頹垣,一片狼藉。因為早在十幾年前,這些漢人看得比命還重要的皇室祖墳,就已經被金兵挖了個底朝天。
03
北宋大文豪歐陽修有個犀利又紮心的說法,叫「窮而後工」。意思是:文人在世俗世界越是混不好,寫詩作文往往越是大放異彩。已經三十好幾但人生還沒看到什麼光彩的陸遊,把滿腔心血都投註到了翰墨的世界。那時的他絕對想不到,這樣一項嘲風詠月不接地氣的技能,竟然會給他的人生帶來那麼大的轉機。
在陸遊寫《聞武均州報已復西京》的第二年,宋高宗的繼任者,南宋孝宗皇帝和一位臣子周必大閒聊。喜歡讀書的孝宗最近一直沉浸在李白詩集帶來的飄逸亢奮當中,在他心中產生了一個好奇的想法:我堂堂大宋王朝(雖然只剩半邊),眼下有沒有能和李白並駕齊驅的大詩人呢?
周必大的回答讓孝宗很開心:有的,這個人叫陸遊,人稱「小李白」。
孝宗並不知道周必大的另一個身份:陸遊的好朋友。他記住了這個名字。
沒多久,兩名高官聯名推薦優秀人才的奏折恰好被遞到了孝宗面前,翻開奏折後孝宗樂了:怎麼又是這個陸遊!經過一次隆重的召見後,孝宗對陸遊頗為滿意,於是他送了陸遊一份大禮:一張進士文憑(賜進士出身)。
不要小看這份禮物,每年通過考試升級為進士的讀書人以百千計,可皇帝親自發文憑賜進士出身,兩宋總共也沒有幾個。可以說是榮寵非常了。
看起來,38歲的陸遊終於迎來了人生的春天,往後的劇情就該是鮮花著錦,雲程萬裡。可實際上,不到一年,陸遊就灰溜溜地被孝宗皇帝趕出了京城,得到的禦制臨別贈言竟然是:陸遊,就是一個反覆小人,他早就該滾蛋了!
這件事,要怪,也只能怪陸遊那「該死」的正義感了。
龍大淵和曾覿(dí)是孝宗禦座前兩大紅人,恃寵而驕,沒少幹壞事。這樣的人留在中樞朝廷,當然是禍害。於是陸遊向一位重臣張燾進言:先下手為強,早點讓這哥倆哪涼快哪呆著去吧!
張燾(tāo)就向孝宗進言請求驅逐龍、曾二人,卻引起了孝宗的警惕:愛卿你平時可不愛摻和這種事啊,說,是誰攛掇你的?
於是孝宗又一次聽到了陸遊的名字,只是這一次,這個名字激起的卻不再是愛才之心,而是熊熊怒火。
陸遊的大好前程就這樣葬送了。他光顧著為蒼生社稷著想,卻忘了為自己考慮:龍大淵和曾覿跟隨孝宗多年,在孝宗登基之前就深得聖心,頗受愛重。正所謂疏不間親,皇帝用人,聽話盡忠常常排在人品才華前面。所以歷朝歷代,皇帝身邊從不缺奸臣佞臣,而且往往要把陸遊這樣的正人君子鬥得落花流水,掃地出門。
04
失了聖眷後,陸遊的職業生涯只能在低位徘徊,而且時常失業在家。
一提起陸遊,我們常常想到他和唐琬虐心的愛情故事,想到他感時思報國,一生志在恢復。這樣一些直覺反應很容易讓我們忽略了另一件事:其實陸遊一生,和許多大詩人一樣,也是在窮困潦倒中度過的。
西元1172年,48歲的陸遊上書丞相虞允文(就是11年前率領宋軍取得采石大捷的那位傳奇書生),試圖得到對方提攜。在這封自薦信裡,陸遊沒有誇耀自己如何文武雙全才高於世,而把主要的翰墨放在了一件常人難以啟齒的事情上——哭窮。
具體情形如下:
在輾轉就業的過程中,陸遊常常沒有回家的路費,家裡雖不止於揭不開鍋,但也常常延續數月喝粥度日。因為窮,子女難以婚配,老父親操碎了心。
概而言之——「某而不為窮,則是天下無窮人」。所以就請您發發善心,給我個官職幹幹吧。「不賴其才,不藉其功,直以其窮可哀而已」。
此時的陸遊,已經做過三任通判,也就相當於今天的副市長。怎麼就窮到這個地步呢?
一方面,古代的州(相當於今天的市),無論人口、土地、經濟規模都和今天不能比,更重要的原因可能還在於,陸遊一生為官清廉,不擅長撈錢。而光靠薪水養家,對任何時代的官員來說,都不是件容易事。
不管怎麼說,在虞允文的關照下,陸遊總算迎來了人生一個新階段:他如願以償得到了一個新職位,去四川宣撫使王炎的幕府工作,地點是在他心心念念的抗金前線——南鄭。在南鄭的八個月,雖然經常風餐露宿,戎馬倥傯,甚至要和死神擦肩而過,卻是陸遊一生中最暢快的時光。直到滄桑的數十年後,這段往事仍然歷歷在目,不斷被他形諸筆端。
投筆書生古來有,從軍樂事世間無。(《獨酌有懷南鄭》)一個人做自己真正喜歡的事,條件再艱苦,內心也無比快樂。
明明年近半百,晚年的陸遊卻用這樣的詩句形容當時的自己:念昔少年日,從戎何壯哉!(《歲暮風雨》)憶昔西征日,飛騰尚少年!(《憶昔》)
48歲的「少年」,大概也只有在抗金前線才可以見到了。其實,在陸遊年方三十,報國無門之時,他就感慨自己「老態轉眼足」(《和陳魯山十詩》),如今十幾年過去,他反倒變成了少年,只能說一個人是年輕還是衰老,實在是和臉上皺紋深淺無關,和頭上髮際線高低無關了(默默摸了摸自己的髮際線……)。
從軍南鄭,也是陸遊一生詩詞創作的重大分水嶺。勁健雄奇的巴山蜀水和鐵馬冰河的軍旅生活,讓陸遊深深反省了自己青年時代藻繪雕琢的創作風格,一股閎中肆外的風雲之氣,開始在他筆端飛騰舒卷。
《金錯刀行》黃金錯刀白玉裝,夜穿窗扉出光芒。
丈夫五十功未立,提刀獨立顧八荒。
京華結交盡奇士,意氣相期共生死。
千年史冊恥無名,一片赤忱報天子。
爾來從軍天漢濱,南山曉雪玉嶙峋。
嗚呼!楚雖三戶能亡秦,豈有堂堂中國空無人!
作為一把鋒芒遼闊的金錯刀,陸遊已經在黑匣子裡蒙塵太久,如今,終於到了霜刃大開的時候了!如果說從前,陸遊對前線的金戈鐵馬只有蒼白的想像,如今,那些殺敵的壯心、破陣的雄心、報國的赤忱,便都安放在了樓船夜雪和鐵馬秋風之間。
而幕主王炎的雄才大略,他費盡心血構築起來的千里雄兵,也讓陸遊對未來充滿了信心。書生報國,似乎不再是一個遙不可及的夢想。
可這一切,卻隨著來自臨安的一紙詔令轟然坍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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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前所述,南宋主戰派向來受到主和派的壓制,不能盡情揮灑雄心。王炎在四川經營四年,一直試圖主動出擊,卻屢遭朝廷掣肘。四年過去,主和派風頭更盛,主戰派的領袖虞允文被罷去相位,王炎也被一紙詔令召回京城,投閒置散。
南鄭不能呆了,陸遊獲得了一個新職位,地點是人稠物穰的錦官城——成都。
從偏遠荒寒的前線調到燦爛繁華的大城市,一般人高興還來不及,陸遊卻失魂落魄。在去成都的路上,陸遊經過了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劍門關,一場小雨淅淅瀝瀝地擾動著他的心神。
《劍門道中遇微雨》衣上征塵雜酒痕,遠遊無處不消魂。
此身合是詩人未?細雨騎驢入劍門。
李白覺得自己應該是帝王師,杜甫希望自己能夠「致君堯舜」,李賀想要「收取關山五十州」,可最終,他們都不過是個吟風弄月的詩人。
離開前線的陸遊,覺得自己這輩子大概也只是個詩人了。新的職位也很雞肋——冷官無一事,日日得閒遊(《登塔》)。
他沉迷於酒精帶來的虛幻安慰,頻頻出現在秦樓楚館,在醇酒婦人、綿綿風月中消磨時光和壯志。
詩人范成大的到來,曾經給陸遊在成都的苦悶生活帶來了一絲活力。作為四川制置使,范成大給予陸遊多方照顧,他和陸遊的關係,有點像當年的嚴武和杜甫。不過在旁人看來,范成大平交陸遊是惺惺相惜,愛才若渴,陸遊作為一個七品小官卻和領導沒大沒小,未免太失禮法了。
官場上關於陸遊的負面評價開始發酵,本來陸遊提拔在望,即將從嘉州(今四川樂山)代理知州轉正,一個「燕飲頹放」的罪名卻讓這次提拔胎死腹中。
所謂「燕飲頹放」,意思是,整天吃吃喝喝,思想消極,行為放縱。從陸遊的實際生活來看,這個罪名或許並不冤枉,陸遊還賭氣地自號「放翁」來回擊這項指控,可彈劾陸遊的人大概故意忘記了,陸遊的本職工作幹得怎麼樣。關於這一點,《樂山縣志》用了八個字來形容:流風善政,至今頌之。
「燕飲頹放」,並不是陸遊一生受到的唯一指控。西元1189年,63歲的孝宗皇帝在禪位退休前,突擊提拔了一批幹部,其中的最末一班車正是陸遊。聖心就是如此反覆無常,說不帶你玩就不帶你玩,說寵你就寵你。
陸遊從清閒無事的軍器少監被提拔為正六品禮部郎中,事業上原本看到了一點希望。但還沒到年關,孝宗的繼任者光宗就又來一道詔書,罷了陸遊的官。這次的理由仍然冠冕堂皇:嘲詠風月……前後屢遭白簡,所至有污穢之跡。意思是:陸遊整天嘲風詠月,為官多次被彈劾,所到之處都有醜行。
概括起來就是:生活作風大大的壞!至於貪污腐敗、欺壓良民、草菅人命等等,一樣沒有。
說白了,陸遊在生活作風上受到的指控,和歐陽修兩次被誣告亂倫,是一個道理。
眾所周知,要想搞倒一個官員,最有殺傷力的罪名通常都是「貪腐」。可陸遊偏偏一生清廉,壓根沒給別人這個機會,那沒辦法,只好從生活作風上下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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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總有人想要搞倒陸遊呢?醉翁之意不在酒,原因可能有兩個。
首先,主戰派和主和派在朝中的鬥爭,向來很激烈。陸遊是個堅定且十分高調的主戰派,他那一大堆高喊殺敵抗金的詩,在主和派看來無疑相當礙眼。這一點,大學者朱熹一語中的:恐只是不合做此好詩,罰令不得做好官也。
其次,和朝中的人事變動也有關聯。陸遊的好朋友周必大,曾經官至丞相,但在1189年遭彈劾貶官,拔出蘿蔔帶出泥,和周必大交好的官員便也牽連受害。
周必大
這次罷官幾乎是給陸遊的職業生涯宣判死刑,畢竟他此時已65歲高齡。此後二十年間,他退居老家山陰(今浙江紹興)農村,日常無事,專力作詩。
美睡宜人勝按摩,江南十月氣猶和。
重簾不卷留香久,古硯微凹聚墨多。
(《書室明暖終日婆娑其間倦則挾杖至小園戲作長句》)
表面看,這樣的生活怡然自得,是許多文人寤寐以求的田園村歌。可你若翻開詩人內心的重簾,窺向房櫳深處,便可知這寧謐之中波瀾湧動,閒情背後義憤交加。
三萬裡河東入海,五千仞嶽上摩天。
遺民淚盡胡塵裡,南望王師又一年。
(《秋夜將曉出籬門迎涼有感》)
英雄遲暮,壯志未酬,至少還能享受平靜的晚年。而北方淪陷區的人民,在倒懸之中望穿秋水,卻何曾看到過半點希望!
靖康之恥後,寫詩是野蠻的。如果陸遊手中的如椽之筆,隻陷溺在自己的小確幸裡,我們今天的歷史,大概也沒有他一席之地了。
風卷江湖雨暗村,四山聲作海濤翻。
溪柴火軟蠻氈暖,我與貍奴不出門。
僵臥孤村不自哀,尚思為國戍輪臺。
夜闌臥聽風吹雨,鐵馬冰河入夢來。
一般人很少知道,我們耳熟能詳的《十一月四日風雨大作》其實有兩首,第二首呈現給我們的陸遊形象固然高大完美,但若加上第一首,卻更通人情,也更顯性情。
風雨如晦,僵臥孤村,本是一番淒涼景象,但溪柴火軟,貍奴(貍奴就是貓)在抱,詩人的生活其實是很安逸的,窗外翻卷的不過是別人的天風海雨罷了。可就在這獨善其身的逸樂之中,詩人卻偏偏思念著輪臺兵火,夢見了鐵馬冰河,這常人安之若素的生活,其實詩人從不曾貪戀過!
陸遊存詩九千四百多首,如果不把乾隆算作詩人(乾隆:我做錯了什麼……),陸遊就是歷史上存詩最多的,比李白杜甫王維白居易李商隱加起來還要多。
在考場上,太過優秀的答卷常常會讓我們心生疑竇。陸遊存詩如此之多,是否意味著他對自己要求過寬,隨手之作也不捨得刪減呢?
答案是一個大寫的否定。陸遊甄選自己詩作時,簡直就是大刀闊斧,儼然一臺沒有感情的刪詩機器!在他42歲之前,一共寫了一萬八千八百首詩,可是晚年整理詩集的時候,他隻留下了940首!你以為這就完了?後來他又多看了一眼,又向這940首舉起了屠刀……最後,只有94首詩劫後餘生,(瑟瑟發抖地)留在了他的詩集裡。
如前所說,年輕時的陸遊曾被稱為「小李白」,隨著歲月流逝閱歷紛繁,他卻把杜甫詩歌的沉鬱頓挫逐漸融在了原先的飄逸奔放之中。李杜合體,風騷百態,是陸遊詩歌一大特色。
對很多學詩者來說,杜甫高超的技藝每每令人精進良多。在這方面,陸遊也不遑多讓。他最為人稱道的,便是出神入化的對仗技巧。關於這一點,比陸遊小六十多歲的詩人劉克莊有一句評價很精彩:古人好對偶被放翁用盡。這簡直不只是在「羨慕嫉妒恨」,而是在「控訴」了:大哥,你把好對偶/對仗用完了我們怎麼辦……
前面提到過的「重簾不卷留香久,古硯微凹聚墨多」就是陸遊對仗藝術的典范,雖然這兩句在《紅樓夢》中被林妹妹視為反面教材,但其體物之細致與情韻之清雅,實在登峰造極。其它大受好評的對仗句還有:全家穩下黃牛峽,半醉來尋白鷺洲;一身報國有萬死,雙鬢向人無再青;萬卷古今消永日,一窗昏曉送流年。「萬卷」一聯形容讀書之樂,深得我心。
在題材內容層面,每個詩人往往都有他看家的本領。比如,王維的山水田園詩,王昌齡的邊塞詩,白居易的諷喻詩,李商隱的愛情詩。陸遊詩集中最令人矚目的,無疑要屬抗敵復國這一主題(其中許多篇目可以歸入邊塞詩的范疇)。「上馬擊狂胡,下馬草軍書」(《觀大散關圖有感》),就是對此類主題的極致表達。
早歲那知世事艱,華夏北望氣如山。
樓船夜雪瓜洲渡,鐵馬秋風大散關。
塞上長城空自許,鏡中衰鬢已先斑。
出師一表真名世,千載誰堪伯仲間。
(《書憤》)
作為陸遊的代表作之一,這首《書憤》跌蕩放誕起伏,神完氣足,有凌雲壯心,也有慷慨悲鳴,即便是杜甫的七律來了,也足夠分庭抗禮一下了。
和戎詔下十五年,將軍不戰空臨邊。
朱門沉沉按歌舞,廄馬肥死弓斷弦。
戍樓刁鬥催落月,三十從軍今白髮。
笛裡誰知壯士心,沙頭空照征人骨。
華夏幹戈古亦聞,豈有逆胡傳子孫?
遺民忍死望恢復,幾處今宵垂淚痕!
(《關山月》)
邊塞詩若只是一味雄壯豪邁,用固定姿勢勇往直前沖沖沖,看多了也容易疲憊。政治批判主題的加入,讓邊塞詩擁有了別樣的筋骨和嚼勁。《關山月》所呈現出來的種種圖景,令我們腦海中不由自主浮現出這些詩句:
戰士軍前半死生,美人帳下猶歌舞。(高適《燕歌行》)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王昌齡《出塞》)一方面,我們讚嘆唐宋兩代詩人在精神上跨越時空的交互碰撞,另一方面,也讓我們禁不住感慨:太陽底下無新事,政治腐化和軍隊墮落,無論如何改朝換代,依舊如此觸目驚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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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陸遊詩詞,不得不提《釵頭鳳》。
很多人傾盡一生只為找到真愛,而陸遊是幸運的,二十歲那年他便娶了表妹唐琬,在最美的年華看見了愛情的模樣。和新婚燕爾的李清照趙明誠一樣,說不盡的琴瑟和調,浪漫滿屋。
越劇《陸遊與唐琬》
一道晴天霹靂卻不期而至。陸遊的母親對唐琬心生厭惡,硬逼著陸遊休妻。陸遊左右為難,竟然想出一個兩全之策:在外覓得一處別館,暫時將唐琬安置於此,和明媒正娶的妻子玩起了幽會的遊戲。
可惜紙裡包不住火,精明的老太太太還是聞風而來,痛打鴛鴦。最終,陸遊只能含淚休妻,另娶了老太太太鐘意的王氏。而唐琬也改嫁趙士程,一對有情人就這樣鏡破釵分。
陸母究竟為何不喜歡唐琬,至今也沒有確切的答案。最常見的說法是唐琬無子,在無後為大的封建社會,這實在是一個再正當不過的休妻理由。但這一說法有個硬傷:陸遊娶唐琬時二十歲,陸遊休掉唐琬和王氏再婚大概是二十二三歲,也就是說,陸遊和唐琬的婚姻隻維持了兩三年。
再猴急的老母親,也不太可能因為兒媳婦在這麼短的時間內無瓜無果,就要紅牌罰下,另換新人吧?
另一個說法似乎更合情理:婚後的溫柔鄉,讓陸遊耽於現狀,荒廢學業,不思進取,這才讓望子成龍的陸母忍無可忍,對美麗的兒媳婦痛下殺手。
《後漢書·列女傳》記載了一個非常著名的故事:有個叫樂羊子的人在外求學,一年後忽然回家,妻子驚問其故,樂羊子很沒出息地回答:沒別的,就是想你了。妻子當時正在織布,抄起一把刀就要把辛苦織好的布給咔嚓掉,然後義正辭嚴、循循善誘地告誡樂羊子:你的學業若半途而廢,就和這布匹一刀兩斷一樣啊,從前的苦心就都白費啦!樂羊子聽後滿面羞慚地離家繼續學業,七年後才學成歸來。
很顯然,唐琬不是這樣「賢德」的妻子。她大概只會拉著陸遊天天遊玩,吟風弄月,很快就讓陸遊把孔夫子是哪國人都忘掉。
總而言之,兩夫妻就這樣重新組建了家庭。而在滄桑的若干年後,雙方在沈園偶遇了。當時被迫剪斷的情絲,又產生了濃烈的化學反應。
已經31歲(一說27歲)的陸遊揮毫在牆上題下一首詞,就是大名鼎鼎的《釵頭鳳》:
紅酥手,黃縢酒,滿城春色宮牆柳。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
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浥鮫綃透。桃花落,閒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托。莫、莫、莫。
作為蕙心紈質的才女,唐琬也回了一首《釵頭鳳》:
世情薄,人情惡,雨送黃昏花易落。曉風幹,淚痕殘。欲箋心事,獨語斜闌。難、難、難。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聲寒,夜闌珊。怕人尋問,咽淚裝歡。瞞、瞞、瞞!
兩首《釵頭鳳》
沒多久,唐琬就鬱鬱而終了。
陸遊和唐琬淒美的愛情故事,當然經過了後人的諸多演繹。若認真考究起來,唐琬是不是陸遊的表妹都是存疑的。至於唐琬所作《釵頭鳳》,宋人的記載只有「世情薄人情惡」這六個字的殘句,「惜不得其全闋」,到了明代才突然出現的完整版,很可能是後人捉刀。畢竟在這類事情上,明人稱得上「慣犯」。
讓一個一生失意的詩人擁有一個哀感頑艷的愛情故事,也算是這個世界對詩人最大的溫柔了。而且陸遊也值得這份溫柔。他和唐琬的故事雖然在青年時代便結束了,內心深處的惦念和不舍卻橫亙一生。此後陸遊多次寫詩緬懷唐琬,其中最著名的要屬75歲重遊沈園之作:
城上斜陽畫角哀,沈園非復舊池臺。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夢斷香消四十年,沈園柳老不吹綿。此身行作稽山土,猶吊遺蹤一泫然。(《沈園》)
也許在夫妻二人鏡破釵分時,陸遊便已死了一次。在唐琬香消玉殞後,陸遊又死了一次。他一死再死,曾經的美好也活不過來。
和唐琬離婚後,陸遊的確如陸母所願,在學業上大有長進。雖然最終未達高位,他見過的世面,攀過的險峰,在小小山陰都屬於鳳毛麟角。
可陸遊卻用那麼多淒入肝脾的詩詞,向我們提出了一個兩難的問題:如果前途的機會成本是愛情,這一世的功業是否還值得?
08
在我們的歷史課本和語文教材裡,陸遊是一個心心念念抗敵復國,毫無私心雜念的愛國主義詩人。
很多事情一旦沾上「愛國」,就容易杵在神壇上下不來。
其實沒必要,不把詩人推上神壇,恰恰是觸摸一個詩人最好的方式。
讀到這你可能很好奇:鋪墊這麼多,陸遊究竟幹什麼了?
陸遊的好朋友大學者朱熹對陸遊曾有一個評價:其能太高,跡太近,恐為有力者所牽挽,不得全其晚節。沒想到一語成讖,晚年的陸遊果然被著名奸臣韓侂胄「敗壞了名節」,見譏於清議。
喜歡金庸小說的朋友,還記得《射雕英雄傳》一開頭的牛家村血案嗎?勾結完顏洪烈,派人去追殺郭嘯天和楊鐵心的,正是南宋宰相韓侂(tuō)胄。此人大搞「慶元黨禁」,殘酷打壓朱熹等「道學之人」,又好大喜功地發動開禧北伐,給國家帶來深重災難,最終自己也落得個身死名敗。妥妥的奸臣一枚。
影視劇裡的韓侂胄
然而就是這麼一個奸臣,陸遊晚年卻給他寫祝壽詩,寫營銷軟文《南園記》《閱古泉記》。
雖然很多學者百般回護辯解,但後世悠悠之口還是讓陸遊承受了不小的罵名。畢竟,用「天為明時生帝傅」和「身際風雲手扶日,異姓真王功第一」(《韓太傅生日》)這樣的措辭來形容韓侂胄,韓侂胄的形象確實太過輝煌偉岸了,而陸遊的形象則顯得十分諂媚。
給陸遊形象帶來更沉重打擊的,是《宋史·楊萬裡傳》中的一段記載:(韓侂胄)嘗築南園,屬萬裡為之記,許以掖垣。萬裡曰:官可棄,記不可作也。
也就是說,韓侂胄一開始是想請楊萬裡來寫《南園記》的,但楊萬裡愛惜羽毛,無視韓侂胄封官許願,嚴詞拒絕。作為替補,這差使才落到了和楊萬裡齊名的陸遊頭上。
為什麼陸遊要接受這樣一個必遭罵名的稿約呢?
最容易想到的理由是求官。陸遊晚年長期賦閒在家,生活不獨不富裕,還時常陷入斷炊的窘境。若能重獲官職,家中溫飽也便可期。事實上,陸遊也的確在寫《南園記》後第三年(西元1202年),以78歲高齡重新出山到京城擔任史官。這一非同尋常的任命,當然容易惹人遐想。其中有沒有韓侂胄的臂援?很難考證。
第二個理由很「慈愛」——是為了子孫後代。陸遊一輩子算不上世俗意義的成功者,作為父親,對兒子(陸遊共有七子)事業上的支持十分有限。(想想他去世時給兒子們留了什麼遺產吧——一首《示兒》……)如若他能攀上韓侂胄這樣的高枝,那麼孩子們未來的發展無疑要順利得多。具體來說,當時的陸遊是想為小兒子子聿討個恩蔭,謀得一官半職。關於這一點,有的野史甚至繪聲繪色地演繹出這樣鮮活的場景:接到韓侂胄的稿約後,陸遊一開始是拒絕的,但他的小妾抱著子聿跑過來可憐兮兮地說:你就不為孩子考慮考慮?於是陸遊就妥協了。沒辦法,誰讓陸遊那麼鐘愛子聿呢,他還給他寫過一首非常著名的詩——《冬夜讀書示子聿》:
古人學問無遺力,少壯工夫老始成。
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
第三個理由就比較簡單了:大領導交派的任務,不敢拒絕,怕引火燒身。這和魏晉時司馬昭讓阮籍寫勸進文,阮籍明知會留下罵名但也只能乖乖從命是一個道理。一言以蔽之,就是慫了,向惡勢力低頭了。
很多歷史問題永遠不會有答案,歷史當中的黑白與人性,也遠比我們想像的要龐雜。
陸遊和奸臣韓侂胄之間那些事兒,算不算他人生的污點?如果算,是多大的污點呢?很難回答。包括一向臭名遠揚的韓侂胄到底算不算奸臣,現在學界也產生了很多不同的觀點。
雖然如此,有一點是肯定的:我們掌握的方方面面的資訊越多,思考問題的角度和判斷問題的標準越豐富,我們就能獲得更開放全面的視角來重新審視人生。
09
死去元知萬事空,但悲不見九州同。
王師北定華夏日,家祭無忘告乃翁。
西元1210年,在留下這首蕩氣回腸的《示兒》之後,老邁不堪的陸遊與世長辭,享年85歲。
他的一生,是英雄氣盛的一生,在文字的世界裡金戈鐵馬,鏗然有聲。
他的一生,也是苦悶不達的一生,在現實面前灰頭土臉,望洋興嘆。
並不是所有人都喜歡他,也並非沒有嗤笑與雜音。
但最終,他還是活成了一個民族的脊梁,一種精神的象徵。
陸遊風雲舒卷的人生,對我們大多數人渾渾噩噩的生活,是一個有力的提醒:原來,為了一個偉大的信念而活,是一件那麼幸福又炸裂的事情!
小確幸誠然十分美好,一日三餐也不可不操心,但不要忘了,在我們頭頂畢竟還有無邊的天空。
最後,讓我們用晚清大名人梁啟超讀陸遊詩集時所作的一首詩來作為結束吧:
詩界千年靡靡風,兵魂銷盡國魂空。
集中十九從軍樂,亙古男兒一放翁!
-END-
彭敏,1983年生於湖南衡陽,碩士畢業於北京大學中文系,現為《詩刊》雜誌社編輯部副主任。曾獲人民文學短篇小說年度新人獎、中央電視臺第二屆中國成語大會冠軍、第五季中國詩詞大會冠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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