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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人間天堂的杭州,很容易被人記住;作為歷史古都的杭州,卻好似馬尾巴拴豆腐,提之不起,一提就碎。
薰風解慍,堤柳梳鬱,是我對杭州的印象。
南宋鼎祚152年,其中138年是在這裡度過的。那時叫臨安。
那時叫臨安的,有縣有府,府縣同名。到現在,府名被杭州取代,縣域猶在。
然而此臨安非彼臨安。外邦人不太容易搞明白,一說南宋行在(國都),就以為指的是現在的縣市臨安,而將杭州撇過。
作為人間天堂的杭州,很容易被人記住;作為歷史古都的杭州,卻好似馬尾巴拴豆腐,提之不起,一提就碎。
除了地名的杯葛,還因為杭州不大像一座國都,它的旖旎、輕靈、妖媚、艷麗,跟習以為常的古都,凝重、整肅、喑沉,以及軒昂的宮殿、高闊的城門樓子等等標配,都沒什麼關係。兜兜轉轉杭州城,有誰見到過這些嗎?
如果說北京的地標NO.1是天安門,上海便是外灘,杭州則非西湖莫屬。
千百年來,人們記住了「蘇堤春曉」「曲院風荷」「平湖秋月」「斷橋殘雪」「柳浪聞鶯」,而將趙宋皇族的明廷深闈、廟堂高臺拋向了腦後,記憶深處不存片瓦寸石,亦不知該往何處尋找它的地標。
第一次去杭州是動亂年代大串聯時。那年我12歲。跟著幾個大不了我幾歲的鄰居國中生,七天,步行從上海走到杭州。如今,半個多世紀過去,當年的記憶均已模糊,唯獨對兩件事印象深刻。一是記住了岳飛墓,卻也不是為盡忠報國的岳飛,而是為墓門前跪著的四個小鐵人:秦檜、王氏、張俊、萬俟卨。黑黢黢的鐵鑄件上痰漬斑斑,走過路過,無人不啐。再一個就是杭州人講話,話尾句末,常常翹出一個兒字。筷兒,瓢羹兒,男伢兒,女伢兒,老頭兒,蹺拐兒,尋事兒,沙核桃兒,等等。跟通常句讀利落、煞尾爽潔的吳方言完全不同,倒是與兒化的北方話相近,矯情著一股皇城根的味道。只不過北音的兒化是將前後兩字裹作了一堆兒的,杭州的兒音則孤零零突兀在外。
及至成年,我才慢慢知曉,「青山有幸埋忠骨,白鐵無辜鑄佞臣」的岳飛墓,和獨立於吳方言之外的杭州兒化音,原來都脫胎於北宋華夏。是靖康之變後惶惶南遁的趙宋宗室及其皇親國戚,帶給杭州的遺存。其前者,把江山淪陷,不問君王問奸佞的甩鍋之術一路播撒,北南共植;其後者,將高貴的華夏語音滲入南夷的饒舌,於雙方的碰撞妥協中,結晶出了吳語區間一個方言的化石小群。以非物質的文化遺存方式,明明白白地宣示——恁時有俺!
宋室南遷,駐蹕江南長達一百多年,但老趙家的幾代灰孫子,假托南狩,隻認東京汴梁為國都,而將杭州視為臨時安頓(臨安)的行在。當然,這並不耽擱趙宋一族偏安於高屋敞軒。1132年,南宋開始在杭州城南鳳凰山下大興土木,以東京汴梁為摹本,建造大內禁苑。史載,建成後的大內,「共有殿三十,堂三十三,齋四,樓七,閣二十,軒一,臺六,觀一,亭九十。還建有太子宮東宮和高宗、孝宗禪位退居的宮殿德壽宮」。延續著前朝後寢、皇城四圍有高牆砌裹、深壕包圍的格局。外朝有大慶殿、垂拱殿;內寢有福寧殿、勤政殿;後苑有翠寒堂、凌虛樓……聽聽這些殿堂的名頭,後人便不難想像它的富麗堂皇。
遺憾的是,據南宋詞人周密《癸辛雜識》載,宋亡第二年,這座宏大的行宮,即因「民間失火,飛及宮室,焚毀過半。」後十年,即1284年,元代統治者為掐滅殘餘的宋室王氣,採納喇嘛進言,在遺址上「以宮苑牆基營為五座廟寺」。巍巍宋殿從此灰飛煙滅,片遺無存。惟餘一座百姓的城池,天堂宛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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