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個家暴案例的真相

宇芽是一名美妝博主，技藝精湛，能夠將自己化成蒙娜麗莎、愛因斯坦、貝多芬等名人，擁有幾十萬粉絲。可在11月25日，她上傳的一段視頻里，一個穿著黑色短褲，上身裸露的中年男子把躺在電梯角落里的宇芽拽了出來，他拉住她的一條腿，用力往外拖。她大聲哭喊，另一條腿死死抵住電梯的轎壁，他把那條腿從上面掰下來，把人拖了出去。男子名叫陳鴻，筆名沱沱，是宇芽的前男友，擅長拍照寫作，出過書、畫冊和攝影集。他曾在這本書里透露出一些血腥往事，少年時代打架鬥毆，書包里總是裝著砍刀，當地話叫「混血飯」，後來被學校開除。那像是年少的糊塗事，成年的他在微博上看起來早已褪去江湖氣。今年6月，宇芽似乎還沉浸在與陳鴻戀愛的甜蜜里，她發了一張惟妙惟肖的貝多芬仿妝，手里拿著陳鴻的《去漂流》，把那本書稱作自己的枕邊書。四個月之後的10月23號，她經歷了五次家暴，兩次被暴打，微博上的仿妝越發凌厲，是電影《小醜》里主角的妝容，面容蒼白，血盆大口，她寫了這麼一段話：「這部電影（《小醜》）在這個時間給我看到是上天安排，這一次的仿妝讓我就像被小醜靈魂附體，感同身受到他所遭遇的壓迫、無助、利用、侮辱、暴力、恐嚇等等，此刻我不再沉默必須要吶喊要反抗，這讓我全身充滿了力量不再害怕惡魔！」宇芽的故事引起網路上巨大的輿論震蕩。家暴是極為複雜的社會議題，我們為此採訪了湖北反家暴公益組織「萬家無暴」發起人萬飛，這是一位在警務系統工作了30年的民警，在近三年里，他處理了2015起家暴案件。以下是萬飛的口述：

文｜張月 李涵沁

編輯｜蕭禱

離婚不是家暴的終結方式宇芽這個案例，我們注意到了。重慶（方面）的調查結果可能還沒有公布。由於宇芽和陳鴻不是婚姻關係，只是同居，能不能以虐待罪來追究刑事責任，可能還有爭議。虐待罪一般是指虐待家庭成員，雖然《反家庭暴力法》里提到同居關係可以參照家暴法，但是同居關係畢竟不是法律意義上的家庭成員，所以這一點可能還要再看。可以確定的是，陳鴻觸犯了治安管理處罰條例第43條，毆打他人或者故意傷害他人身體，通常的判罰是拘留10天到15天。我是從2015開始大量接觸家暴案件的，省婦聯和縣婦聯出資金資助我們，我們機構具體來做。我們接觸的案例里被家暴次數最多的，是一個妻子，和丈夫結婚19年，被打了200多次。丈夫施暴時不擇手段，發脾氣時手上有什麼就用什麼，把她按在臭水溝里淹她，拳打腳踢，都有。但妻子一直沒有報警，直到最後一次，被打了以後她在床上睡了三天，說要給老公機會，這三天只要有誰問候我一下，我都不會報警。結果包括公公婆婆在內，沒人關心她。她很生氣，就報警了。男方被拘留之後，我們去做心理干預。他有一句話我印象很深，他理直氣壯地說，「哎呀，你不要以為我做了很壞、很大的事，我老婆經打，你看，骨頭又沒有斷，又沒有怎麼樣，又沒出血，你看，就受一點皮外傷。」對於粗暴，很多人有時候是沒有意識的。這位女士多年的遭遇其實村里人是知道的，他們都認為這是很正常的生活狀態，甚至這個女士也覺得挨打是沒有關係的，只要不危及到生命，就可以忍耐。丈夫平常是一個很勤勞的農民，他說我除了吃飯睡覺，都在幹活。一開始他不認帳，妻子把被打的全過程錄了視頻，他看到的時候跟我說：「我才發現，我是真的打了她。」他很感慨，說自己就像打畜牲似的。

圖源電影《空房間》

妻子一開始堅持離婚，但丈夫不同意。他們家有四個女兒，老大明年高考，最小的女兒才三歲。班主任跟丈夫講，無論你們怎麼樣，馬上高考了，你們不要影響孩子上學。男的就認為，無論如何為了我的小孩，都不能離婚。我們一開始把這兩個人分開，妻子回娘家住，她今年查出來輸卵管惡性腫瘤晚期，沒人照顧，前不久丈夫找婦聯，說想讓妻子回來住，後來婦聯去跟這位女士談，女士的態度也軟化了，說只要他保證再不打我，就願意回去。很多時候，即使家暴發生了，人們也會因為孩子選擇不離婚。有一個結婚39年的女士，她的丈夫是體制內的一個小幹部。這個女士在家里把兩個兒子拉扯大，還做些小生意，蠻能乾的。丈夫經常打她，原因多種多樣，反正想打就打，而且每次都會用磚頭、椅子這些。他們第二個孩子幾個月大的時候，丈夫把她打倒在地，傷得很重，打完人之後丈夫就跑出去了。這是他的一個習慣，每次打完人都會失蹤個六七天。這個女士爬上床，一躺下傷痛發作，起不來了。旁邊躺著她幾個月大的小兒子，餓了，開始哭鬧，後來聲音越來越小，最後一點聲音都沒有了。母子兩人在床上躺了5天，差點活活餓死。後來是鄰居奶奶發現，找人送醫院搶救，兩個人才撿回一條命。她很傷心，說要離婚回娘家，但她的父母不同意，說既然已經有了兩個小孩，怎麼能把他們丟下呢？一直勸她忍。二十多年後，這個女士還是在我們的幫助下離婚了。她非常感慨，情緒爆發，跑到已去世父母的墳上用雙手刨了很大的洞，說你們害了我一輩子。今年她提出離婚，丈夫一開始不同意，但我們的心理咨詢師評估後認為夫妻感情確已破裂，就教她如何報警、如何拿法律文書，再加上派出所給了她丈夫《家庭暴力告誡書》（以下簡稱告誡書），才解除了婚姻關係。很多家暴案件發生後，外界會勸當事人離婚。我在這里特別想提的一個觀點是：離婚不是家暴的終結方式。離婚之後，有些暴力也會持續，在我們處理的2015個案例里，前夫打前妻的大概占到百分之七、八的樣子，媒體上也有前夫殺前妻的案例，這就說明暴力還沒有終止，有些問題沒處理好，逃也逃不掉的。廣東韶關有個案例，妻子被丈夫長期家暴，5月25日離婚，6月11日丈夫把妻子打死了。死者的妹妹後來告訴我們，在案件發生之前，她和她姐姐的朋友，打110打了4次，值班的警察認為風險不大，沒有去，最終發生了悲劇。我的意思不是說不能離婚，而是說不要在問題沒有解決的情況下強硬地離婚，可能會讓暴力升級。我們需要找到那個根源，保護自己。我們在處理的時候都會問受害人，我們問他為什麼打你，兩人有矛盾、有衝突，我們要把它消解，之後再想下一步解決方案。按照我們的經驗，這樣處理過之後，殺人或者自殺的案例就減少了，暴力不會升級。有一個經驗告訴所有的女性，遇到家暴以後，可以不離婚，但是必須離開。這個離開是指物理上的隔離，我們經常遇到的情況是，受害人說我憑什麼離開，這是我家，我憑什麼要避讓。我說這樣很危險，你避讓一下大家都冷靜一下，危險消除了。受害人說我讓他打，他能打死我嗎？她講的是氣話，但是其實把自己放在了一個危險的處境。

圖源電視劇《不要和陌生人說話》

第一次家暴後，只有1%的人報警在宇芽的案子里，很多人會問，為什麼第一次被打的時候不報警，不分手？其實很多人一開始是分不開的。兩性關係走到一起是因為相互吸引。施暴者肯定是身上有某種特質深深地吸引了對方，受害者的潛意識里可能會想，我想跟他在一起，盡管他打了我，這可能是偶然的意外。受害者會自己暗示自己，他道歉了，我只要怎麼怎麼樣，他就不會再打人。按照我們的統計數據，第一次被打就報警的人是極少的，大概1%左右。有一些人對報警有顧慮，說這樣是不是別人都知道了，警車也開過來不好看。我曾接到一位受害人求助，她說，我又被我老公打了，我生不如死。我說，你報警了沒？她說沒有，我報警了還怎麼做人啊！還有一位女士向我們求助，她說，我的媽媽又被我爸爸打了，我說，你叫你媽媽去報警啊。她說，我說了，但我媽媽給我講了個故事，我們隔壁村里有個男人殺了他的嬸娘，然後家里人報警後，這個男子就跳樓自殺了。這個媽媽給女兒講這個故事，是一種心理暗示，如果我報警了的話，我的丈夫也會跳樓。還有位女士，被丈夫打了三次之後報警。我電話回訪的時候，她對報警很後悔。他們夫妻倆是大學同學，那時正是他丈夫的升職的關鍵時期，她擔心這個報警會影響丈夫升職。我說，你去要告誡書吧，當她明白告誡書的作用後就反復問我一句話，我丈夫的單位會不會知道。我告訴她，告誡是不會錄入警方的平台的，而且也不會載入她丈夫的人事檔案，如果你提出不要把告誡書送到你丈夫單位，派出所就不會送。

事實上，家暴不僅僅是針對女性。五年來，我們也在監測數據，發現98%是男性施暴，而受害人大概75%是女性、25%是男性。家暴的類型里，配偶家暴大概占到三成，剩下的是父母家暴、子女家暴等等。其他還有公公婆婆和媳婦的衝突，嶽父母和女婿的衝突，以及一些跨代的親子關係。

老年父母被家暴的話，也往往不願意去報警，一般都是他們的其他子女或者是鄰居、路人看到了以後才說。我們去回訪時，至少有一半的老人會說，「沒事，我們好了，謝謝你們！不要你們管。」老人作為父母，總是會覺得孩子對我的冒犯是可以容忍的。

圖源電影《記憶大師》

這些有顧慮的人屬於小部分，更大的一部分是，他不知道這個事情需要報警，這可能是最大的一部分人群。大家會認為是打架是家務事嘛，就覺得這是個小事情，沒事，打一下沒問題。我想告訴大家的是，遭遇家暴以後必須要求助，我認為最好的方式是報警。因為這有幾個優勢，警察的效率最高，他比任何人來得都快，還能幫著收集證據，而且最重要的是警察阻止家暴效果最好。外界有一個說法是，家暴只有0次和N次。這個0次和N次大家千萬不要誤解，它是有前提的，沒有外界的干預家暴會持續地發生。對於施暴者來說，幾次暴力之後，他會形成經驗，當他形成經驗以後，他會認為打人是安全的。但是如果做了干預以後，它是有可能阻斷的，我們接觸的很多案例，咨詢和服務後沒有復發。所以說我們鼓勵要早求助，越早越好。報警以後非常重要的一點就是一定要拿到警方的告誡書，它白紙黑字地載明了誰打了誰，觸犯了什麼法律，如果再犯會有什麼後果。為什麼要強調拿到這個東西？第一，因為很多家暴一下解決不了，將來想離婚的時候，無法證明你曾被家暴，這是一個證據。第二，告誡書有很大的教育作用，它比口頭的威力大多了，再復發的可能性也小很多。我們從2016年以來開了六百多份告誡書，復發率百分之一點多，口頭警告的復發率超過了百分之十。為什麼我不推薦拘留和口頭批評呢？拘留的復發率很低，我們一共接觸了28個拘留案例，有的打老婆，有個打小孩兒，有的打父母，有的打嶽父，一個都沒有復發，但是拘留是有情節要求的，我們絕大多數的人都不希望家里的人被拘留，而且一旦拘留以後可能會招致親友的埋怨。口頭批評則讓施暴者認為報警不過如此，有好多施暴者事後跟受害人說你報警了吧，警察能把我怎麼樣，這樣讓受害人更加認為報警無用。我原來做回訪的時候，很多受害人跟我講，報警以後警察都沒處理。事實上不是這樣，警察花了大量的工作勸說調解，有的甚至讓施暴者寫了保證書，但是我們離開以後，她手上什麼都沒有，口說無憑，所以她認為沒有處理。那位擔心報警影響丈夫升職的女士，很快拿到了告誡書。她給我發微信表示感謝，說他的丈夫被告誡以後改變了很多，以前每周要打三到五場麻將，晚上十二點才回來。被告誡以後，不打麻將了，每天忙完工作就回家，周末的時候還幫她買菜接小孩。我從這條信息中看出她心情很好，前不久我問她，你現在過得怎麼樣，她說，我很好。

劇中忍耐家暴卻不敢反抗丈夫的女鄰居 圖源美劇《致命女人》

有證據的衝擊力是不一樣的

有的做反家暴服務的社工會階段性出現無力感。有的同事說，我幫了她那麼久，她說好離婚，我也幫她使勁，折騰了一遍又在一起了，氣死我了，不爭氣。在我看來，這樣是沒必要的。做反家暴，受害者有聽我的，也有不聽的，他想怎麼過是他的選擇，我就告訴他就行了，這是我的義務。做反家暴是有邊界的，你不能把人家的家「當」完了。我們做了好幾年的反家暴，你會發現這個議題被關注度是很低的。反家暴在公益圈里面是很小很小的（部分），你不要看這是一個大的話題，它實際上很小眾。很多人沒認識到它的危害，實際上，這是一個致死率很高的事情，我們在回訪中常會提問，你被家暴以後有沒有產生過自殺或者殺害對方的衝動，結果發現有超過9%的人說有，這比例很高。我在培訓時會重點介紹家暴的高致死性，大家聽了都心情沉重。對於家暴，我們國內的研究也很少，現在誰也不敢說能夠有一套解決方案。我們組織現在提供的方案是針對求助者，目的是讓這些受害人感覺求助是有回應的。所以我們要做聯動，你需要法律援助的時候，有法律的；需要心理上面的，有心理的；要懲戒對方的，是政府出面的。但是在很多地方，社會資源是不夠的，求助者求助以後是沒有足夠的資源予以響應的。國家法律出台以後，有些環節沒有很好的配套措施。比方說，告誡書目前全國還沒有統一的文書樣式，公安部門從2008年開始就在從事這種執法規範化的建設，我這里收集了17個省的告誡書的樣子，都是不一樣的，有一些是比較隨意的，那就起不到告誡的作用。公安機關其他的法律文書，刑事的、民事的，行政的都有統一的樣式，法律甚至還沒生效，它的樣式就出來了。關於反家暴我們才剛剛起步，我們努力地營造小氣候，目的是吸引更多的人和機構參與進來，每一個社會問題的解決，都需要一個前提，那就是它被看見。相比起最開始，向「萬家無暴」求助的人數越來越多，我願意將它理解為受害人的求助意識正在增強。我總是反復跟受害人強調遭遇家暴時保護自己最重要的幾條原則，

第一個要學會溝通方法，不要暴力溝通。女性的優勢是口頭，男性的優勢是身體、力量。女性的語言能力比較強，所以她們是有優勢的，有時候自己不知道就已經激怒對方。第二點是一旦發生家暴以後要立即求助，求助不要找家里人，不要找私人，要找公權力。第三個是報警後沒完，要法律文書，保留證據。

能夠做到這三點就很好了，我接觸的人里很少有人能做到。

廣東一女子遭丈夫家暴遍體鱗傷，報案後展示自己受傷的圖片 圖源視覺中國

這次宇芽事件引爆了整個輿情，把公眾的關注點引到家暴這個議題上來，宇芽事件之後不是又爆出來蔣勁夫家暴嗎？他們倆的區別，宇芽有視頻、圖片、文字，證據很豐富。蔣勁夫的女友只有文字，效果是完全不一樣的，有證據的衝擊力是不一樣的。我始終認為最有效的求助管道還是打110，它對接的是國家資源，警察幫你去搜集證據，然後給出懲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