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念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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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雜筆

米麗宏

上中學時,班里有個男生乳名「小豬」。他不喜歡這名兒,我們一喊,他就暗暗咕嘟起一雙淡眉。可氣的是,有人還發揮一下,叫他「二師兄」,他的眉,就更攢成了一個疙瘩。但他沒辦法賴,父母起的名,想賴也賴不掉。

他父母呼他「小豬」,定是帶了滿滿的愛意與暖意。小胖豬兒蠻有喜感:粉紅皮膚,四只蹄兒,呱嗒著耳朵,撅嘴唇兒。小豬往大里長,像吹氣兒,轉眼就胖墩墩、圓乎乎了。一副圓滿之態,是一個碩大無比的句號。

怪不得,傳統的甲子紀年法,以圓滾滾、胖墩墩的豬,來完成十二生肖大結局呢。

然而,我那個「小豬同學」,好像故意跟他的名字反著來,越長越接近一根麻稈兒。那時,我們的學校坐落於一片民舍之間,連個圍牆也沒,鄉親家的雞啊鴨啊鵝啊,隨時都能聽憑自己的意願,閒閒地一路溜達就進了學堂。那天,班主任正聲情並茂地朗誦朱自清的《春》,忽然,教室門開了,進來的,赫然一頭黑豬!那豬老大也不認生,昂頭豎拱地向著我們「哼哼、嗯嗯」地發出問候,眾目偏移,都憋著不敢笑。班主任覺察,停止朗誦,四下里看。大家卻不約而同將目光投向小豬同學。他先是埋頭不理,最終承受不住我們目光里的戲謔,抓起破書包,將那不速之客掄了出去。

多年前,那闖教室的「萌」豬和那趕豬出門的「萌」人,實在都是家里的寶貝。小豬同學,如今已是中科院的博士,在我們縣里都是鼎鼎有名的。而那時候啊,喂大一頭豬,不比養孩子省心。萬瓢水,千瓢糠,三天一鍋豬食菜。媽媽們一天三頓拎了桶、端了糠去豬圈邊伺候。

槽邊的豬,呱嗒呱嗒吃得香甜,小尾巴滑稽地繞成圈兒,喂豬的人就會眉開眼笑。豬怠惰挑食,就不惹人喜。有的主人家好脾性,好言好語跟豬商量,請它來吃一點。多吃一點,肉厚了躺著舒服,像哄小孩一樣。

若懶豬碰上燥脾氣,主人一看那爛慫樣兒,就會揮著攪食棍狠狠砸向豬脊背。懶豬狠命一聲叫,躥起來,往角落里去了。邊躲避,還用小白眼兒呲弄主家。

也是。攤上一只不愛吃的豬,就像遇到個不靠譜兒的人,怎麼說都是敗興事兒!那時候,村里家家養豬。豬,是一個家庭的家境、運勢和財富。肥豬拱門,是好人家的夢想。除了過大年殺豬醃肉,補貼寡淡的胃腸,養豬還能掙工分。靠什麼呢?豬糞。豬愛吃、混吃,就長得快,拉得多。豬圈里的糞肥多,工分就多。

因此,逢春集,選豬苗的時候,家家戶戶是千挑萬揀,豬市上轉無數個圈圈兒。那年,我家費勁巴力地挑選,終於買回了一頭半大豬。半大豬我們叫「殼簍」豬,一聽這名字,就是那種已搭好了架子、只剩往里面裝東西的貨!買來時不到二十三斤,養了兩個月零十五天,斤數原封沒動。我娘氣得見人就討辦法、問原因,這是豬嗎這?!這就是個敗家精啊。

想方設法,賣掉這個敗家精,又斥重金買回了一只「殼簍」豬。主人說,是懷了豬寶寶的;要不是孩子娘生病住醫院,哪里捨得撇下它?

「準媽媽」豬,被隆重接回家;娘像照顧產婦一樣,無微不至。有天,我上廁所,見「媽媽豬」拖著沉重的大肚子,往窩里叼谷草,肚子上嘟嚕著兩排「紐扣」擦地而行。我一溜煙兒跑回家,說可不得了了,咱家的豬要吃幹草了!娘把手里的活計一扔,跑到豬圈邊,見老豬已經躺下。她說,老豬要生了!

娘簡單拾掇一下,去當接生婆。那次,老豬生娃,整整用了一個上午。我們放學回家,娘把最後出來的那只小崽兒拿在手里給我們看。它眼睛半閉著,身體粉紅鮮嫩,被一層水樣薄膜兒包著,冒著熱氣。娘給它剪了尾巴尖兒,挽了臍帶,擦乾身體,一抬手送它到娘懷里去了。

我們探頭一看,老豬的雙排扣上,掛滿了小崽兒。它們整整齊齊地掛著,不停地擠,不停地搶,不停地拱。它們叼住奶頭,將娘的乳頭拉得老長,然後,頂上去,狠勁一拱,借助壓力,奶水就吸到嘴里去了。每一頭小豬都是這樣,每次吸奶都是這樣。它們沒有人教,天賦才能。

豬媽哼哼著,幸福地釋放奶水,它的懷抱里熱鬧,喧騰,你擁我擠,喜氣洋洋,一派多子多福的景象。

這胎小豬賣掉,換來的是我們的學費、作業本、花衣服,還有稍好一點的飯食,每當換上新衣,我都心負愧疚,不敢去看老豬。這是用它的孩子換來的呀。

老豬後來又生過九個,生過七個,給我家掙了好多工分。生了幾年豬娃後,老豬成了一個皮松肉沉的、名副其實的「老人家」,再也生不動了。殺掉?自然是捨不得。畢竟人家任勞任怨,貢獻了一窩一窩的孩子,還有無數的糞尿肥料。

那就只有賣掉——明明知道賣掉,也逃不了被殺的結果,總歸圖個眼不見、心不疼罷了。我們的老豬,賣了個不錯的價錢。我爹那個高興啊!可是,我娘那幾天做什麼都打不起精神,做出的飯都少滋沒味兒的。

聽說,她還跑到買家那里去探望老豬,早已不見。娘偷偷抹著眼淚回來了。

我知道娘的難過,絕不僅僅是因為失去了一個得力的賺錢的助手,而是,她依戀著那種人喚豬應的和諧生活。豬,幫助過好多好多我娘一樣的村婦做到了自我價值,喂大一頭或幾頭肥豬,是她們的驕傲和自豪。

可是,在不懂得衣食艱難的孩子們眼里,豬,就是一次又一次成長中的熱鬧和佐料。我們見過大限將近的豬,忽然拒絕進食,對世界露出冷漠恐懼的神色;見過它們被掀翻在地,捆綁上車時加深了恐懼的尾巴;見過它們被吹脹的、褪光了毛的白花花身體,四腳朝天,像給天空最後的擁抱;還看見過被割下的豬頭,瞇著眼,叼著自己的一截兒尾巴,幾乎有一種入定的慈悲。

我無法定義豬的一生。它來世上一遭,只是吃吃喝喝,但似乎也不缺乏意義。它是為人傳送福氣的使者。

我後來才知道,我們的「家」是個會意字,「宀」下有「豕」。意思是,只有住處養得起豬,才稱得上是家。豬進門,百福臻。

作者:米麗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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