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英傑 退役時我像孩子一樣無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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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英傑 退役時我像孩子一樣無助

孫英傑 圖 / 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梁辰

「你退役後是不是長個兒了?」

「你真的沒有整過容?」

孫英傑笑出了聲兒,「沒有,沒有,真沒有,個也沒長,臉上身上哪兒哪兒都是原裝的。」

她說這樣的問題總有人問她,「還有更誇張的,以前當運動員時接觸過的主管見了我,有的竟然完全不敢相信,反復問我,‘你真的是孫英傑?你怎麼這麼能說了,以前都不吭聲的。’」

她的微信頭像是2002年釜山亞運會奪冠後拿著國旗奔跑的瞬間——超短髮,背心短褲,瘦得像個小男孩兒一樣——那也是大多數人對她的印象。

從九歲開始奔跑,「在運動隊過著完全封閉的生活,別說社會了,就是跟家人都不怎麼接觸,」所有的目標只有一個,「沖刺的時候不讓任何人追上我!」

2002年釜山亞運會,孫英傑包攬了5000米和10000米兩枚金牌,成績分別排名當年世界第2和世界第4。2003年田徑世界錦標賽,她和劉翔分別在女子萬米和男子110米欄,為中國田徑隊贏得了僅有的兩枚獎牌。

孫英傑 退役時我像孩子一樣無助

孫英傑在2002年釜山亞運會奪得兩枚金牌

早在馬拉松熱潮興起之前,她就是中國女子馬拉松當之無愧的王者,曾經三奪北京國際馬拉松賽冠軍,2003年在「北馬」奪冠並創下的2小時19分39秒中國女子馬拉松紀錄迄今無人打破。業餘跑友們常將BQ(Boston Qualify波士頓馬拉松報名成績)掛在嘴邊,作為衡量個人最好成績PB(Personal Best)的一把標尺,孫英傑2000年就參加了這個以高門檻著稱的精英經典賽事並取得第八名,2002年再戰波士頓,獲得第四名。

2009年退役後,用她的話說,「跑步完全跟我沒關係了。」當運動員時,她不到100斤,生完孩子有一兩年都將近150斤,「我那時候以為我再也不會回到跑道上了,沒有想到後來會再穿上跑鞋,更沒有想到最後會選擇大眾健康跑培訓創業。」

2013年,她在北京馬拉松賽正式復出,因為沒有報上全馬,不得已選擇了業餘組半程馬拉松賽。「2014年五一節,我跟老公在北京跑友聚集的奧林匹克森林公園門口拉了個條幅,‘孫英傑長跑俱樂部’就這樣開張,那次招的第一批學員有很多一直跟我跑到現在。」

接受《南方人物周刊》專訪當天,她剛從名古屋馬拉松賽帶隊回來,她在服務團友的同時,以3小時38分09秒完賽,這也是她近一年多來最好的全馬成績,「這個成績跟我當運動員時候,是沒有辦法比的,但那時候我的目標是個人極限、是國家榮譽,現在,我才是享受跑步,並且通過自己的專業知識幫助更多人在跑步中獲得健康、培養終身受益的運動習慣。」

孫英傑 退役時我像孩子一樣無助

2019年3月,孫英傑(左)在名古屋馬拉松比賽中陪伴跑友

32歲長大成人

跟孫英傑一起走路,她會很自然地抓住你的手,雖然我們只是第一次見面。對於跑者來說,馬拉松最後十公里,這只手搭上來,簡直像手機電池即將耗盡時,連上了充電寶。

名古屋馬拉松賽最後500米,她一把抓住團友石春健的左手,「拿出所有的力氣拼吧!」石春健是孫英傑眾多學員中的一個,已經成為俱樂部教練之一,這次孫英傑專門陪同她衝擊PB,「孫老師全程給我拿水,日本的水站靠左,她每次拿了都跑到右邊遞給我,因為她知道我肯定習慣右手喝水。喝完運動飲料,她還會拿白水給我漱口;出汗多的時候,她會用海綿往我脖子後面輕輕擠一點水;看到我的跑姿有一點兒變形,孫老師怕影響我的節奏,只用手指輕輕點一下我的後腰。」石春健跟著孫英傑跑了三年多,「零損傷,成績穩步前進,4次達到BQ。」

「一周只要保證四次訓練,並且不需要跑長距離大強度,哪怕一個小白,也可以通過科學訓練,再加上專業的功能性運動裝備,完成全馬賽程,並且跑進五小時。」孫英傑說,在她自己做運動員的時候,「這是不能想像的事情,我那時候一天跑七八十公里,並且都是高步頻高配速。」她的很多陪練都練到吐血,「我很怕自己受傷,一直特別注意正確的跑步姿勢,但是內傷難以避免,胃啊心臟啊會報警,運動量太大了,好像一輛車開得太快太久,發動機受不了。」

每次參賽,她都心無旁騖,「尤其出國比賽,壓力更大,國家花錢讓你出來玩來了嗎?不跑出好成績,對得起國家的培養嗎?」她笑著說自己那時只有「服從服從服從、堅持堅持堅持!自己什麼想法都不可以有,教練的話就是聖旨」。

作為專業選手,她的胸牌號碼從來沒有超過兩位數,「專業組都是在前面跑,從來不知道後面(業餘組)是些什麼人在跑。」2013年復出時,她在自己曾經三次稱霸的北馬拿到37625這張號碼布,「一看這個號碼覺得太恐怖了,數字這麼長。」她第一次在隊尾觀察普通跑者,「哎媽,最逗的是裝扮,有打扮成公主的,還有打扮成豬八戒的……穿成這樣也能跑?」

「跑步最怕增加阻力,我當運動員那時候,是能少穿盡量少穿,少負重一兩是一兩。」普通參賽者將比賽變成了嘉年華,讓她感受到從未有過的喜樂,「原來跑步可以這麼快樂!如果是這樣,那我還可以繼續跑下去的。」

這個認知對她至關重要,甚至是她命運轉向的一個重要心理基石,當時正是她生活壓力空前的時候。

「我剛退役的時候,就像一個孩子一樣無助,什麼都不知道,別說跟人交流了,就是別人說什麼,我都聽不懂,除了跑步,什麼都不會。」她感到慶幸的是,退役前一年她成了家,「一退役就有了孩子,我就全心帶孩子,先回歸了家庭,而不是馬上被推向社會。」

她先生汪成榮是青海體工隊教練,在2008年北京殘奧會上帶領隊員取得過中長跑3金1銀的歷史最好成績。孫英傑原本想在丈夫的呵護下平順安逸地過一生,「我依賴性特別強,家里什麼都是他管,有了孩子,我也沒管過,我沒什麼生活能力,家務活他也不讓我幹,甚至孩子的衣服我都沒有洗過。」孩子蹣跚學步,孫英傑把他帶到操場上,「他爸爸在帶隊員訓練,我就帶著孩子在旁邊玩兒,青海的家里也裝修得特別用心,我以為生活就會一直這樣下去。」

2011年,孫英傑32歲。這年10月,中殘聯向汪成榮個人金融卡帳戶匯入2008年北京殘奧會中國體育代表團教練員的獎金。青海省體工隊要求汪成榮上交獎金,由組織進行再分配。汪成榮認為這筆錢打到個人帳戶,就是獎勵給個人的,要求青海體工隊出示關於獎金再分配的紅頭文件。2011年12月28日,他接到了《關於對汪成榮同志停職的處理決定》。

孫英傑退役前,有關方面曾給予過安排工作、解決北京戶口的承諾,但是退役時,「我也沒去找誰,安家在青海也很好,我從小跟隊上高原訓練,對那里很熟悉也很喜歡。」

丈夫被停職,原本平順的日子轉瞬難以為繼,「我忽然意識到自己身上的擔子,人家都說18歲長大成人,我其實是32歲這年才‘長大成人’的。」

「靠興奮劑我跑不到今天」

2012年,孫英傑從青海到北京,找到退役前帶過自己兩年的陶紹明教練。

陶紹明是個非常有頭腦的教練,早在2011年,他就敏銳地感受到了馬拉松市場的升溫,其後他在非洲開辦了訓練營,專門培訓黑人選手參加中國的國際馬拉松賽事,如今已經成為中國最有影響力的馬拉松選手經紀人。

2006年8月,在經歷了「興奮劑事件」、「討薪」、「控訴教練長期毆打」一系列幽暗困頓後,孫英傑趁教練王德顯帶隊出去比賽時,「跑出來了」,媒體使用的標題是,「師徒徹底決裂」。

當年11月,陶紹明教練開始帶她訓練,為取得2008年北京奧運會參賽資格而奔跑。盡管最終未能如願,但對於此前一直在封閉和高壓環境中訓練的孫英傑來說,那段時間仿佛上帝給她開了一個天窗,光得以透射進來,她第一次得到允許,正當地擁有了一部手機,「可以跟家里聯繫,家里有事,陶指導也會讓我回家看望。」

孫英傑非常感謝這個在絕望中帶給自己一線光亮的人,這一次她又想到了他,「我那時候完全不知道自己能幹點兒什麼,陶指導人很好,我特別信任他。」陶紹明看到孫英傑嚇了一跳,「我那個時候一百四五十斤,每天懶洋洋地在家里看電視吃零食,就是在操場上帶孩子玩兒,也是一步都不帶跑的。回想起來,整個人的狀態其實特別不好。」

「陶指導給我介紹了一些馬拉松比賽的活兒,做代言人啊,參加一些活動,跟參賽者互動、領跑100米等等,那個時候我才知道原來大眾跑者的市場已經這麼火熱了。」

雖然接活動可以賺到一些錢,但孫英傑總覺得這不是長久之計,陶紹明也鼓勵她辦自己的俱樂部,「開始一聽俱樂部,就覺得特別高大上,國際架式,我哪有資本辦俱樂部,哪個職業高手能跟我練啊?後來才慢慢明確,我要服務的是大眾跑者,中檔收費、專業支持,我是專業的馬拉松運動員,我老公是中長跑國家級教練,我們用大白話把專業理念教給大眾,在專業上有追求的跑者,接受我們的指導,可以跑進3小時,挑戰自我的同時防止傷病,這就是我們的競爭力。」

運動員生活錘煉出的毅力,在確立了目標後,迅速付諸行動,通過運動加飲食控制,她一個月就瘦了三十斤;從最開始跑一個馬拉松都吃力,迅速恢復到一年可以輕鬆跑下十幾個全馬,「到現在我每天都在跑,今天早晨跑了16公里,一般都是十公里左右,一周休息一兩天,不跑步練核心力量。」

汪成榮接受其他媒體採訪時說,剛創業的時候,倆人對各種新的傳播媒介所知甚少,「別人說APP都不知道是什麼,回家上網查了才知道。」現在孫英傑已十分嫻熟,每天早晨都在「N個群」里回復跑友的問題,晚上兒子寫作業,「我把門一關,告訴兒子別打擾,‘媽媽給跑友上半個小時網課’。」

除了自己直接招生的線下和線上訓練營,她還授權全國各地的跑團使用自己的IP招生,「我們會在線給予技術支持,線下有上課的需要,也可以安排。」

2005年南京第十屆全國運動會上鬧得沸沸揚揚的誤服興奮劑事件,不少跑友也有些好奇,想了解這個疑竇叢生的事件背後的真相。

「走到哪里我都很坦然,我沒有自己服用過興奮劑。」

「我那個時候就是一個社會知識的‘小白’,完全不知道怎麼應對,心智甚至沒有我兒子成熟。如果以今天我的心智,我沒有服用過興奮劑就是沒有,我會在十運會現場召開新聞發布會,在媒體監督下重新提供尿樣,服用了興奮劑需要時間代謝,我當時要求再檢,是黑是白,媒體作證,一目了然!」

她搖頭嘆息,說一切無法回頭,「我教練當時也不服,他想要擺平這個不白之冤,選擇了一個自己都圓不下去的解釋,贏了官司,丟了人心。」

2005年11月15日,孫英傑在黑龍江五大連池法院對師弟於海江提起訴訟,這是一個只有原告、被告而沒有第三證人的官司,被告於海江對犯罪事實供認不諱,使得庭審異常順利。於海江稱自己是孫英傑的崇拜者,為了讓偶像快速恢復體力,2005年10月16日中午,他私自在孫英傑的飲料瓶中加了「大力補」。令媒體嘩然的是,於海江說「大力補」是他在北京馬拉松賽公共廁所里撿到的。

「所有都是教練安排的,他讓我怎麼說,我就怎麼說,」她再次搖頭,「沒辦法,我那個時候就是那樣,沒有自己的想法和判斷。」

盡管法院判決孫英傑為「誤服」,中國田徑協會仍然做出了王德顯終身禁賽、孫英傑禁賽兩年的嚴厲處罰。

「別人可能會認為這件事情會把我壓垮,其實真沒有。我知道自己是憑實力跑出來的,我不害怕。服用興奮劑的人,隱藏不了,退役之後也會長喉結、嗓子變粗,身體也會出問題。」她情緒稍微有點激動,「你可以去查我的比賽成績,我是保持高水平時間最長的,有的人冒出來一次,後面就消失了。我從出成績到退役,哪一次我孫英傑掉下去前三名過,靠興奮劑我跑不到今天!」

孫英傑 退役時我像孩子一樣無助

平日里工作繁忙,孫英傑難得來接兒子放學 圖 / 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梁辰

「不能因為創業把家丟了」

下午3點多,我們和孫英傑一起去接她兒子放學。所有小學的放學時間都是相似的,學校附近里三層外三層塞滿了車。孫英傑特地買了一輛電動自行車,方便見縫插針地停靠。

為了孩子上學,她在學校附近租了一個兩居室,每月租金七千塊,還給孩子報了英語、編程、畫畫、吉他、全腦科學等各種培訓班,「每個班都有一個群,孩子在家完成作業的情況,要拍了上傳。」她笑咪咪地給我們看手機里兒子的畫作、彈吉他的視頻,再三叮囑我們,「春天是萬物生長的季節,這個時候給孩子吃好最重要,這會兒的小芹菜營養豐富,不管孩子愛不愛吃,要讓他們吃。」

我稱讚她是一個用心盡力的媽媽,她搖搖頭,「今年我才轉變的,以家庭為主,工作為輔。」

創業之初,她一年飛行三百次,基本不著家,「好不容易在家過個周末,還有很多工作需要在手機上處理,兒子過來‘媽媽、媽媽’一叫,我什麼都忘了……」她自言那個時候的自己既浮躁又暴躁,吼兒子煩老公,「空中飛人一樣,整個人不能安靜片刻,那眼神兒都是飄的。」

母子關係也很緊張,偶爾出差她想孩子了,「打電話回家,他都不理我,‘我不想你!’」

孫英傑 退役時我像孩子一樣無助

兒子上學去了,孫英傑就在他的書房處理工作 圖 / 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梁辰

2018年9月,一個突然的診斷把急速運轉的創業者「摁到了手術台上」,「前一天還在外面參加活動呢,第二天就躺病床上,穿著病號服,打點滴,準備手術,我心想‘人以為自己無所不能,其實太脆弱了’。」

手術後她歇了四個月,「對自己這幾年奔跑不停的生活做了個徹底的反思,到底是金錢寶貴還是生命寶貴,到底是名譽重要還是家庭重要?」

培訓學員的時候,她常常提醒他們「不要過分追求成績」,「作為普通愛好者,你要的是健康而不是PB,你想要超過職業運動員嗎?超過我孫英傑嗎?人的極限很多時候是靠犧牲健康換來的。」

「運動一旦超過負荷,就會帶來傷害。其他追求也是一樣,我自己其實也迷失了,太想抓住機會了,功利心上來了,反而忘了自己真正要的是什麼。」

她把過腰的長馬尾擺到胸前,今年她計劃每周都去美髮店給頭髮做營養油,「去年我頭髮特別枯,人也憔悴。」她特別愛在朋友圈發自拍的美照,「當運動員的時候,特別渴望美,教練不允許,宿舍里連穿衣鏡都不能有。」有一次,她去理髮回來,教練嫌她的瀏海太長,拿起剪刀,嚓嚓嚓,剪得見不了人。

「雖然我不能接受他那樣對我,但我也不恨他了,想要出成績,只能是那樣。」她甩一下頭,「現在的生活是我想過的,也是我應該珍惜的。」

(來源:南方人物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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