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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音樂作品與個人成長密不可分,19張專輯從頭放到尾,是一部張惠妹成長史。她堅持「我對音樂絕對誠實」,22年里,這種誠實赤裸而直接,又因她的嗓音本錢和幾乎集全華語樂壇之力培養出的音樂表現力而極易引發強大共鳴。人們從歌中聽到了她的喜樂愁苦,順理成章自我代入,演繹出各自悲歡
本文首發於南方人物周刊2019年第33期
文|本刊記者 張明萌 發自長沙
編輯 |楊靜茹 [email protected]
全文約11549,細讀大約需要25分鐘
一
2004年前後,張惠妹患過嚴重的人群恐懼症,躺在家里浴室冰涼的瓷磚上長達三天。下樓時妹妹驚呼:「原來你在家。」
她現在住的房子周圍沒有遮擋,凌晨,她常走到窗邊,遙望台北的夜空,或埋頭看街燈與行人。這是她日常生活中為數不多的的安靜時刻,兩只貓成為此刻唯一的動靜。
其中一只由合作13年的經紀人陳鎮川在某年8月9日贈予。她討厭過生日,一如既往將自己關在家里。陳鎮川敲開房門,將貓丟進去,丟下一句話「貓跟你一樣——愛理不理」。她起初嚇到跳起來,滿頭大汗,不敢觸摸。現在已經習慣與它相處,看到貓懶洋洋傲嬌抬頭時說,「那不就是我嗎?」怕它寂寞,她另找一只來陪伴。
房內衣櫃放著多年積攢的演出服,好友小S到她家玩時,一時興起挑了一件帶羽毛的禮服,走起模特步拍了套寫真。她亦擁有一整面牆的高跟鞋。它們當中的某一雙在她離開台東卑南鄉大巴六九部落往台北打工時,第一次出現在她的腳上。
出道不到兩年,她開始了第一次巡回演唱會。造型師拿出了一雙高跟鞋作搭配,它的高度就像突然高企的人氣一樣讓她難以適應。
此前,台灣樂壇最張揚、兇猛的女聲屬於蘇芮。在80年代,她因替電影《搭錯車》錄制插曲《酒幹倘賣無》《一樣的月光》《請跟我來》成為家喻戶曉的女歌手,從此以一年兩張唱片的速度迅速地在台灣拓展知名度。蘇芮是首位把靈魂樂融入華語音樂的人物,她的歌聲具有獨特的韌勁、寬廣的音域和強烈的滄桑感,這種憂鬱、悲傷的本質與藍調音樂一脈相承。
十年之後,台灣樂壇等來了「下一個蘇芮」。與生於台北的蘇芮相比,卑南人出身的張惠妹多了一絲山野氣息,亦讓她同樣高亢的歌聲更具野性。
在幾次萬人空巷的大型演唱會之後,她愛上了腳踩高跟鞋的感覺,鞋底越來越厚,直至超過15甚至20公分。舞台上,她與它的相處越發遊刃有餘,穿著跳舞也毫不費力。她有時甚至不滿,認為鞋底不夠高,會「全身不對勁」。她曾在一次彩排中換上了運動鞋,因為穿高跟鞋太過自在,跳過音響時崴了腳。
高跟鞋當然不能概括張惠妹的故事,但是她的台前幕後,從那雙高跟鞋踩上舞台地板的那一刻,便刺穿了一個口,能窺見她的音樂與成長,以及華語樂壇中,她承前啟後的年月。
二
25年前,張雨生第一次在酒吧聽到張惠妹的現場,他眼里放光。在這個與他擁有同樣家庭背景(母親是原住民)、歌聲同樣清澈高亢、但更加狂野天然的原住民女孩身上,他看到了自己搖滾夢做到的可能性。
張雨生聽西洋歌長大、深愛莫扎特,最愛搖滾,留給樂壇的第一首歌是他在Metal Kids樂團主唱的《Heaven on fire》。他敏銳地意識到,搖滾是接下來的音樂潮流。接受採訪時,他認真地說:「只想用自己的語言做一張屬於自己的Rock & Roll的唱片。」然而在他出道的年代,人人都在唱「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小城故事多/充滿喜和樂」。音樂人李坤城與張雨生弟弟是同班同學,認識張雨生十年,聽他談過自己的搖滾夢。但李認為,張雨生長得很甜且幽默,長相讓他的搖滾理想無法發揮。
阿妹與張媽
上世紀80年代末,張雨生以勵志歌曲《我的未來不是夢》走紅。差不多同一時間,對岸廣袤的土地上,崔健在北京工人體育館舉行的百名歌星演唱會上演唱了《一無所有》,贏得青年的熱情和擁躉,宣告了中國搖滾樂的誕生。
此後張雨生在創作中做過多次嘗試,1994年的《卡拉OK·台北·我》便是案例,但受到老東家飛碟唱片與市場的冷遇。同年春天,滾石唱片公司下屬魔巖唱片推出三張專輯——竇唯的《黑夢》、何勇的《垃圾場》和張楚的《孤獨的人是可恥的》。他們因此被稱為「魔巖三傑」,以他們的中國搖滾影響了一代人。加上那年崔健的《紅旗下的蛋》、鄭鈞的《赤裸裸》,中國搖滾音樂市場盛況空前。在那年年底的紅磡體育館,竇唯、張楚、何勇、唐朝樂隊參加了一場演唱會。現場坐滿了來自世界各地的媒體和近萬名香港觀眾,他們被大陸音樂人帶來的中國搖滾所震撼。
大約此時,張雨生遇見了張惠妹。半年前,她應表哥之邀,加入樂團擔任女主唱,用拼音註音苦練十天英文歌,以《I will always love you》一鳴驚人。接下來的幾個月,他們成了台北酒裡最紅的演唱團體,最瘋狂的時候,她踩在桌子上,手撐住天花板,讓全場和她一起甩頭。短短幾個月,現場的魔力在她體內生根發芽,往後面對幾萬人的體育場她大聲喊出「全部站起來」的瘋狂舉動在此時已初見端倪。
期間,她接到了大量唱片公司的名片與邀約,但無一回應,因為「怕他們是騙子」,並且「覺得我怎麼可能會成為一個歌星?」直到有一天,她發現台下的座位上坐著張小燕、陳志遠、陳復明和馬毓芬。張小燕是台灣知名主持人,張惠妹見到她驚愕不已,在緊張中唱完了《I will always love you》。
馬毓芬至今仍記得那天晚上張惠妹的表現,「我聽到她的聲音就像聽到了華語音樂的瑪麗亞·凱莉。她具有黑人的節奏和靈魂,又很接地氣很引發共鳴。我確定,一個新時代的聲音來了。」
作詞人鄔裕康接到委托,為張雨生和張惠妹寫一首男女對唱的歌曲。他只在飛碟電台的主題曲《空中的夢想家》中聽過那個清亮的女聲,將日常聽到的「豐華簽了個唱歌很厲害的女新人」的耳語和她對上了號。他填了一首《最愛的人傷我最深》,描述了受到情傷的一男一女彼此陳述互相寬慰的故事。「兩個孤單的魂/會心的眼神/你我的苦/竟是如此吻合/感情的淪落人相遇在這傷感的城。」兩人唯一的合唱一定程度上預示著他們的關係:彼此了解、彼此支撐、彼此成就。
為了錄制這首歌,張雨生將張惠妹帶進了錄音室。第一次進錄音室的張惠妹極不適應,耳麥中能清晰聽見自己的呼吸與換氣,她不知後期可以處理,不敢喘氣,滿臉通紅,逗得張雨生哈哈大笑。
張惠妹加入豐華唱片後,張雨生如獲至寶,開始為她製作專輯。豐華唱片本想將張惠妹都市的一面去掉,但張雨生堅持將她酒吧的感覺保留,認為這樣加上她身上的原住民特色才會有衝突感。張雨生給張惠妹「全面的自由」,在錄音室,他讓她怎麼開心怎麼來。別的製作人要求歌手「甜美」「柔和」,張雨生問她「可不可以把家鄉的歌放進來」「可不可以唱得搖滾一點、暴力一點、兇一點」。他常和張惠妹吃飯,聽她講台東老家的故事,講會唱歌的媽媽和妹妹,並因此改了《姐妹》的歌詞。他曾悄悄開車去了台東,看了張惠妹生活的地方,回來後寫了《一想到你呀》,張惠妹唱著「天上的雲/地上的野花/古老的活力/都等著一觸而爆發」,台東綿延的高山和廣袤的太平洋藏在她的聲音里。
2017年第28屆金曲獎,張雨生獲得特別貢獻獎,由張惠妹演唱《雨後星空》
時至今日,陳鎮川仍感嘆:「只有張雨生寫得出來,誰會用‘姐妹’這個主題寫成一首歌,還這麼好聽,歌詞里的春夏秋冬、豐收,都不是有共鳴的內容。為什麼以前做音樂作品的,幫歌手找到第一首歌都這麼準?張惠妹的《姐妹》就這樣,到底是哪里找來一首梁詠琪的《短髮》、一首孫燕姿的《天黑黑》,一首歌就已經搞定你是誰。在那時候就是寫得出這樣的歌,那個歌就是永遠。」
與此同時,作為豐華唱片押寶的女新人,張惠妹幾乎得到了全公司人力物力的支持,音樂人馬毓芬對她進行了近一年的聲樂訓練,陳志遠、陳復明等從民歌時代便開始創作的音樂人加入專輯製作的隊伍。
1996年12月,張惠妹發行了第一張個人專輯《姐妹》,在台灣IFPI榜上蟬聯9周第一名,打破1996年台灣本地歌手的銷售紀錄。半年後,第二張專輯《Bad Boy》,又打破了自己創造的紀錄。張惠妹一夜成名,也將豐華唱片帶入輝煌期。「張雨生早期是市場的一個靈丹,後期轉到製作,創作力又換成靈丹,種在了張惠妹身上。」李坤城說。
一時間,台北西門町理髮店、台中逢甲夜市蛤仔煎攤檔、台南新華老街糖水鋪播放的歌曲都由《吻別》《忘情水》《愛上一個不回家的人》換成了《一想到你呀》《姐妹》和《聽海》。南投的阿嫲、花蓮的阿公,嘴里都能哼上兩句「丟一枚錢幣等月兒圓」。兩張專輯的銷量同她的聲音一道攻城略地,在台灣分別賣到了121萬和138萬,至今位列台灣專輯銷量榜第四和第一,在二三的是張學友的專輯《吻別》與精選集。
鑒於當時港台影視音樂圈的緊密聯繫,她的專輯迅速占領了尖沙咀的商鋪、銅鑼灣的音像店和旺角的街頭,並在一年後讓紅磡體育館為之尖叫。而在大陸,連四川一座小鎮的小學生床頭櫃里,也擺著張惠妹的磁帶盒,封面上的《Bad Boy》成為這位同學認識的前兩個英文單詞。
事後看來,張惠妹當時的成功幾乎是必然:台灣的音樂市場十年前開始告別蕭條,1988年,羅大佑最暢銷的唱片《愛人同志》發布,媒體報導,它取得了「驚人」的13萬銷量,次年張雨生的唱片《天天想你》創下35萬的紀錄。香港四大天王進入後,張學友的唱片一度賣過百萬。台灣女聲被林憶蓮、王菲和那英夾擊,出道多年的蘇芮、江蕙和蔡琴是為數不多擁有市場號召力的台灣歌手。音樂市場空前繁盛的台灣,一直在等待一個擁有足夠侵略性的女聲,直到張惠妹的出現。
台灣各界興奮於這個產自本土、來自台東原住民部落的聲音,它原始、野性、富有魅力。《姐妹》《一想到你呀》陽光原野,《剪愛》《聽海》灑脫現代,「把愛剪碎了隨風吹向大海」的氣度,讓當年唱「夜太黑」「想念你的味道」的台灣歌後們大吃一驚。《姐妹》的MV中,張惠妹翹著蓮花指,脖子跟著動,腿著超短褲,腳在踹鏡頭。鄔裕康感嘆:「當時沒有人這麼唱歌。蘇芮出道十多年了,終於有了一個阿妹,更有力,更穿入人心。」
張雨生超前的創作意識與對張惠妹聲音個性的精準把握成為了她演唱的基石,在當時樂壇自怨自艾的情歌潮中,張惠妹身上的原始特質是流行音樂最大受眾群體都市女性身上少見卻確乎存在的部分。張雨生加強了這種衝突,使張惠妹的音樂激發了更激烈的反饋和共鳴。同時,豐華唱片一代音樂人的共同磨礪讓張惠妹本就強大的演唱機能進一步完備。張惠妹出了自己的道,借了時代的風,兩張專輯,幾乎首首金曲,以至於在張雨生去世後的十多年,她做的所有事都像在超越從前的自己。
張雨生從不吝惜對張惠妹的欣賞與讚美,帶她跑遍了台灣的大小節目,逢人便說,「你們聽她唱歌,一聽眼睛就會亮。」在張雨生車禍當晚,他完成了果陀劇院《吻我吧,娜娜》的演出,第二天有兩個綜藝通告他本不想上,對方提出:你上了,才能帶新人。他答應了。回去的路上發生車禍,24日後離世,與張惠妹的合作才剛剛開始。
三
張惠妹是哭著去波士頓的。衝動過後,她開始擔心這次隱秘出走面對的世界,但似乎不管面對什麼,都不會比目前更糟糕了。總之,她的逃離已經開始。
過去八年,她在忙亂中被擺在了巨星的位置上,尚未來得及適應生活。打擊緊跟其後,張雨生與他的音樂才華、理念與作品一同去了天堂。張惠妹失去了事業與生活的重要抓手,但忙碌的工作並未給她喘息和悲傷的時間。下一張專輯已經提上日程,第一輪巡演即將開始,她的歌手之路剛開了個輝煌的頭。張雨生離世後的六年,張惠妹幾乎一刻未停。
天時地利人和讓她出道有多成功,接下來的時移世易人故去就讓她有多痛苦。唱片的黃金時期被MP3的出現打斷,盜版大行其道,唱片銷量節節敗退,進入21世紀後,台灣最高的唱片銷量不到《Bad Boy》的三分之一。
新的競爭為華語流行音樂工業帶來了「偶像」概念,偶像的塑造、偶像劇的製作使華語流行音樂借助偶像的力量深入人心。台灣偶像劇《流星花園》風靡兩岸,F4風光一時無兩。
張惠妹的專輯頻繁更換製作人,在不同音樂人的打磨中,她身上的野性漸漸消弭,以哀怨為主調的都市情歌讓她不再灑脫,被越來越濃厚的都市氣息包裹。進入華納唱片後,她剪了利落的短髮,開始改變唱法,從帶著山野氣息的原住民女孩變成一名都市女郎。
音樂人陳子鴻第一次幫張惠妹製作專輯時,她剛加入華納唱片公司。或許是因為那是新世紀第一年,陳子鴻覺得當時的張惠妹「神采飛揚,未來一片光明」。上一年年初,她第一次受邀參加了央視春晚,演唱《給我感覺》。在內地的身份得到某種程度的官方承認。由陳子鴻擔任製作人、林俊傑等新銳加盟的新專輯《真實》也幫她贏得了第一座台灣金曲獎最佳女歌手獎杯。
但這也是她進入低谷的一年。數件事情的發生使她看起來錯過了時代:製作專輯時,她拒絕了一位少年投來的rap歌曲,這位少年將這首名為《忍者》的歌收錄在自己的第二張專輯《范特西》中,與第一張同名專輯《周杰倫》一起占據了當年台灣音樂銷量排行榜前兩名,並以他出眾的創作能力滋養了華語樂壇十幾年。孫燕姿、蕭亞軒、梁靜茹、蔡依林、五月天、SHE等如今90後一代的集體回憶也以新人的姿態出現在那年的排行榜上,在市場逐漸萎縮時,台灣樂壇即將迎來回光返照般的繁盛,他們的歌聲通過剛剛興起的互聯網傳進了兩岸聽眾的耳朵。
張惠妹與周杰倫
此時,張惠妹卻因為一次演出事業受阻,在這波台灣音樂的高潮中短暫缺位。時至今日,2000年仍是她和工作人員不願碰觸的回憶。2002年的美國《時代》周刊評價她:「當一個台灣本土歌手走向流行,席卷整個華語圈時,名譽和聲望已經證明了29歲的張惠妹,她也必須意識到傷害、疏遠、隱患的存在。好在音樂的魅力是沒有地域屬性的,張惠妹只想好好唱歌而已。」
新公司對張惠妹並未傾盡全力,資源在減少,到2004年的《也許明天》,砍掉了大陸的全部宣傳行程。曾被馬不停蹄的工作填滿的張惠妹終於有了喘口氣的時間,從出道開始累積的負面情緒在這一時期持續噴湧。她對任何事情都提不起勁,每天起床就哭,卸妝也哭,一次兩三個小時,討厭任何事情,「不知道哭什麼,可就是停不住。」為轉移注意力,她開始學習薩克斯,老師在波士頓讀過書,她聽說那里「冬天很冷又沒有人」,決定冬天飛去波士頓。
下飛機前,她擦乾眼淚。走出機場,趕上暴風雪,她坐上一個中東司機的的士車,遞給他地址。司機並不友善,她又開始害怕。到了租好的公寓,她發現房里空蕩蕩,把衣服鋪在地板上睡了三天。「我就這樣慢慢跟自己相處,發現樂趣,什麼都自己弄,去哪里都自己一個。」
她迅速開始享受生活,最愛晚上出門買東西,身後是雪地上兩行清晰的腳印。她報了一個語言學校,下大雪也按時上課,是同學里少數的全勤。有好幾次,遇上舒服的天氣,就買了咖啡,坐在樹下的草地上,脫掉鞋子,腿張開寫作業。當了近十年舉止優雅的女明星,她在那一刻回歸了山林里撒野的原住民女孩。「我給自己一個這樣的目標,很單純地去完成一件事情。」
學期結束時,張惠妹決定辦一個小音樂會。演出的海報被當地華人看到,引起了小小的騷動,大家慕名而來。學校開放了最大的空間給她演出。她穿上演出服,踩上高跟鞋,回歸了女明星的模樣,老師同學驚嘆:「原來你是這樣的!」那場小音樂會宣告了波士頓逃離的終結,張惠妹的能量又回來了。
回到台灣後,她約陳子鴻出來喝咖啡,講這半年在波士頓的經歷,並討論新專輯的策劃。陳子鴻看著她手舞足蹈、口沫橫飛,他又見到了2001年那個神采飛揚的張惠妹,「她終於回來了。」
新專輯《我要快樂?》由鄔裕康擔任文字統籌,兩人經常半夜通電話,在一次長達三小時的傾吐中,張惠妹聊了內心深處的感情——過去,這是她最隱秘的部分。鄔裕康與張惠妹認識超過十年,此前在他的印象中,張惠妹純真且快樂,在公司見到妹妹,遠遠地就會叫她的名字,姐妹開始打鬧,公司變成山谷。鄔裕康根據這晚的談話內容,寫出了《我要快樂》的歌詞。MV里的張惠妹對著台北的燈火闌珊聲嘶力竭:我要快樂/我想要睡得安穩。
市場對回歸的張惠妹報以熱情,專輯賣出了16萬張,沖入台灣年度唱片銷量排行榜前十。聽眾沉溺於她的極致抒情,專輯中的《人質》與《我要快樂》至今仍廣為傳唱。
陳鎮川在此時成為張惠妹的經紀人,他組建了張惠妹的經紀團隊,並維持至今。他是張惠妹最信任的工作夥伴。工作中冷場時,他掐準張惠妹是「接觸型」的人,敢抱抱張惠妹讓她軟下來。合作之初,張惠妹一度擔心華語樂壇已經沒有了自己的位置,陳鎮川會告訴她:每個人都會面臨被淘汰的時候,每個人都會成為過去,在我看來你還早,你還有太多東西可以玩。張惠妹被人質疑聲音沙啞,陳鎮川會說:不夠亮,那去聽亮的啊,你把你的歌唱好,你就會找到新的聽你歌的人。
張惠妹是哭著從波士頓回來的。「我好感謝這段時間,整個心都滿了,很多想法,很多愛。」她近乎嚎啕,面巾紙堆了一疊。空姐看到關心她,她說,沒事,我看電影。
日本杜蘭朵舞台劇
四
陳鎮川同時擔任張惠妹與林憶蓮的經紀人,兩位歌手的性格是兩個極端:張惠妹非常怕熱,她房間的空調永遠是16度;林憶蓮怕冷,房間的空調永遠30度。張惠妹純感覺派,遇上約定的時間,如果不被叫醒,永遠懶洋洋不會出現;林憶蓮理智且精準,約定7點30分見面,7點29分一定會出現。總結下來,林憶蓮獨立自主,幾乎沒有太多事需要陳鎮川操心。張惠妹除了音樂,幾乎每件事情都依賴陳鎮川。
擔任張惠妹經紀人超過十年後,陳鎮川越發肯定,她的社會化程度遠低於常人。「她的生活就是貧乏,你跟她講任何事情都能引起她的興趣。」張惠妹用了十代蘋果產品,直到8月錄制節目時才碰巧知道了siri的存在。陳鎮川示範了一次使用方法,她一邊吃飯一邊和siri講話,發現台灣女歌手9m88在大陸要講成9米88,siri才能識別,興奮地笑了一個小時。導演組的工作人員在玩「幾匹馬」的遊戲,叫她一起玩,她玩起來比學唱歌還認真,結束後怕忘記,還叫助理記筆記寫清楚怎麼玩。來錄節目的飛機上,她跟執行經紀鐘若涵講,早上出門以為抓了化妝包,沒想到打開一看是衛生紙。鐘若涵回憶,她經常這樣「生活白癡」。
「這是她很可愛的地方,這也是她蠻可憐的地方,她擁有了很多別人沒有的,但她沒有機會體驗的東西比別人多更多。對她來講,出門都是工作,她不會想自己再去增加這種麻煩。」陳鎮川說。張惠妹的日常是悶在家里看劇,在app上,她能說出任何一部戲的劇情。「她的演出方式太野,所以大家會以為她是那種熱鬧的人,但她不是,她是一個極度無聊的人。」
進入樂壇十年後,張惠妹收歌越來越多,但收到她想要的歌也越來越難。多年收歌過程中,她發現,自己的市場號召力與演唱風格已經成為繼續發展的束縛。創作人在創作之初便會將歌曲設定為「張惠妹的歌」,這使她收到的作品永遠跳不出原有框架。與團隊討論兩年後,她提出打造一個全新的概念,以這個概念去邀歌,製作專輯。概念定名為「阿密特」,是她原住民的名字。邀歌時,她對創作者說這是一位新人,希望大家盡情創作。阿弟仔、吳青峰、小安、林夕、姚若龍、陳鎮川……一個基於主流流行音樂一線詞曲創作人的團隊交出了異於往常《小情歌》《十年》《開始懂了》《分手快樂》等主流情歌的作品《開門見山》《黑吃黑》《掉了》《彩虹》《相愛後動物感傷》……
製作人阿弟仔見到張惠妹就像當年張雨生見到她時一樣驚喜,她的嗓子讓阿弟仔創作的範圍大大拓寬,而對於阿弟仔提出的創意,張惠妹完全信任,「幾乎不會說不」。阿弟仔回憶,製作專輯《阿密特》時,張惠妹處於事業上需要有一個轉變的時候,非常有企圖心,有很多想法,會跟他和陳鎮川講一些畫面,製作團隊以這些畫面為主題,創作了新專輯的歌曲。「她的狀態非常好,卸下了商業的包袱,回到一個藝術家的狀態,很多的創意給了我們這些想要幫她的人。」
《阿密特》發行後,張惠妹似乎終於從與時代的錯位中糾正了位置,迎來了第二個「天時地利人和」。她的形象由原本的陽光山野變得晦暗尖銳,編曲哥特搖滾,歌詞直白暴露,原住民古調穿梭其間。專輯叫好叫座,拿下六座金曲獎獎杯,創造了紀錄。六年後,她發布了《阿密特2》,更加變本加厲,更加極致。張雨生的搖滾夢似乎以另一種形式結出了果。
在《母系社會》等歌曲中,張雨生二十年前在《Bad Boy》中開啟的獨立女性意識得到了延續與傳承。同時,她以近乎歇斯底里的演唱,講述著死亡、暴力、女權等宏大命題。
阿弟仔認為,《阿密特》中的音樂內容,在獨立樂團或搖滾樂界並不少見,但「因為她是張惠妹,然後她做了這件事情,對市場來講很特別,反而擴散出去,讓一般不聽搖滾樂的人、讓一般不聽樂團形態音樂的人接收到了這些新信息,他們覺得好像很新。」
兩張《阿密特》專輯幫助張惠妹贏得了年輕人群的青睞。阿密特世界巡回演唱會的導演吳政育記得,巡演開始後,他看到台下「全是新鮮的面孔」。張惠妹聽到的也不再是中年人對她說「我是聽你的歌長大的」,而變成了「是《彩虹》讓我變得包容與豁達」。
這期間,她又以「張惠妹」的身份發行了《你在看我嗎?》《偏執面》《偷故事的人》三張專輯。至今,張惠妹發布了19張錄音室專輯。張雨生植入的「唱歌是自我呈現」的理念或多或少成為她專輯的重要遺存:她的音樂作品與個人成長密不可分。她稱每張專輯都是那一時期的日記,19張專輯從頭放到尾,是一部張惠妹成長史。她堅持「我對音樂絕對誠實」,22年里,這種誠實赤裸而直接,又因她的嗓音本錢和幾乎集全華語樂壇之力培養出的音樂表現力而極易引發強大共鳴。人們從歌中聽到了她的喜樂愁苦,順理成章自我代入,演繹出各自悲歡。情感的集聚轉化成了實際的人氣與購買力,她的演唱會至今仍場場爆滿。
張惠妹的影響力在音樂節目中綿延,紅極一時的2005年超級女聲幾乎每一場比賽都有選手演唱張惠妹的歌曲,姚貝娜在《中國好聲音》演唱的《也許明天》被歌迷視為經典,《歌手》中,林憶蓮、譚維維、alin等成名歌手在改編時,也將張惠妹的歌曲作為重要選項。歌手艾怡良稱,自己聽張惠妹的歌長大。
除了2004年底去波士頓遊學半年,張惠妹一直與華語樂壇保持著緊密的聯繫。專輯的製作人由張雨生到陶喆、陳子鴻、王力宏,再到阿弟仔、小安,皆是當時台灣富有創作力、新潮的音樂人。反映到作品中,便成了台灣流行音樂的分野。
四年前的第26屆金曲獎當晚,台灣報紙都寫最佳女歌手是「徐佳瑩與張惠妹之爭」,張惠妹以個人名義共入圍27次金曲獎,拿過3次最佳國語女歌手。和她一起提名的最佳女歌手,由齊豫、辛曉琪,到李玟、王菲、那英,變成孫燕姿、蔡依林、張韶涵,再到徐佳瑩、alin、呂薔。女明星們你方唱罷我登場,從前輩、同輩到新一代、甚至再新一代音樂人,張惠妹成了華語樂壇22年的見證者。當天她與陳鎮川喝咖啡,陳鎮川感嘆:「你出道二十多年,身邊的人一直在換,但從來都是別人和你爭,你一直是最佳女歌手的二分之一。你怎麼可以唱這麼久還在浪頭上?我真的想像不到還有誰可以跟你一樣。」
她微微一笑,表情與1998年面對穿高跟鞋演出的原住民女孩形成強烈對比。那次演唱會,她上台前緊張到說不出話,可聚光燈打過來,她看到熒光棒揮舞、聽到觀眾尖叫,熱情被全部點燃,這讓她忘掉緊張、忘掉恐懼、忘掉腳上那雙高跟鞋。這種能量持續了22年,在她低潮的那段時間依然如此。
陳鎮川參與了張惠妹第一次巡演,開到廣州時遇上台風,露天的場地風雨飄搖,舞台的布沒有一塊是完整的。張惠妹堅持唱完,麥克風因為雨太大短路失聲,從頭到尾換了四個。他驚訝於張惠妹對舞台的熱愛,稱「只有在舞台上才感覺她活著」。
張惠妹已經近兩年沒有發布新專輯了,但她一刻不停,度假、聽歌、陪家人。陳鎮川樂於見到這樣的張惠妹,他認為她終於開始享受生活。她依舊常回台東的家,與家人、藍天、青山、大海相處。自萬沙浪第一次以原住民身份出專輯後,原住民音樂曾短暫風靡,又經張秀美、溫梅桂組合回溫,直到張惠妹橫空出世,讓華語音樂看到了原住民天然野性與都市情感結合的可能性。數年來,她帶著張雨生創下的榮光披荊斬棘,經歷低潮、逃離,在原住民本名上找回了自己。
AMEIZING 演唱會
五
張王玉妹生下家里的第七個孩子時,並未預料到她將來的大紅大紫,否則在給她起名「古歷來·阿密特」的同時,不會在中文名中帶上一個大眾的「妹」。她的小名寄托了父母的希望——卡茲,在日文中是勝利的意思。家中共有九個小孩,父親為了維持家計,曾想把阿妹及妹妹張惠春送給親戚收養,張王玉妹帶著她們藏到深山里,她們才躲過被收養、甚至進入康樂隊的命運。
在父親的支持下,張惠妹學過幾年跆拳道,打到了黑帶二段。這讓她性格中的好勝與仗義有了資本。一天在學校里,一位男同學欺負女同學,她和一起學跆拳道的朋友將男同學痛打一頓。父親被請到學校,從此張惠妹不再揮拳踢腳。
張惠妹所在的大巴六九部落是卑南人傳統八個社之一,位於整個卑南人部落居中的位置,是典型的母系社會。她出生的泰安村是主要行政區域,西面是中央山脈的大巴六九山區,東面車程十分鐘即是台東市。在翻唱50年代演員姚莉的電影插曲《站在高崗上》時,她唱出了自己的成長環境:連綿的青山百里長/巍巍聳起像屏障/青青的山嶺穿雲霄/白雲片片天蒼蒼。她長於山野,又毗鄰城市,這或許是日後她的聲音兼具野性與都市感的成因。
在周邊部落里,張王玉妹唱歌出了名的好,在院子里聊天、親朋好友聚會,她永遠是帶唱的那一個。在張惠妹的認知中,這樣的歌聲是好聽的標準。年中的豐收祭,全村人聚集在一起,唱歌慶祝豐收。年末豐年祭,男生跟祖靈一起去山里住幾個晚上,31號晚帶著獵物回到部落,村里又是載歌載舞,去舊迎新。和大部分原住民一樣,張惠妹的成長充斥著歌聲,「唱歌是生活的一部分,幾乎每一天都有歌。」在聚會需要表演時,問到誰來表演,張惠妹永遠是站出來的那一個。在表演中,她會召集村落的小孩,說服大家用手電筒為她製造「舞台燈光效果」。
縫衣服時,張王玉妹會教子女唱古調,在張惠妹眼里,兄弟姐妹和親戚朋友「都很會唱歌」。日後,她將他們的聲音帶到了自己的歌曲中。錄制《姐妹》時,她說服張雨生,帶張王玉妹和張惠春進了錄音室配唱。第十張專輯《發燒》的歌曲《katsu》里,張王玉妹出現在MV中,摸著她的頭念:「Katsu,沿著月光,順著這條河流下去,在遙遠的另一端,有一個城市,等你慢慢長大,就要到那里去生活,追尋你的夢想。」出於傳承民族文化的考量,四年前,張惠妹著力製作了一張《大巴六九部落傳唱歌謠》,里面是部落長老吟唱的古調。
20歲那年,張惠妹在父親的建議下,報名了台視的綜藝節目五燈獎。五燈獎是台灣歷史上時間最長的綜藝節目,自1965年播出起,一度風靡全台灣,收視率最高達到73.9%。蔡琴、黃安、吳宗憲等人都曾參加。
張惠妹在「五燈之星歌唱擂台」國語組中表現突出,以《放開我》拿下五個燈的最高分紀錄。她在部落里面受到矚目,迅速成為「全族人的希望」,隨著比賽的進行,進一步發展成了「全台東人的希望」。
五燈獎曾有過「原住民才藝合唱組」,張秀美、溫梅桂這對來自花蓮太魯閣族的二重唱組合成為第一對冠軍。她們本只想贏得比賽獎金,用於購買剛蓋好的教會的椅子和裝設門窗,沒想到借由電視,將原住民文化第一次廣泛傳播。她們的第一張專輯是比賽歌曲集錦,唱片銷量與當時最當紅的歌手鳳飛飛不相上下。往後,比賽項目幾經改變,原住民少有揚名,直到張惠妹出現。「原住民朋友說,你一定要贏,你代表原住民,你不能輸。」
五燈獎比賽對張惠妹造成了身心的雙重折磨:她需要每周坐十幾個小時火車去電視台參賽,隨著比賽的進行,她的曲庫見底,常常是音樂老師丟給她新歌,讓她現學,隨後在比賽中演唱。練歌時,她常邊唱邊哭。
比賽中,張惠妹是另一副面孔,她留著大波浪,頂著沖天炮,額前掛著一簾瀏海,戴著大耳環,穿著火紅的外套,外套上有厚墊肩,唱的是《愛上一個不回家的人》《跟著感覺走》《是否》等當紅歌曲。她的聲音特質在那時已經顯露,天然、真誠、衝擊力強,高音遊刃有餘,一路過關斬將。
在離最高榮譽「五度五關」一步之遙時,她因演唱《海上花》忘詞,同日唱葉璦菱的《我想》又搶拍,慘遭淘汰。她半年沒有再唱一首歌,音樂第一次在她的生活中消失。
在生病父親的鼓勵下,她第二年再次報名,憑借《愛的憧憬》奪得五度五關,成為「五燈之星」。拿獎時,她一邊感謝父親,一邊泣不成聲——不久前,父親已經離開人世。數年來,她從未停止對父親的思念,2009年專輯《阿密特》中的《掉了》是送給父親的歌。她唱:回到現場卻已來不及/等待任何回音都不可得/微弱的風箏/冬天里飄著/回不去手中纏線的那個。父親的鼓勵成為張惠妹在緊張時的有力安撫,每當重大演出或演唱會開場前,她都會空出半小時,對天上的父親說:「爸爸,你如果有看到,給我更多力量和勇氣去做這件事情。」
她的獲獎成為一時話題,比賽結束回家鄉的路上,一路都有人放鞭炮。按照五燈獎規定,所有參賽者在演出前,都必須簽下切結書,同意在演出後半年內,不得與其他盈利單位簽約。在五燈獎結束之後,張惠妹又跟唱歌沒有了關係。
為減輕家里的負擔,她到台北打工,在牛排店端盤子時,看到店內有唱歌的地方,自告奮勇駐唱,老板看著被她聲音驚到的客人,會得意地說:「五燈獎冠軍哦!」
這時的張惠妹,偶爾會想到讀書的時光。她就讀於一間漢族和少數民族混合的學校,音樂課合唱時,她的聲音會從一眾同學中跳脫出。老師想聽聽她的聲音到底有多亮,就在最左邊的教室彈琴,讓她去同一樓層最右邊的教室唱,他發現她的聲音能穿過層層牆壁,刺進耳朵。此後,張惠妹常被選去參加學校和部落之間的歌唱比賽,她第一次意識到:「哦,原來我會唱歌。」
(感謝張雨生。感謝陳鎮川、鐘若涵、馬毓芬、鄔裕康、陳子鴻、阿弟仔、艾怡良、吳政育在採訪中提供幫助。實習記者鄒露對本文亦有貢獻。參考資料:《偏執面與平常心:張惠妹的20年》《BIO人物傳記頻道:張惠妹》《再見雨生》《懷念張雨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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