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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橘子紅了》拍了好幾個月,最後一場訣別戲拍完,黃磊走到影棚門口抽煙,周迅也跟出來,「她站在我旁邊,忽然我覺得像過完了一輩子」。花如此大的力氣,只為造出一個註定幻滅的夢。
文|玖如
悲劇之美
《橘子紅了》一開場就帶著一種鬼魅氣息,濃霧淡去,橘園顯現,紅嫁衣的女人抱住拎著行李箱的男人,「你什麼時候回來?」「橘子紅了的時候。」等待就此展開,成為全劇的核心。據央視統計,《橘子紅了》平均收視率有7.76,巔峰期更是高達10.33,是央視電視劇頻道2002年度的收視冠軍。
迷蒙的色調、詭異的音樂、飄忽不定的焦點,交織成幻境,是李少紅的慣用手法。她的電視劇成名作《大明宮詞》開篇,就是籠罩在綿延陰雨裡的長安城,尺八奏出的顫音混著過堂風,吹得宮中燭火搖曳,畫面好像沒有對焦一般朦朧。3年後,《橘子紅了》中,《大明宮詞》顯現的風格被李少紅推向極致。片頭字幕化作白煙飄散,薄霧下的橘園,樹葉綠得發冷,橘子紅得妖異。無字的女聲吟哦,配上鋼琴與洞簫,給《橘子紅了》塗上幽深的底色。
與一般電視劇以情節、懸念推進不同,這部劇的故事走向、人物命運,幾乎在剛開始就能被猜到——一個悲劇。窮苦的鄉下少女秀禾為了報答大太太的恩情,嫁入容家,成為給老爺傳宗接代的工具人。她與老爺的六弟相愛,懷上孩子,卻在老爺不能生育的事實面前,成了莫大的諷刺,卷進其中的所有人,由此一步步走入深淵。
悲劇的要旨,就是把美好的東西毀滅給人看,因此《橘子紅了》裡的一切,首先要是美的。
葉錦添擔任服裝造型,劇中所有的衣服都是手工裁制,鞋和衣服要絕對配套。他在設計時參考了少數民族的服飾,再結合漢族傳統服制,創造出專屬於《橘子紅了》的造型。寬大的衣服套在單薄的周迅身上,拗出不合體的僵硬感,人似乎變成了木偶,任憑提線拉扯,操縱命運。秀禾成婚時的紅襖,綴著鳳形盤扣,繡著金色龍紋,僅這些就要花掉匠人幾天的時間。因為這部劇,中式改良婚服被稱為「秀禾服」,至今影響大眾審美。為了與服裝相稱,周迅、歸亞蕾的首飾全部是安徽洪村的出土文物。至於在造型上花了多少錢,李少紅絕口不提。
環境也要美。為了彰顯容家宅邸的氣派,劇組包下北影廠兩個大影棚,江南的地板、門窗,一卡車一卡車地運來。橘園在拍攝時遭遇霜凍,一隻果子都沒熟。劇組從外地緊急收購幾千斤橘子,一個一個系到樹枝上。
人物的性格與語言也是藝術化的,臺詞都經過雕琢,這種詩化的嘗試,編劇鄭重、王要在《大明宮詞》裡也做過。宏大的置景和造型,詩意的鏡頭,詩化的語言,從前都是藝術電影的專屬。用這樣的手筆來拍電視劇,既先鋒,也另類。
它自然引起了不少爭議。有人讚嘆它的唯美,有人覺得劇情過於冗長,還有人認為,故事的內核是腐朽的,不過是「一堆昂貴的藝術垃圾」。《橘子紅了》在央視黃金時段播出,央視影視部副主任馮驥的態度是包容的,他說,「我們並不求它大火,但它的商業效應是成功的」,「李少紅追求唯美,《橘子紅了》的畫面、造型等都很講究,滿足了部分觀眾的口味,這也是央視的一次試驗……央視有責任把各種資訊提供給觀眾。」
《橘子紅了》中的周迅與歸亞蕾
不完美的好人
《橘子紅了》的故事發生在一個新舊交替的時代。城裡,有人換上了西裝和旗袍,聊科學、自由,和西洋人做生意。鄉下,人們還穿著長衫襖裙,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兩種截然不同的生活相互拉鋸,給《橘子紅了》中的每個人物,都刻上矛盾的印記。
大太太永遠沉穩寬厚,對宛晴、秀禾和耀輝都帶著母親般的慈愛。可是另一邊,她因為沒有孩子而被丈夫拋棄,留守鄉下,容忍老爺在城裡另娶交際花。宛晴為她鳴不屈:「生不了孩子又不是你的錯」,大太太慘淡一笑,「女人不會生孩子,就是有錯」。她身為封建禮教的受害者而不自知,甚至反過來,「間接地參與了男權統治,成為他們的合夥者與合謀者」。她買了秀禾進門做三太太,教她伺候老爺,以生養孩子為天職,把束縛自己的枷鎖,原樣套在這個年輕的替身身上,堅信「老天把秀禾給了我,我們娘兒倆的命運就連成一體了」。
秀禾失去了親娘庇護,被兄嫂嫌棄,大太太娶她進容家,就是賞了一條生路。她盡力對每個人好,借此找到一點生命的價值。面對二太太的挑撥離間,她說,「你隻愛一個人,而我愛著很多人」;被老爺豢養,被耀輝拋棄,她也毫無怨言,「我原諒他們,因為他們是男人,他們要負的責任實在是太多了。他們有些時候,必須放棄他們想要的東西。」
她並不真正糊塗,相反,她懂得自由的真諦。
劇中反覆出現美國女作家凱特·肖邦的《覺醒》,宛晴把這本小說讀給秀禾聽,講書中的男女「在原野上遊蕩,仿佛在做著一場將要變成現實的清夢,在他們之間,一度看起來不可逾越的規則和障礙都不是真實的」。秀禾向往《覺醒》中完整的愛情,但在她的生活中,唯有妥協,才能生存。得知二太太懷孕,她即使不願意,也不得不進城,替大太太和自己多爭取一分偏愛,就多一寸生存空間。
劇中的主要女性角色,大太太和秀禾,都有地母一般的人格,奉獻自我,承受苦難,那種被審美化的母性,讓人震撼,也令人壓抑。
歸亞蕾說,大太太是她從影以來演過最悶的角色;周迅因為秀禾,幾次在拍攝現場和導演起沖突。「秀禾不是大喜大悲的角色。窮人家的女兒被娶進門做妾,在那個年代不可能去發表自己的意見,只能處在惟一的狀態下,為了別人高興而去生活。但她懂得認字讀書,因而像地球,外表平靜內心卻有洶湧的巖漿在翻滾」。《橘子紅了》拍完,秀禾還時常出現在周迅的夢裡。
最精明的二太太,靠著風流的身段成為生意場上的談判高手,然而掙來的財富卻不屬於她,大著肚子還要追到鄉下爭財產。或許連她自己也沒弄明白,到頭來最想要的,不過是一份平等的愛,所以她才會在得不到的時候顯得貪得無厭,既要大偉的忠誠,又要老爺的鐘情,還要屬於自己的錢。
宛晴和嫻雅是新女性的代表,然而她們身上顯露出的無助感遠大於革新的力量。宛晴對秀禾懷著姐妹般的憐惜,可是她只能求助於男性,先求六叔還秀禾自由,又懇求古沛帆,「只有你能救他們了」。嫻雅看似主動追求愛情,卻依然活在男人的影子裡,一再包容耀輝的背叛。
這些女性角色,似乎總在徘徊,好不容易邁出去一步,又猶猶豫豫地縮回腳。每一次掙紮都是具體的、艱辛的。比起拍攝手法上的大膽,她們的故事不夠理想,但是足夠真實。
有評論說,「李少紅的作品中女性角色總是比男性更有光彩」,李少紅並不認可,「我每部戲中最下功夫的就是男性角色……男導演在寫男人缺陷時,心裡是有障礙的,所以我拍的男人是有缺陷、真實的但不是可愛的。」
如她所言,《橘子紅了》中的男性都有著明顯的缺陷。六弟耀輝讀的是新書,滿懷報國救民的願景,爭取自我獨立,捍衛愛情,但又答應了替大哥娶親的荒唐事,成了整個錯誤的始作俑者。他愛秀禾,卻又優柔,無法和嫻雅一刀兩斷。
老爺容耀華身上,堅硬與羸弱並存。秀禾隱瞞自己醉酒後和耀輝在小島上獨處的時光,老爺起了疑心。「我真的老了嗎?」他反覆地問,背後是關乎男性尊嚴的年齡焦慮。得知秀禾懷了耀輝的孩子,他對耀輝的乞求仍然飽含著父親的威嚴,幾乎是種命令,「既然你們相愛,我就讓你們愛」,條件是秀禾仍做三太太,孩子也不能認親生父親。
這些男性角色因不完美而立體,可恨,也可憐。老爺得知自己沒有生育能力,遭受了生命中最大打擊,這也是劇集對男權的最大諷刺。而後,他重新開始體貼妻子。耀輝在得知秀禾懷了自己的孩子後,喝了個爛醉,對高談闊論的青年們發問:「論婦女解放門路……那你們為她們找著出路了嗎?」
《橘子紅了》看到最後,觀眾會發現,如此透徹的悲劇裡,竟找不到一個十惡不赦的人來怪罪。每個人都不完美地真實著,自以為正確地善良著,嘗試過從困境裡突圍,再接連失敗。這才是最可悲的地方。
它是一個轉折點,導演李少紅的命運也在此發生改變:拍《橘子紅了》等幾部電視劇,是因為「男導演幾年不拍戲沒關係,女導演兩年不拍戲就可能被遺忘了,所以我的工作不能止步」。在電視劇領域,李少紅建構了自己的獨特風格,但《橘子紅了》後,電視劇觀眾的主流審美似乎與李少紅的作者氣質漸行漸遠。2010年,新版《紅樓夢》中,先鋒的藝術實驗還在繼續,買帳的觀眾卻越來越少,對風格的批評尤其多,「以為在看聊齋」的說法,在豆瓣短評中位居前列。2018年,李少紅執導改編自嚴歌苓小說的《媽閣是座城》,重新操刀她擅長的女性主題電影,主演是當時的「票房女王」白百何,但最終票房不過五千萬,豆瓣評分只有5.9。
《橘子紅了》中的老爺與秀禾
娜拉出走之後
看過《橘子紅了》,總有人追問:「秀禾解放了嗎?」李少紅回答,「是的,甚至用盡了全部的生命。」
秀禾的死亡,幾乎是一開始就註定的悲劇,可是看到最後,竟然成為了她最好的結局。
《橘子紅了》改編自臺灣作家琦君的同名短篇小說,靈感來源於琦君親人的經歷。小說以十六歲的秀娟(即劇中的宛晴)為第一視角,劇中的秀禾,在小說裡名叫秀芬,被娶為三太太前,曾經短暫地在小學念過書,是六爺的學妹,對他很是仰慕。六爺被老爺提點,在秀芬進門後繞著橘園走,兩人之間的情愫也到此為止。
小說中的秀芬比劇中的秀禾更溫順,更認命。與老爺共同生活過半個多月,秀芬懷孕,盼著老爺從城裡回來看自己,但直到她不幸小產,老爺也沒回來。秀芬一病不起,六爺聞訊探望,想要接秀芬去城裡的醫院治病,然而秀芬自己不肯。故事的最後,秀芬病逝,老爺來信說自己心有歉意,要回鄉下專程安葬秀芬,於是大太太守著這個承諾,繼續等待。
《橘子紅了》的小說遠不及電視劇激烈,更多是對親人的憑吊和對時運的嘆息。文中的老爺和大太太,也有琦君大伯大媽的影子,對親人的眷戀,消解了戲劇沖突和價值觀審判,「我記憶中的人物,跟我太親了,而且個個都那麼單純、樸實,他們無怨無尤的善良,使我實在不忍著墨多加描繪。他們坎坷的遭遇,也由不得我做主安排。」
出於強烈的共情,琦君甚至美化了故事的結局。她在《關於〈橘子紅了〉》中寫道:「特別要向讀者交代的是,秀芬事實上並沒有死,而是被帶到外地,受盡了折磨,在大伯逝世後,被逐出家門。但我寫不下去,我寧願她因流產而死亡,一了百了。」
電視劇突破了小說的格局,把這種共情放大成為時代的悲鳴,更多展現了女性的困境,最後用秀禾的死掀起高潮。《橘子紅了》最後一集,秀禾從宛晴信中得知,孩子不是老爺的,而是耀輝的。為免日後再受倫理糾葛,秀禾鼓起勇氣,向老爺和太太提出,生下孩子之後就離開容家,靠自己的雙手和頭腦謀生。
在給宛晴的信中,她興奮地寫道,自己即將像出走的娜拉一樣獲得自由,去創造屬於自己的生活。娜拉出自易卜生的《玩偶之家》,一個女人看透了自己如同玩偶的境遇,斷然離家出走。這部寫在十九世紀末的劇作,堪稱爭取女性權利的先聲。
不過,《玩偶之家》的結局很快遭到質疑。娜拉出走後過得怎麼樣?沒有錢,沒有社會地位,甚至也沒機會學個一技之長,「她除了覺醒的心以外,還帶了什麼去?」(魯迅,《娜拉走後怎樣》)易卜生沒有給出答案。面對劇本引入國內之後掀起的熱潮,魯迅曾經在1924年潑下冷水,認為如果不改變經濟權利的分配結構,娜拉的結局無外乎兩種,要麼墮落,要麼返回家庭。
秀禾就生活在這場先聲的餘音裡,在要麼墮落、要麼回來的既定數運裡,她做出了第三種選擇。她拼命生下孩子,償還恩情,紀念愛情,以死亡換取自我的解放。
用今天的眼光來看,這實在算不得解放。累積的苦難並不會隨著她的死亡蒸發,矛盾也不會因為死亡而化解。但是,秀禾的犧牲有被看見的必要。正是因為親眼見到秀禾生產時的掙紮,老爺和大太太才放棄了傳宗接代的執念,開始上位者的反思。秀禾逝去時,嫻雅正和耀輝舉行婚禮,畫面在婚禮與葬禮間來回切換,似乎也在暗示著,或許另一個娜拉即將醒來,繼續探索女性解放的答案。
最後一集,秀禾坐在床頭,撫摸自己隆起的腹部。她剛剛自比中國的娜拉,寫下一生中最蕩氣回腸的表白,此時,正對著孩子訴說她的渴望:「媽媽唯一希望的,就是你長大以後,這個世界會變成另外一副樣子。」
《橘子紅了》拍了好幾個月,最後一場訣別戲拍完,黃磊走到影棚門口抽煙,周迅也跟出來,「她站在我旁邊,忽然我覺得像過完了一輩子」。花如此大的力氣,只為造出一個註定幻滅的夢,放在劇集制作高度商業化的今天,顯得不可思議。
18年過去,時代的變遷,撫過《橘子紅了》近乎血肉模糊的創傷,也蕩平了那種以詩寫實的藝術手筆。這部劇所做的開拓和努力,至今仍在撩撥我們審美的標線,不斷提示著另外的可能:即使不再產生這樣的作品,能夠多一些包容和欣賞的空間,也是好的。
參考資料:
張向輝,《一首棄婦的挽歌:淺評琦君〈橘子紅了〉》
馮杏,《李少紅:〈橘子紅了〉不是女權主義》,《每日新報》
《李少紅談〈橘子紅了〉:節奏是在人的心中》 ,《北京晚報》 2020年2月28日
駱玉蘭,《黃磊、周迅、寇世勛、歸亞蕾談〈橘子紅了〉》,《北京晚報》2002年02月16日
這裡是「壞姐姐來了」,一個女性成員占據絕大多數的團隊。社會對於女性的凝視已經讓我們非常煩躁,我們相信女性是充滿生命力的,有多樣可能的,而不是凝固在母親、妻子、女兒的身份之中。
我們將在流行文化的流變史中觀察女性,考古她們曾在老電視劇、老電影中呈現的豐富面貌。她們可以時髦,也可以疲憊,可以美好,也可以狼狽,她們可以非常有力量,當然,也有權利十分軟弱。
她們不會被大眾審美所綁架,壞姐姐永遠都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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