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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納在名作《藝術哲學》開篇第一節提到:藝術家本身,連同他所產生的全部作品,都不是孤立的。它們必須包括在一個大的總體之中,即藝術家所屬的時代精神和風俗概況。
作為藝術家,能夠成功在其作品中展現他所處的時代,就足以在歷史中留下名字;如果還能再深挖一層,找到跳脫於民族之外的人類共性,那麼就更加了不起。
王小帥的這部《地久天長》,無疑做到了這一點。他既挖出了中華民族存續五千年不斷絕的精神內核,又找到了打通全世界觀眾心中的那座橋梁。
兩樽柏林銀熊,實至名歸。
一
先大概講下劇情。
這部電影時長將近三小時,時間跨度近四十年。
故事其實並不複雜。分為一條主線,兩條副線。為了提升觀影體驗,王小帥使用了插敘的剪輯手法,增強了節奏感,使觀眾不至於疲倦。
主線,講的是一對國營廠夫妻四次失去自己孩子的故事。
第一次,耀軍麗雲夫婦意外懷孕,他們已經育有一子,在計劃生育大背景下,生下第二子屬於違法。就在二人猶豫糾結時,被麗雲好友、計生辦主任李海燕發現,親自叫車把閨蜜麗雲送去醫院流產。
孩子當然是沒了。再加上那個年代,治療手段簡單粗暴,導致麗雲再也無法生育。
耀軍、麗雲無奈接受;海燕覺得職責所在,理所當然。
第二次喪子,是緣於孩子間的一次玩鬧。不會遊泳的兒子劉星,在朋友沈浩的鼓動下,前往水庫玩耍,但卻被後者不慎推下去,溺亡了。
第三次,是養子的離去。離開內蒙這個傷心地之後,耀軍夫婦遠走他鄉,又領養了一個長得很像劉星的男孩。
但這個男孩並不接受自己只是個「替代品」的身份。再加上,時代變了,沒有哪個年輕人願意在福建一隅的小漁村里度過一生,於是他憤而離家出走,只留下一記響頭。
第四次,則是耀軍的主動選擇。多年之後,沈浩父親的妹妹沈茉莉,找到師傅耀軍。一來是為了找回青春的記憶,二來也是為了給沈家贖罪。一夜過後,茉莉懷上了耀軍的孩子。
但最後耀軍放棄了這個孩子。他對茉莉說,他和麗雲這輩子都是為了對方而活。你還年輕,不要耽誤了自己。
他認命了。
而兩條副線,分別是沈家和新建美玉兩家人,新建美玉的戲份不多,他們更多是起到一個凸出時代背景的作用。對主線起到推動作用的,主要是沈家這條副線。
除了養子的叛逃之外,耀軍麗雲夫婦三次喪子,都和沈家有關:未出世的孩子讓海燕上報流掉,劉星被沈浩失手推下水庫溺亡,茉莉自不必說。
但沈家人也沒法叫人討厭。因為過錯並不在某個人。在那個體系森嚴的年代,你都沒法要求他們「把槍口抬高一寸」。沈家父親在深重的愧疚下,甚至親自提上菜刀來找耀軍,讓他劈死自己的兒子來贖罪。
總之,這就是一個講述苦難的故事。但它卻沒有《活著》那麼一苦到底。在結尾處,王小帥還是給觀眾安排了一點甜。養子回家了,還帶上了馬子。沈家新生兒的出現,也意味著希望的延續。
絕望之中抓住一點希望,然後再堅強地走下去。如果連一點希望都沒有,那麼只要活著,彼此依靠,也能過完一輩子。
這便是中華民族的精神性。
二
不妨想一想:如果換了美國人,會怎麼來拍這部電影呢?
很難去做這種想像。因為起步時間的關係,中美兩國在電影藝術上的成就是不對等的。百年影史中,美國翻拍自中國的電影屈指可數。
但其中也有好作品——馬丁·斯科塞斯的《無間行者》,翻拍自麥莊的經典《無間道》。
從氣質上來說,《無間道》和杜琪峰的名作《槍火》很相似,角色都是人狠話不多。無論是梁朝偉飾演的陳永仁,黃秋生飾演的黃Sir,還是劉德華飾演的劉建明,臉上都寫滿了隱忍與克制。
台詞也很短。陳永仁一句「對不起,我是警察」,短短七個字,就道盡了雖千萬人吾往矣的決絕。
但在馬丁執導的《無間行者》中,前三十分鐘內,各個角色都在用大量對話鋪墊劇情,用詞之多,近乎囉嗦,連珠炮式的口水話幾乎要把觀眾的腦仁炸開。
歸根結底,「隱忍」、「克制」這些性格特質,在美國人身上並不常見。如果沒有很充分、或者很個人化的理由,少有美國人會選擇為了一個集體共同的目標犧牲自我。
如果《地久天長》中的劇情發生在美國,很大的概率是主角拔槍暴起,把筒子樓轟了個血流成河,然後就成了一部公路血漿片。
是什麼造成了兩個民族的這種不同精神性呢?
除了環境,氣候,我想,還有語言。
不管是古代的李白屈原,還是當代的林夕黃霑羅大佑。寫的詩詞歌賦都是意象的堆疊。受限於韻腳的數量,中文歌曲沒辦法做到像英語歌《加州旅館》《搖籃里的貓》那樣,用大量的細節去描述一連串動作和事件。中文只能把各種意象組合在一起,去引導聽眾進入那種境界。
於是中國人很容易沉浸在非具體的意象里,河岸,柳絮,水杯中漂浮的茶葉,遠方迷霧中響起的船笛,都能和自身的獨特境遇串聯起來,成為精神的寄托。
漢字的各種組合,在痛苦的現實中,創造出了另外一個遊離的空間。停留在其中,既減輕了痛苦,也模糊掉了現實與幻想的邊界。
見字如其神,中國人的精神性如斯,隱忍卻不失堅韌。
三
柏林電影節把銀熊大獎頒給王景春和詠梅,無疑是實至名歸的。
把他們兩個人放在螢幕中,你不會覺得有哪怕一點違和感。在巴爾紮克或菲茨傑拉德的文學作品里,從穿著打扮寫到舉手投足再寫到消費習慣,可能要花上五到十頁的篇幅去描繪出這樣一個人物的全貌。但王景春仰頭把二鍋頭一灌,八字眉一收攏,那種經年累月的愁悶一下子就出來了。
詠梅甚至連動作和眉毛都用不上。她只要往那一坐,淚珠一掉,觀眾的情緒也得跟著決堤。
除了兩位擒得銀熊大獎的影帝影後,幾個配角的表演也令人讚嘆。飾演計生辦主任李海燕一角的艾麗婭,一舉手,一投足,就把那種雖然不是壞人,但百無聊賴之下,生怕別人過得比自己好,非要挾制度之名給別人添點堵的猥瑣給活靈活現地演了出來。
此外,在王小帥的調教下,王源也貢獻了值得稱道的演技。雖然台詞沒幾句,但眼神中滿滿都是青春期叛逆少年的狠勁。再點上幾顆青春痘,穿上收腳踝的瘦腿褲,完全不會讓觀眾感覺到這是當下偶像包袱最重的「小鮮肉」之一。
四
這兩天,有很多自媒體在探討這部電影,很多人提到了原諒、愛和救贖。
已經癡呆的海燕,臨終前一句「咱現在有錢了,你可以生了」,讓麗雲的淚珠大顆滑落。體現的就是「原諒」。
然而,結果和主題是有區別的。像王小帥這般功成名就多年的導演,不大可能再去玩弄這種淺顯的母題了。
他想做的,是探討和體現中華民族的精神性。只是中華民族的精神性,恰好導致了這麼一個結果而已。
表面上講的是愛情、親情、友情,內核卻是一些更為厚重的東西。
中國人過得太苦了。但這個民族能夠跨越重重艱難險阻,存續五千年,不是沒有一點道理的。
這才是真正的地久天長。
雖然東西方人有性格上的差異,但大家畢竟都是人,人類的感情是共通的。雖然片長三小時,但在柏林電影節放映時,全場無一人退場,各國觀眾一同看哭。
放映機一啟動,一曲《友誼地久天長》響起,所有隔閡就此打透,世界各地觀眾的心被緊緊扣在了一塊。在這首蘇格蘭名曲的縈繞下,情緒到此引發質變,量上的差異全部被抹平。
一般來說,這種題材的電影,都是由傷痕文學所改編而來。比如《活著》就改編自餘華的同名小說,《歸來》則改編自嚴歌苓的《陸犯焉識》。
在有著數千年歷史的文學面前,電影這種藝術形式還只是個弟弟。
但在《地久天長》面前,你突然會發現,文字這種東西居然顯得有些多餘。
一部真正的好電影的好就在於,它拍的就是那種情緒,不需要去解釋,都在那里了。你甚至不需要動腦子,像看一部商業爽片那樣去猜測主角會在哪一幕第幾分鐘用什麼方法去擊敗反派。
看著看著,你就會意識到,它拍的就是我們、是我們的父母輩、是我們父母輩之前的這塊土地上所有人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