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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謝明宏 李春暉
安迪·沃霍爾曾預測:未來,每個人都可以成名15分鐘。老頭兒,畢竟保守了。
抖音的出現,讓一個人的成名時間,縮短為15秒。每天點開應用,就能過上看似五彩斑斕,實則千篇一律的「抖音式」生活。
這種滿足感太容易獲得。而一旦習慣了這種「唾手可得」的滿足,誰還要去做那些「高投入」的事情。於是以往的學習、娛樂,統統給短視頻讓路,抖音成為2018年最火的產品。其餘不管是搞長視頻的、搞音樂的、搞影視的,都要像抖音的玩法看齊。
但另一方面,每天最「喪」的時候,就是放下手機的那一刻。現實與網路巨大的反差帶來的空虛和落寞,讓人很難在生活中找到同等級的快樂。抖音的口號是「記錄美好生活」,但顯然,手機裡的生活比現實「美好」太多。
算法機制的優越性,表面上是你喜歡什麼,就給你什麼,讓人沉浸其中不覺時光飛逝;但事實上,抖音又是一款強經營的產品。於是,被抖音給予更高推薦權重的東西,總是更易獲得你的喜歡。意即,算法+經營可以通過制定你的視野,來掌控你的喜歡。
看似你在看寵物,實則抖音把你當寵物,根據你的口味進行投喂。魔戒的主人也是魔戒的奴隸。然而,無論是演戲的還是看戲的,似乎沒人注意到這種「不自由」。或者說,人們本就在借由抖音逃避自由——
豐富的現代生活也帶給人豐富的痛苦。如果有一本可以讓人照本宣科的「現代生活指南」,只要這樣「打卡」,就是可以獲得充分認同感的「社會人」,多麼方便,多麼快活。
算法聰明
當你看著抖音,刷著票圈,沉浸於虛擬的心理滿足而「欲罷不能」的時候,也許正中了「算法」的全套。它的目的只有一個:毀掉自律。
這正符合現代商業的「瓜子理論」和「奶頭樂戰略」。前者指的是,只要縮短做事的反饋周期,你就會沉迷於短期欲望迅速滿足的快感而失去自律;後者指的是把消遣娛樂堆滿人們的生活,最終占用人們大量時間,讓其在不知不覺中喪失思考和深度體驗的能力。
亞當奧爾特寫了一本書叫《欲罷不能》,戳穿了算法背後的算計:設定誘人的目標,提供不可抗拒的積極反饋。讓你毫不費力就感覺到進步,給予逐漸升級的挑戰,營造未完成帶來的緊張感,增加令人癡迷的社會互動。但在這個過程中,個體可能會失去真正的自我。
為了增強用戶黏性,抖音的界面交互設置相當巧妙。與傳統的需要返回上級界面,再進入下一條的瀏覽模式不同。抖音只需上滑螢幕即可輕鬆切換到下一條,這樣便能鼓勵用戶不停瀏覽。停下來變得極其困難,「一刷到天亮」成為了部分用戶的日常。
喜歡小哥哥,就是滿屏鮮肉;喜歡小姐姐,就是條條美女。見一個愛一個的用戶,好似坐擁三宮六院的帝王。就像賈瑞不捨得放下風月寶鑒一樣,誰忍得住空閒時不點開抖音?
而正如互聯網觀察者們在這幾年才發現:互聯網並非讓世界越來越開闊連接,而是讓人們更加沉浸在自己的信息部落。通過算法+經營,互聯網產品就有機會為人們編織起一個個信息繭房。
長期處於過度的自主選擇中,沉浸在個人興趣的滿足中,失去了解不同事物的能力和接觸機會。不知不覺間,人們就被肚子裡蛔蟲般貼心的app製造了一個繭房。
在繭房裡,溫暖舒適。在抖音裡,萬物絢爛。在被「去中心化算法」長期投喂後,你再也看不到自己不感興趣的內容了。而那些似乎以前很鐘愛的內容,閾值也變得越來越高。
只有更帥的人才值得關注,只有更意外的套路才能讓人滿足。
網紅日新
從年初的張欣堯、費啟鳴,到年中的劉宇寧,再到年尾的毛毛姐,抖音的一線網紅一年內經歷了三輪迭代,娛樂圈也自嘆弗如。
張欣堯會跳舞,劉宇寧能唱歌,毛毛姐憑借一句「好嗨哦」就已經攀爬到了「抖生」巔峰。技能變得越來越無足輕重,能吸引眼球才是制勝法寶。
相比張欣堯、劉宇寧,女裝大佬毛毛姐的路子有點野。10月底,硬糖君剛關注他的時候,粉絲只有60多萬。而成長為粉絲破千萬的大號,用的時間不超過3個月。
造星如點火,過氣似流星。抖音越來越快的造星速度,也讓「舊人」頗為神傷。費啟鳴去拍劉同的劇,抖音也就長滿荒草,不常更新;七舅腦爺,沒了搭檔應勤,人氣滑坡。在流量為王的抖音,從來只見新人笑。
放眼望去,抖音網紅們終日重復著自己,路徑依賴比蔡明、潘長江還嚴重。
楊恒瑞眨了一年的眼睛、許民燦走了一年的路、金大威扮了一年的女裝;靠著露腹肌出名的,隔三差五就要露,而且要換著花樣露;靠著唱歌出名的,朝九晚五的找新歌,最好來個串燒合集;手指挖地球第一天,第二天,第三天…….
怕出不了名,更怕出名了之後過氣。於是,只好日復一日的討好粉絲,重復自己。這其中的原因很簡單,由於創新和創造能力有限。對於維持熱度,網紅們還是更傾向於穩妥的重復,即模仿「昨天那個讓大家喜歡的自己」。
而普通用戶,那就模仿的更帶勁啦。抖音的核心機制就是模仿。其引爆的關鍵,正在於提供了比以往短視頻、甚至社交產品更高的參與感。當你喜歡一個內容、一個主播,你所能做的不再只是「老鐵雙擊666」,而是「模仿」TA。這不僅做到了內容創作門檻的降低,也帶來了好奇和傳播的動力。網紅還有什麼新鮮?但身邊人的抖音號總要捧場關注一下的。
在抖音,在他人創新的基礎之上,不需要動腦筋就可以製作出相似趣味的視頻。但「模仿式」參與雖然能夠形成狂歡,但同樣也表明了參與者的無意識性。「沉默的螺旋」中,個體用戶更願意隨大流,也就在無形的模仿和附和中,抹殺了自我。
表演忘形
雖然年輕人都喜歡談論自由,但仔細想想,自由同樣是一種負擔。它要求人獨立思考,獨立行動,獨立克服孤獨和焦慮。模仿式娛樂、「網紅打卡式」生活方式則可以將人們從這種自由裡「解救」出來。
將無聊無趣的自己,交托給有聊有趣的抖音。於是,奶茶也知道怎麼喝了,火鍋也知道怎麼吃了,旅遊也知道去哪了,戀愛也知道咋談了,婚禮也知道咋辦了。嘴上喜歡追求個性的年輕人,身體則非常熱衷於追求「趨同」。
趨同,變得和其他人一樣,「我」和世界的鴻溝就消失了,個人的孤獨和無能為力感也消失了,每天都熱熱鬧鬧、現充無比。迅速變化的時代裡,「聽媽媽的話」已經不足以指導生活,抖音成為新權威,指導人們不知疲憊地開始表演。
而從內容生產的角度來說,除去「演員」身份,抖音用戶還兼具「數字勞工」的身份,基於「分享即滿足」,用戶自願貢獻自己的「表演」,成為平台UGC的中堅力量。
從抖音公布的用戶的年齡分布情況來看,85%的抖音用戶在24歲以下,主力達人和用戶基本都是90後、95後,甚至00後。這些用戶群體歸屬感和排他性都很強。在看到抖音上好玩有趣的內容後,他們就會自發模仿視頻內容。
而抖音的精準廣告,也充分轉化了他們的勞力成果。當你使用產品卻不需要付錢,那麼你就是商家的產品本身。在這個過程中,平台通過融合所有用戶的勞力成果、閒暇時光,完成了互聯網空間的新一輪擴張和殖民。
江湖上似乎存在過這樣的鄙視鏈:玩抖音的看不起玩快手的,而什麼都不玩的誰都看不起。在美國學者庫利的「鏡中自我」理論裡,個體是通過他者的鏡像來確認自我。玩抖音、玩快手或什麼都不玩,也都是人們的一種自我定義。這也與硬糖君此前的撰文暗合:
「其實快手和抖音只是兩面放大鏡:快手的土,是鄉村圖景,是遙遠疏離的土,反而可以獵奇和觀察;但抖音的空,是現代虛空。一波年輕人每天裝帥扮酷賣蠢萌,傷春悲秋想前任,本身就陷入了一種精神上的荒丘。」
戲裡戲外
抖音上曾有一條情侶街頭鬧分手的視頻,大致過程如下:
女:我們分手吧。男:你原諒我一次好不好?女:原諒你,除非天上掉餡餅。就在此時,站在陽台的拍攝者將十幾個餡餅扔向了樓下,該女子見狀回頭與男子復合。
大家生而戲精,抖音來者不拒。正如法國學者埃德加·莫蘭在《時代精神》中這樣寫道:「文化和個人生活從未如此地進入商業和工業的流程,世界的夢囈從未如此同時地被工業地生產和商業地銷售」。
互聯網產品前所未有的重視人的體驗,同時也加速著人的異化。不知是否凡人的劣根性確實太重,過度取悅從來不會助長我們善的一面,而只會讓人一路下滑。卡夫卡說一切罪惡皆源於兩個根本罪惡:沒有耐性和懶惰。而互聯網產品則竭盡所能讓這樣的我們同樣感覺舒適。
不知道有沒人通過抖音來學習,反正硬糖君是沒有。生活小技能雖然多,點讚完之後就再也沒試過;廚房小配飾固然妙,可刷抖音好像只適合點外賣。而花掉的雖然是碎片化時間,但碎片化時間集中,便不再是碎片時間。
媒介製造娛樂,大眾癡迷娛樂。娛樂過度,便擠占了生活。抖音裡的美好生活,是被無限虛化過的生活。而在虛幻的滿足中,抖音不自由,因為演戲的和看戲的都會把自己搞丟。
尼爾·波茲曼在《娛樂至死》中提到兩種方法讓文化精神枯萎,一種是奧威爾式的——文化成為一個監獄。另一種是赫胥黎式的——文化成為一場滑稽戲。
在抖音,這兩種方式其實並行不悖地交互作用。不斷表演和模仿的用戶,成了滑稽戲的主人,充當千千萬萬個表演勞工的角色;而投入其中的看戲者,不知不覺也成了戲中人。鼓掌吶喊,成為虛擬空間的永恒囚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