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議取消大小周」,是真的樂於加班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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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於裡

「我要加班!」這不是一句玩笑話,而是近期互聯網大廠紛紛取消「大小周」後,不少員工發出的「吶喊」。繼快手從7月1日開始取消「大小周」後,字節跳動也宣布將於2021年8月1日起取消隔周周日工作的安排,8月開始,有加班需求的團隊和個人,可以通過系統提交加班申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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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字節跳動宣布將於2021年8月1日起取消隔周周日工作的安排。© 字節跳動

「大小周」是現今部分國內公司的一種工時安排。指一個星期上六天班(隻休息星期天一天),接著一個星期上五天班(休息星期六和星期天兩天),再下個星期又隻休一天,再下下個星期又休兩天,如此單雙休循環。取消「大小周」的話題近期屢屢在微博、知乎、脈脈等社區平臺引發討論。固然有為之叫好的聲音,但也有員工在脈脈上表示不同意見:也許以後加班就被「白嫖」了。

事實上,不久前字節跳動內部做的調研顯示,員工對取消「大小周」是有爭議的。字節跳動CEO曾在公司的open day上宣布,經過調研,三分之一的人不支持取消「大小周」,三分之一的人支持。

互聯網上對「大小周」、「996」這種超40小時工作制的聲討不曾停止,可當一些大企業真的打算取消「大小周」時,仍有不少員工跳出來反對。難道是真的有人樂於加班嗎?

▌「自願」加班:因為從不下班

我國《勞力法》明確規定:「國家實行勞力者每日工作時間不超過8小時、平均每周工作時間不超過44小時的工時」,「用人單位由於生產經營需要,經與工會和勞力者協商後可以延長工作時間,一般每日不得超過1小時;因特殊原因需要延長工作時間的,在保障勞力者身體健康的條件下延長工作時間每日不得超過3小時,但是每月不得超過36小時」。《勞力法》對加班薪水也有明確規定。如果是平時延長工作時間,至少1.5倍薪水;休息日,至少2倍薪水;法定假日,至少3倍薪水。

但現實生活中,違反《勞力法》相幹規定,或者打法律擦邊球的工時機制比比皆是。某互聯網大廠自2012年景立以來一直都實行「大小周」工作制,「大周」一周工作5天,「小周」一周工作6天,等於每兩周加班1天,打破了周末雙休制。而「996」則是「大小周」的升級,「99」即每天早上9點上班、晚上9點下班,「6」即每周工作6天。這不僅打破了周末雙休制,也打破了8小時工作制。這幾年互聯網產業高速發展,「99」幾乎是各大廠的工作標配,差別僅在於是「大小周」還是周末單休(周末隻休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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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96」蔓延之後,對它的控訴就不曾停止。2019年3月,一個程序員在世界上最大的代碼托管平臺GitHub上註冊了名為996.ICU的代碼庫。所謂996.ICU,即「工作996,生病ICU」,用以標記實行996制度的公司,表達訓斥、控訴與反對。幾乎所有的互聯網大廠都在這個代碼庫裡榜上有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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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個程序員註冊了名為996.ICU的代碼庫,用以標記實行996制度的公司。© GitHub

但在互聯網企業「期權文化」(除了薪水福利外,還允諾給予員工一定的企業股份期權。在產業飛速發展的時代,期權可能意味著巨額的收入)的誘惑下,很多員工還是願意犧牲休息時間的。而資本家則鼓吹「996福報論」——「能做996是一種巨大的福氣,很多公司、很多人想996都沒有機會」。員工對「996」的控訴基本只是網上的口舌之快,並不能改變企業的實際。業界甚至還出現了升級版「996」,即「超級大小周」,大周工作七天、小周工作六天,每天工作10個小時以上,一個月僅有兩天休息時間。

沒有加班薪水的情況下,在工作日超時工作,早已成為互聯網大廠的常態。新京智庫的調查數據顯示,有76.15%的受訪互聯網從業者表示,他們每周工作時間超過45小時。工作的高度分工和精細化,使每個員工都只是整個鏈條中的螺絲釘,只要產品、研發、運營、審核等任何一個環節有人要加班,所有人就要跟著加班。

而手機互聯網時代,各種社交工具讓我們「時刻在線」。這也意味著老板和同事可以隨時找到你,隨時讓你處理工作事宜,工作一直在入侵生活。脈脈發布的《2021職場人加班真相調查報告》顯示,48%的受訪者處於「靈活機動的加班」之中。他們的工作時間與私人時間並不分明。在所謂「彈性」工時制中,他們被「隱形加班」吞沒。不少職場人士下班回到家後工作群還會有消息閃爍,52%的受訪者認為下班後有必要秒回企業微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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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6.15%的受訪互聯網從業者表示他們每周工作時間超過45小時。© pixabay

因此,網上有這麼一個讓人心酸的調侃:「不準加班,因為從不下班。」工作與生活的時間占比倒置,生活成了穿插在工作中的點綴。即使沒有加班的名義,員工也在加班。

人人都在加班,正常下班就成為異類,乃至於「加班得不那麼賣命」也顯得反常。正常下班由此被污名化。不久前一大廠的實習生因為在12點前睡覺,沒能完成同事深夜布置的工作任務,被其他同事拿來當成笑料:「太好笑了,竟然敢12點睡覺」。在狼性文化的氛圍裡,做一個正常人,可能會被扣上「不努力」「沒長進心」的帽子;高喊「我要加班」並身體力行,才能顯示出「我很努力」。

如果僅僅是取消「大小周」就心滿意足,可能會讓我們忽略了對不合理工時機制更深層次的檢討。「大小周」更像是分散火力的一個靶子,比它嚴重得多的加班行為比比皆是。

▌拒絕「白嫖」

即使企業實行雙休制度,也不代表員工徹底休閒下來。周末員工雖然不用待在工位上,但當工作量並沒有相應減少時,員工還是得把工作帶回家處理,或者在工作日加班熬夜完成。譬如騰訊光子工作室實行「周末雙休、周三必須6點下班、其餘工作日不準超過9點下班」的工時機制後,就有員工表示:在工作量不變,人手不增加的背景下,「如果工作真的多到做不完,還是要帶回家做」。「不加班」只是不在公司加班,但還是得回家加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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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員工哪怕不在公司工位,工作量也沒有相應減少。© pixabay

並且,沒有「大小周」的名義,公司當然可以理直氣壯地拒發2倍的加班費。「大小周」是絕大多數互聯網大廠給員工發加班費的唯一理由,工作日哪怕員工在工位上幹到凌晨,公司也不會按照加班時長支付1.5倍的薪水。於不少員工而言,「大小周」的2倍加班費,支付的不僅僅是周末的加班,也是對他們工作日加班的一種「補償」——雖然從法律角度講,工作日加班費本來就應該給,但實際上「不給」才是職場常態。

對於高薪的互聯網行業來說,由於時薪高,加班費也是一筆不小的收入。有字節跳動的員工算了一筆帳:取消「大小周」意味著每年要少賺22天X2的薪水,對於一些重要部門或重要崗位的高薪員工來說,這筆錢可能超過10萬塊。這也是脈脈上對取消「大小周」的主流意見:「取消‘大小周’,就等著被白嫖吧,工作量還是那麼多。」員工在事實上還是在加班,一旦取消加班制,不給加班費,多出的工作時間猶如被公司「白嫖」,形同公司給員工降薪。這是一部分人高喊「我要加班」,並拒絕取消「大小周」的理由。

▌「薅資本主義羊毛」

同時我們還應該看到,當前互聯網企業的加班風氣令人怨聲載道,還在於畸形加班、無效加班的泛濫。上述脈脈的報告中列舉了不同的加班原因,「工作流程安排不當導致效率低下」占了29%,「管理層次過多導致效率低下」占了23%,「大家都迫於壓力加班」占了23%……此外,27%的職場人士上班有效時間未超50%。

這就造成了職場裡「摸魚」現象的流行。員工並非總是因為工作忙到腳不沾地所以要加班,而是迫於領導壓力不敢早下班。為了把漫長的工作時間填滿,只能「假裝很努力」。互聯網行業不像傳統流水線那樣能保證按時出活兒,這給摸魚提供了便利條件。「職場表演藝術家」的說法在互聯網上不脛而走,職場人士多多少少都學會了一些摸魚技巧和假裝在努力的策略。本來常規工作可以完成的事情,拖到下班;本來工作日可以完成的事情,拖到周末加班,還可以得到2倍薪水。

這是斯科特所謂「弱者的反抗」,或者用中文的表述:「薅了資本主義的羊毛」。「薅資本主義羊毛」說法的出現與流行,已經說明了資方通過傳統的「趕工遊戲」讓工人自發、主動地努力工作這一管理方式,面臨著強大的挑戰。

美國社會學家麥克·布若威(Michael Burawoy)在《制造同意》(Manufacturing consent : changes in the labor process under monopoly capitalism)一書中,採用民族志的手法,對芝加哥的一個農業生產設備公司進行觀察後發現:資方通過「趕工遊戲」(超過一定的份額有獎勵,未超過這一份額則沒有獎勵,甚至會被淘汰)的手法,讓工人自發地「趕工」,以超過他的同伴;「趕工遊戲」讓工人自發接受了生產秩序,變成剝削和壓迫自己的幫兇,並為資方制造出更多的利潤。並且,「趕工遊戲」也將勞資之間的矛盾,轉換為工人之間的競爭矛盾。

「趕工遊戲」裡設定的遊戲份額,其實就相當於今天企業裡很流行的「KPI」,完成KPI有獎勵,延續排名末位就會被淘汰。「趕工遊戲」的管理方法仍然是職場主流,從正常下班被污名化,到「內卷」的出現,都可見一斑。

然而,從「996福報論」遭群嘲、「奮鬥X」(形容與老板站在統一戰線上、熱衷於加班且不計酬勞的普通員工)被排擠、到「摸魚學」的流行,多少說明了:不少打工人已經看穿資方「趕工遊戲」的伎倆。在熟悉遊戲規則之後,他們就化身為職場「老油條」——該完成的KPI會努力完成,但能薅羊毛的機會也不會錯過。當工作無法量化時,職場人士有的是法子混水摸魚。一方面,在正常工作時間出工不出力,「白領」薪水;另一方面,雖然不見得是熱愛加班,但如果有加班薪水的話,那麼大家就遵守默契:將工作日可以完成的工作,勻出一部分到可以領取加班費的周末裡。

於是「996」有了新解。公眾號「輕拿輕放局」在一篇文章中寫道:「9點到公司刷微博,11點選外賣吃飯,午休發呆到下午三點,喝完下午茶又準備吃晚飯,等到夜幕降臨才開始做昨天的報表。」

▌「閒暇」的自由和能力

人們願意在周末加班,除了工作與生活的邊界已經消弭,周末可能名存實亡外,還有一個非常關鍵的原因:人們閒不下來了,或者閒下來也不知道該做些什麼。

DT財經的《2021國產青年周末調查報告》顯示,在以滿分為10分的標準下,年輕人對自己周末的滿意度評價平均只有5.67分,超過40%的人給自己的周末打了6分以下——不及格。只有4.8%的人對周末有精確的規劃。「無所事事」,不知道該做什麼,導致糊裡糊塗花掉寶貴的周末時間,是導致年輕人不快樂的一個原因。在時間寶貴的現代社會,站在一種理性計算的視角,「什麼都不做」幾乎能和「浪費時間」劃上等號。所以有將近6成的人在「什麼都不做」的時候,會產生罪惡感。

不少人閒不下來,甚至一閒下來就深受罪惡感的困擾,一大原因是勞力在異化,勞力吞噬了個體,自然也無視閒暇的意義和價值,進而吞噬閒暇。

這首先有外力在驅動。比如項飆對「996」的研判:「很重要的考慮是控制。這個體制的設計,包括把工作時間拉長、工作人數減少,單純地靠高薪水來吸引人,造成了一種非常緊張的競爭狀態。大家到了工作崗位後,肯定是不加反思地、一根筋地去幹活。同時,人少了,人和人之間的關係也少了,也變得更加容易控制。」這有點像是卓別林《摩登時代》裡那個擰螺絲的人,工作成了我們下意識的反應,不工作反而讓我們難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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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電影《摩登時代》中,工人查理(卓別林飾)在工廠幹活、發瘋,最後進入精神醫院。© 《摩登時代》

而在員工的內心,也有自我的規訓。用德籍韓裔哲學家韓炳哲的說法,我們的社會已經由福柯所說的「規訓社會」變成了「功績社會」,「如今的社會不再以規訓為主要內容,而是一個功績社會,它逐步清除了戒律和禁令,成為一個自由的社會。」「功績主體投身於一種強制的自由,或者說自由的強制之中,以達到最終目的——效績的最大化。工作和效績的過度化日益嚴重,直到發展成一種自我剝削。這比外在的剝削更有效率,因為它伴隨著一種自由的感覺。」人們秉持著類似「只有拼命才能擁有美好生活」「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的信念,對效率、成功等目標孜孜以求,最後演變為一種「自我剝削」,「在沒有主人的情況下,剝削也能照常進行」。

外因和內驅力合作,促使人一直處於勞力的狀態,閒暇自然無地容身。

一方面是閒暇被吞噬,而另一方面,閒暇在消費主義浪潮下被篡改成各種虛假的需求和滿足,被片面、俗氣化地理解為各式各樣的舒適享受,乃至於最後閒暇就變成「奶頭樂」式的消費活動,變成沒有任何創造性的消耗行為。不少人以為閒暇就是買買買、刷抖音、看直播,每有閒暇時間就這麼耗掉了。最後就如同盧梭所觀察到的,這是「人們於無意中給自己帶上的第一個枷鎖」,「身體和精神繼續衰弱下去以外,這些舒適的享受一旦成為習慣,便使人幾乎完全感覺不到樂趣」。沒有創造性的消耗行為,並不能給人帶來真正的成績和自我滿足感,人們被消費主義牽著鼻子走,毫無自我,短暫的快樂後是無盡的空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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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因和內驅力合作,促使人一直處於勞力的狀態,閒暇自然無地容身。© pixabay

這就充分解釋了,為什麼很多人周末在家抱著手機玩一天,最後還是感覺百無聊賴,且有一種隱隱的罪惡感。因此有些人寧願選擇加班,至少可以獲得某種虛妄的「功績」(和加班費)。

顯然,並非人們真心喜歡加班,「自願」加班多是一種無奈。一方面是勞方在資方面前弱勢地位的又一次體現,他們無法拒絕資方對加班的要求——哪怕私下裡有摸魚這樣「弱者的反抗」。甚至更進一步,加班由外在的命令變成一種自我規訓,人們徹底失去了享受閒暇的能力,而閒暇的本意是促進自我認識、自我完善與自我創造,使生命更豐沛。不工作時,人們也不知道怎樣度過閒暇的時光。

工作不是「人」的全部目的,這是人人都知道的常識。然而人人知道的常識,卻鮮有人能夠踐行,這才是問題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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