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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周沖
來源：周沖的影像聲色
（ID：zhouchong2017）
隔了長長的時光往回看，80年代的香港，遍地皆浮沉。
報上是大來大去的故事，電視里是潮起潮落的紛爭。
那樣的多事之秋里，美色與情欲齊飛，金錢與盛名同在。繁華是千回百轉的。悲愁也是戲劇化的。
浮生若夢。
一日千年。
而那些傳奇的中央，有一個美人。
她叫翁美玲。
她站在26歲的當口，像一抹流光，決然地流逝，消失於燈火輝煌的滾滾塵世。
她是最經典的俏黃蓉
翁美玲，她是一代人的胸口朱砂痣。
多年以後，人們提起黃蓉，想到的不是周迅，不是林依晨，不是朱茵，而是翁美玲。
她明眸流轉，濃釅如酒，靈動如星。
她是影迷心中獨一獨二的桃花島主之女，也是80年代萬千寵愛集一身的偶像。
1982年，《射雕英雄傳》在香港選角。這在當時是盛極一事的大事。
3000多個女演員報名，擠破腦袋，競選黃蓉一角。
當時金庸坐鎮，親自甄選最貼近角色的女主。
海選分四批進行。
演員們一批批進行試鏡，並與現場的男演員，對一段黃蓉的戲。
翁美玲的名氣與相貌，本不占優勢。
她是TVB女主持，演過幾出戲，並無大紅，也無大名。
但她巧借心思，令金庸當場拍板定了她。
據說，她換上古裝，拈一根柳條，俏皮地來自金庸面前，一拱手，一作揖：「晚輩桃花島主之女黃蓉，見過金前輩。」
形容里盡是嬌俏。
言行中難掩狡黠。
這個舉動令金庸眼前一亮，眼前這女子，三分正里七分邪，七分邪里有三分正，「這就是我要找的黃蓉。」
後來她得到角色，進入《射雕》劇組。
1983年，《射雕》播出，兩岸三地，為之瘋狂。
那時的資訊不發達，沒有那麼多影視資源，也沒有那麼多橫空出世、姹紫嫣紅的偶像。一旦有一部武俠大劇開播，幾億人都會為之魂牽夢繞，每天像進行一種儀式一樣，準時守在家中的電視機前，觀看其中的恩怨情仇，為其落淚，也為其激蕩。
而翁美玲的演技，又令黃蓉一角活了過來。她自此成為一代巨星。
人人都認識她。
人人都愛著她。
她的資源也愈發好起來，不斷有片約，不斷有活動。她賺了錢，買了別墅，在香港娛樂圈呼風喚雨。
前途似乎一片璀璨。怎麼走，都有驚喜在前方。
然而就在這樣的盛況中，她在某個悲涼的午夜，獨自一人，打開家中煤氣，自殺身亡。
翁美玲自殺之謎
翁美玲生於1959年。
死於1985年。
年僅26歲。
遺書中只有四個字：Darling，l love you。
因為遺書的內容，人們近乎本能地想到四個字：為情自殺。
當時她正在交往的男朋友，是湯鎮業。
於是湯鎮業成為眾矢之的。千夫所指，萬民共怒。可湯鎮業至今都無法理解，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他是懵的。
他說，我沒有別的女人，她也沒有別的男人，就是吵架，也是很正常的，不至於這樣……
但在1985年5月，他根本無法反思。他被悲傷所控，整個人呆若木雞，只在苗僑偉的陪伴下方能行事。
翁美玲入斂那天，他來到她面前。
現場一片悲泣。
他落下眼淚，從懷中掏出半把梳子，放在翁美玲的棺木中。
這是香港的風俗。若結發妻子先走，取一半梳子，置於棺中，寓意為：今生結發，來生同行。
1985年5月19日，劉德華等人抬棺，送翁美玲最後一程。
靈柩出殯時，整個香港都為之轟動。無數影迷氣憤至極，沖破路障，敲擊棺木，悲愴哀嚎：「美玲，你不要死。」
而湯鎮業再度被痛罵。
「都是你害死了美玲。」
「還我們黃蓉！」
湯鎮業全程未反駁。只是沉默。只是流淚。
自此以後，湯鎮業息影，從風光中隱退。他呆在自己的世界里，思考種種來回，懺悔種種過失。
但直至今天，依然有人未曾原諒。
他自此有了一個負心漢、絕情郎的標籤。在影壇、娛樂圈，也不再有自己的地位。
多年後他重出江湖，試圖接戲謀生。但所得到的角色，全都不值一提。
翁美玲的生命終止了，湯鎮業的事業也戛然而止。
在1985年的初夏，他們的輝煌雙雙被埋葬。此後，美人安息，負心人被輿論多年凌遲。
所有人都以為，這全是湯鎮業的錯。
可在2013年，有人建了一個翁美玲網站。並且放話出來說：翁美玲自殺，我並不驚訝。
這個人是誰？
為什麼說出這種話？
他知道什麼？
後經一步步揭秘，世人方才知曉，那個網站建設者不是別人，就是翁美玲少女時期的荷蘭男友。
他叫羅泊·萊得鮑。
他曾和翁美玲在英國交往四五年，是初戀，對她知之甚多。並且，也曾親眼見證翁美玲的內心黑洞，和種種不太合常理的地方。
他告訴世人，翁美玲曾多次自殺。
她是私生女
無比好強，也無比匱乏
翁美玲是私生女。
父親是海軍軍官，有妻有妾，有家有室。
她母親身份尷尬，備受指摘。翁美玲從記事起，就一直承受流言之苦。
她記得他人的指指點點，記得寄人籬下，記得自己與人爭搶父親……這些東西深入骨髓，令她對自己的存在，充滿了卑微感，甚至是恥辱感。
幼時，她雖然住在父親的山頂別墅里，但並未受盡榮寵，相反，母親的眼淚一直陪伴著她。
後來父親去世，她和母親被趕了出來。
沒家產。
沒錢。
沒盼頭。
一身屈辱，慘遭拋棄，滿目無光。再後來，母親獨自前往英國，嫁給繼父。留她被舅舅照顧。
這是翁美玲13歲前的人生。
在這13年里，情婦、私生女、賤人、不入流、孤獨、不被接納、邊緣感……成了她的生命關鍵詞。
當世界不能給予她真正的愛與接納，她就只有慢慢地，在內心里，長出盔甲，長出長矛，長出大刀，長出箭矢，長出盔甲，長出高牆，長出荊棘，來對抗這個充滿敵意的世界。
所以她極為早熟。
10歲時，她就反復說：這是一個人吃人的社會。
12､3歲時，就已經深諳世事人情，如同小大人，分析利弊，左右騰挪，在信中百般安慰母親。
她的早熟令人佩服，但又令人心疼。
她藏起了自己的欲求，自己的痛，壓抑自己的童心，換上堅強外衣，去應對人世的風雨。
她幾乎不再天真，像大人一樣處世，也像大人一樣好強。
13歲時，她自己與英國移民局交涉，辦妥了簽證。
14歲，她抵達英國，上學。學校里只有她一個華人。她幾乎沒有同類，也沒有朋友。但她說，要麼不學，要麼就學好。
她在異國的學校里，依然取得了優異成績，她被劍橋大學紡織設計專業錄取，開始了8年的大學生涯。
而在這段時間，她設計的作品，也被英國頂級的服裝公司看中，與她簽了約。
她似乎走得極為順遂。
但她母親說，這順遂的背後，是翁美玲拼盡十二分的努力。
她從不服輸。
一直在證明自己：我是優秀的。
被看見是人類的本能欲望。
如果在關係中無法滿足，那麼，他們就會在別的地方爭取。
翁美玲是愛匱乏的人。
她沒有真正的父親，也沒有圓滿的家庭，成長階段也沒有朋友，幾乎不曾被真正接納過。
為了不被人世遺忘，匱乏的人會努力贏得榮耀，站在光芒萬丈的地方，告訴所有人：來，請看見我！
所以翁美玲決不允許自己是弱的。
她開始參加各種選美比賽。
在英國時，參選「英國華裔小姐」，獲得亞軍。
1982年，回香港參加港姐比賽。
只獲得第8名。這成了她最大的痛點。之後反復對人說：「港姐只得第八是我最不甘心的事。」
她好強至此，也渴望至此，決不允許自己被淹沒。
後來她爭取到了另一個機會。
這個機會，也是一個能令她風光無限的機會——TVB女主持人。
做主持，她是完全豁出去的。別的新人躲躲閃閃，扭扭捏捏。她不。她大膽活潑，在鏡頭面前100%地彰顯魅力。
她唱，她跳。
她要出人頭地，要所有人都看見她。
翁美玲的容貌，不算出類拔萃。但是她的野心，她內在的勁兒，還是不可避免地，令她成為螢幕焦點。
她成功了。她成了當紅主持，也成為影視的寵兒。
翁美玲的多次自殺
荒蕪的歲月，養就了她敏感內心。
肅殺孤苦的來路，令她在繁華、掌聲、笙歌之中，依然備感荒涼。
羅泊告訴大家，在他與翁美玲相識期間，她多次自殺。
在英國時，他們在學校中相遇。
後來相戀。
翁母反對。因為羅泊是荷蘭人，似乎不能給予翁美玲幸福。
但翁美玲的反應，我們都能想像得到。
她當然不會放棄。
寒冷的人，是不會放棄火的。哪怕那火會傷及自身；
孤獨匱乏的人，也不會放棄愛，哪怕那愛性質複雜，吉兇未卜。
她與翁母對抗。
在第5天時，她不動聲色，吞下大把安眠藥。
這是她第一次吞藥自殺。
就像一個潘多拉魔盒被開啟，翁美玲的自毀，也揭開了序幕。
後來翁母妥協，任由他們交往。
在中學剩下來的時光里，翁美玲和羅泊都在一起。但這並不能阻止翁美玲的低價值感、不安感、焦慮感。
因為關係無法救人。
關係也無法為你的空洞，打上補丁。
能拯救自己於水火的，只有自己。
但翁美玲並不知曉這一切。她聽任自己的情緒，去愛，去要，去折騰。
後來她和羅泊上了不同的大學。分隔兩地。猜疑、孤獨、不安全感，再次吞噬了她。
她在學校的宿舍里，又一次吞下大量藥丸。
在即將不省人事時，她想到尚未開啟的人生，忽然不想死了，用最後的力氣挪到牆邊，抬手叩擊牆壁。
好在隔壁宿舍有人，並且聽出了她的求救，把她送到醫院。
這是她第二次自殺。
後來她回到香港，與湯鎮業相識、相戀。
有一回，記者拍到他們倆在一起，她當時狀態不好，臉色黯淡，極為憔悴。記者問她為什麼不開心。
她懦懦良久，輕聲說：「我吃錯藥了。」
這是她有記錄的第三次吃藥自殺。
後來因湯鎮業去台灣拍戲，她無法忍受。又吃過安眠藥。
1985年5月10日，因她控制欲過重，絲毫忍受不了與湯鎮業的分離，也忍受不了湯鎮業與他人拍親熱戲，更忍受不了湯鎮業對她的點滴冷落……他們二人之間，變得矛盾重重。
翁美玲向友人打電話，訴說內心的痛苦。
友人建議她去澳門玩玩。
1985年5月11日，她結束了澳門之旅，回到香港。這時，她看到了湯鎮業的緋聞，立即又陷入崩潰。
1985年5月13日，有人聽到湯鎮業與翁美玲在化妝間爭吵。翁美玲一邊哭，一邊歇斯底里地哭喊：「那就分手好了。」
但當天晚上，她回到家，卻開始對湯鎮業不停地奪命連環CALL。
她對尋呼台說：「如果還不回我電話，就看不到我了。」
湯鎮業依然沒有回。
她就此陷入絕望狀態。
那天晚上，她給友人打電話：「活著太苦了，我不想活了。」
5月14日，因為不放心翁美玲，友人去找她。敲了很久的門，無人響應。破門而入時，發現她已經走了。
她坐在沙發上，披著紅色睡袍，已經沒有了呼吸。
死亡時間是凌晨3點-4點。
一代美人，就此倉促謝幕。
傳奇呀地一聲，劃上了句號。句號之外，是無數人的遺憾，與無數人的哀思。
人世間最恐懼的事，不是鬼，不是受苦，是被拋棄。
而翁美玲從一出生，就是一個被圓滿所排斥的人。
母親是沒有名分的情婦。
她雖然住在父親的宅子中，但處處低人一等，流言從未有一天停息。人們對她指指點點，說她不潔。說她是小賤人。
她一直活在虛空里。
她一直在拼命地要。
要名氣，要贏，要他人的寵愛——哪怕少一點都不行。
她被父親一家趕出來後，寄宿在舅舅家。那時候，她對舅舅就有一種超越親人的情感。
「記得小時的我，經常向舅父撒嬌，竟然要他喂才吃飯。」
她那時已經七八歲，上了小學，如此索愛邀寵，不過是因為過於缺失，想要被誇張的彌補。
而這種缺失，也導致了她對舅舅過度的控制。
後來舅舅交馬子，她都會大發雷霆。「我心中便很不高興，擔心舅父被人搶走。」
所以她會當著他女友的面，在舅舅懷中曖昧地撒嬌。如同宣誓主權。
因為超越界限，場面總是非常難堪。
所以舅舅的馬子們要麼很疼她，要麼很恨她。
到了英國以後，她對羅泊也是一樣。片刻不想離開，時時都希望見到。
而與湯鎮業熱戀時，她經常做噩夢，午夜驚醒，對人說：「我又夢到湯鎮業不要我了。」然後在暗夜里大哭。
她如同驚弓之鳥。
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作為一個受盡冷遇的孩子，她的安全感是-10000分的。
他人給了100 ，遠遠不足。
給了1000 ，也還是不夠。
要給10000 ，才能持平。
少一點，就依然惶恐，依然不安。
可世間哪有這樣不斷「給」的人。紅塵亂世里，多是面目不一的匱乏者。人人都在求。人人都在要。
她的英國男友是。
湯鎮業也是。
終於，他們給不了了。
情感銀行已經被透支，沒有餘額可供支取。
5月13日那天，湯鎮業關機。他拒絕接翁美玲的電話。後來接受採訪，他說：當時也不知道為什麼，就是什麼也不想理，就想靜一靜。
而他的拒絕，又成了翁美玲的自殺導火索。
她毅然走上絕路。
不再回頭，不再貪戀，也不再荒涼。
唯有自救
翁美玲的成長，充滿了看不見的傷痛。
這些傷痛一直不被看見，如同她一直不被看見。
童年時未被滿足的，成年後就會張開嘴，說：我要，我要，我要……
他們會在與母嬰關係極為接近的親密關係里，退行成嬰兒，將那個拋棄自己的父母，投射到戀人身上。
他們會將童年時得不到的，向戀人索取。比如要遊樂園的玩耍，要棒棒糖，要童年時一直渴望的24小時陪伴。
一旦得不到，他們會重復童年的創傷。患得患失，易暴易怒，覺得自己被拋棄，再次被無助與絕望所吞噬。
因為這些原因，翁美玲一直活得很辛苦。
她事業成功，有名有望，但在盛名之下，依然是一個不安的小孩。
但寫到此處，我仍然想說，我們可以理解翁美玲，但不要效仿翁美玲。
因為命運是可以被修改的。
阿德勒說過，每一個人的童年經歷都不是決定性因素。
因為生命的意義不由狀況決定。
由自由意志決定。
我們如何解釋事件，如何詮釋現實，就賦予生命以何意義。
你可以說，童年是一種創傷。你也可以說，童年是一種提醒。
你有了不同的理解，付出不同的行動，就擁有不同的結局。
人是行為者。不是反應者。每個人都可以決定怎麼回應外在的刺激。
所以蔡少芬同樣出身慘淡，但幸福無比。
所以孫儷的童年極為淒慘，但如今也事業家庭雙豐收。
要記得，自由意志會跑到創傷前面，引領你的人生。你如何引領自己，才是生命的重中之重。
你是自己的主人。
最後，願翁美玲式的悲劇，能終止於1985年。
願每個看見此文的人，能用意志去生活，而不是用情緒去反應。請你照耀你自己！
周沖，2015年離開體制，放棄公職，從事自由寫作。出版《我更喜歡努力的自己》等多部暢銷書。本文經授權轉自微信公眾號「周沖的影像聲色」（zhouchong2017），這是一個文藝而理性的公眾號，以文藝的筆調，以理性的思維，剖析人間事與人間情。
—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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